第六章 这个晚上,天刚擦黑,老杨就早早地躺下了。好容易迷糊着了,卫东回来了, 大声地咳嗽、吐痰,又打开电视机,声音很大地转换频道。过了一会儿,他又来到 老杨身边,推着肩头,问他这个月的电费和水费交没交。 第二天早晨,楼下收破烂的声音把他吵醒了,老杨一看表,竟然八点多了。 卫东还在呼呼大睡,穿着大裤衩子,毛巾被蹬在地上。老杨把毛巾被拾起来, 轻轻覆在他身上。卫东的枕头边放着一本翻开的杂志。老杨拿过杂志一看,是一本 《证券市场周刊》。他看了一会儿卫东的睡相,就轻轻地出去了。 他到楼下老牛的小饭店,吃了点油条和豆浆,又给儿子买了两根油条,装了一 碗豆浆,还买了五毛钱的榨菜。回家以后,老杨把大葱、辣椒洗净,把生姜去皮, 又剥了两头蒜。的确是好蒜,他只用牙尖咬下一小块尝尝,嘴巴立刻散发出一股浓 烈的辛辣。 这时候,他已经觉得不大对劲儿了。哪里不对劲儿呢啧他也说不清楚。他一边 扒葱剥蒜,一边打开半导体收音机。 卫东还没起床。他把音量调得低低的,找到了评书频道,里面正是广告时间, 先是治疗牛皮癣的广告,然后是快速增高十厘米的一种药物,接着,播音员伶牙俐 齿地推销起一种加拿大海狗鞭胶囊。此胶囊以加拿大纯正海狗鞭为主料,辅以人参、 肉桂、淫羊藿、枸杞等二十多味名贵中药,可以极大地延长性生活时间……老杨怀 疑自己拨错了频道,捧起收音机看看,确实是评书频道的位置啊。 他悻悻地关上收音机,然后蹑手蹑脚地来到自己床前,伏下身子,把床下的铁 盒扒拉出来。当他拿去盒子上面的旧报纸以后,他发现里面的药没了。他用手在里 面搅和了一圈,竟然摸出了一个干瘪瘪的萝卜。 他推开卫东房门,大声叫着:“东子,东子,我的东西哪去啦!” 卫东还在酣睡。老杨推了他一把,他也没睁眼。老杨突然瞧见床头柜的台灯下 面,压着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两行歪歪扭扭的字——卫东的字。 爸:想来想去,我得先尝尝这个药,试验一下。我身体好,先尝尝,一旦有什 么反应,也能顶得住。 原来,卫东下面还有个姑娘,不到两岁,姑娘就夭折了。老伴儿大病一场,不 仅落下了后半辈子也没治愈的毛病,还没了生育能力。他们家把卫东这个儿子,既 当儿子亲,又当姑娘养。从小到大,老杨教育儿子最多的话,就是要老实、听话。 在家听父母的,上学听老师的,工作听领导的,结婚了,凡事跟媳妇商量着来…… 老实和听话,就像卫东脚上的两只鞋,一直走到下岗那年。 下岗以后,卫东就不怎么听话了。做生意、离婚、炒股……没有一样顺心的事 儿。但是,无论怎么不如意,卫东对老杨还是比较听话的,至少是表面上如此,一 直到他这一次吃药。 卫东躺在病床上,鼾声不断。老杨躺在油锅里,嗞嗞啦啦的煎炸声,只有自己 听得到。 这几天,老杨都不知自己怎么熬过来的。他要应付所有的事情——包括这具风 烛残年的身体,而所有应对的话,都离不开撒谎。对医生,老杨只是说孩子想寻短 见;对邻居,他就说儿子是摔了一下,磕在脑瓜上了……又赶上月初,孙子该来电 话了。如果家里没人接电话了,势必引起孙子猜疑。就是说,老杨还得编个谎。这 个谎怎么编啊?嗓子发炎了?那唔唔两声还不能吗?出差了?他也没工作啊……这 是最难撒的谎了。最后,还是上月发生的一件事儿提示了他。大楼的电话线路故障, 维修了好几天才找到原因。于是老杨就以这个借口,主动给孙子打了个电话,告诉 他线路维修,待电话通了,再给家里打电话。 扯谎再难,比起儿子的病情,也算不了什么。 好在儿子不知道忌口的要求,家里的葱姜蒜什么的没少,所以老杨也估摸着没 有生命危险。经过半天的洗胃洗肠,医生说了,卫东的生命没有危险了。但是老杨 听说了,人一旦睡眠时间过长,脑细胞就会萎缩。就是说,即便有一天苏醒了,但 智力水平却没了,好的像婴儿一样,严重点就是一个傻子。 我的死脑瓜儿的儿啊,你死有什么用啊!老杨在心里捶胸顿足。他知道儿子是 为自己好,唯其如此,他更是责怪自己耽误了一天时间——游览什么城市、吃什么 饺子、洗什么澡啊! 卫东醒来那天,正是中午,老杨靠在椅子打盹儿。迷迷糊糊当中,他觉得有人 推了他一下,抬头一看——是卫东。 卫东爬在床上,看着他。他是在沉睡了五天四夜以后醒来的。 老杨赶紧让他躺下,又唤来医生。几天的劳累一扫而空,他忙前忙后的样子, 就像当年孙子出生一样喜悦。 “你想吃点什么吗?”老杨问,同时在紧张地判断卫东的病情。 卫东晃晃头。 “你总得吃点什么啊。” 卫东还是晃头。 “少吃一点也行啊。” “什么也不想。”这几天,卫东瘦下了一大圈,眼睛看人的时候,脖颈都挺不 住。 “吃点什么吧,你说啊。”老杨几乎哀求他了。 “一点……”卫东艰难地说。 “什么?”老杨站了起来,做出马上出发的样子。 “一点……猪肝!。”卫东嗫嚅道。 一听到“猪肝”,老杨心里就像绽放出一束美丽的焰火。儿子最爱吃的,就是 猪肝。 医生嘱咐不能吃太多东西,所以第一顿饭,卫东只是吃了一小块猪肝,就着榨 菜,喝了一碗小米稀饭。饭后,老杨又给他削了一个苹果,卫东吃了一半。 到底是底子好,刚放下饭碗,卫东就能下床走动了。卫东知道在医院里呆着花 钱,刚一下床,就急着出院回家了。 现在看来,儿子基本脱离险境了。这一关,多半是熬过来了。 说是花园,就是一片草坪,中间砌了个水泥花坛。花坛里稀稀疏疏地开着几株 美人蕉。穿着病号服的卫东与一瘸一拐的老杨互相挽扶着,外人看不出谁在照顾谁。 “你怎么知道我要……吃药了呢?”老杨忍不住问卫东。他自以为自己的准备 活动比较周密与隐蔽,怎么能让卫东察觉出来呢?而且在最关键的时候,让他插了 一杠子。 “你平时滴酒不沾,那天带回了半瓶啤酒……还有三个海螺饺子,就知道你… …准备‘五一八’了。” 一只苍蝇围着老杨的脸部,嘤嘤盘旋,卫东抬手赶了赶。结果,苍蝇又飞到了 卫东头上了,老杨赶忙伸出手,在卫东的头部扇乎着。他们的举动,让彼此会心地 笑一笑。 “爸,咱……不吃药吧。”卫东止住脚,突然说。 “……唔。”这种时候,老杨还能说什么呢。 “吃药的滋味,挺难受的。” 老杨觉得卫东脸上的表情,就像小时候受了别人欺负一样。见老杨没有表态, 卫东迟迟疑疑地说:“其实……咱们不吃药,一样也能植物人啊。” “不吃药,怎么……” “爸,你是老病号儿啦,你就说……自己是植物人,谁不相信啊?” 老杨大概明白他的意思了。他没想到卫东说出这样的话。 “植物人不就是睡觉吗?你不是说,睡一段时间就……回老家吗,你说呢?” “……”老杨没有说话。他想安慰他,于是便拍拍卫东的手背。 卫东咳嗽了几声,额头上冒出一层汗珠。老杨伸出手,想替他擦汗。卫东一把 抓过老杨的手,哀求道:“你答应我吧!” 虽然是夏天,但卫东的手却有点凉冰冰的,还薄,软。 “咱们不‘五一八’了,不就行了吗!”老杨说出这句话,连自己都不确定。 “五一八”已经深入到他的身体里了,真的要取消,就像从他身上摘去什么一样。 “反正你植物人,我就不活了!”卫东瘦得眼睛眍喽着,眼袋都下垂了。 看着儿子这个模样,老杨的心肠一截一截地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