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中午,艳阳高照,午睡的午睡,避暑的避暑,老杨的楼下空无一人。阳光照在 干硬的泥土上,远处的知了在声嘶力竭地叫唤。 一辆出租车停在楼下,卫东从后门下来,然后颠儿颠儿地跑到另一边,打开车 门,小心翼翼地往外搬弄着什么。 即便是一个普通的居民区,出租车的出现也不是什么新奇事儿。但是,你要是 从车上搬弄个什么大件物品下来,还是会引起人们注意的。如果你是从车上抬下一 个人的话,后果就可想而知了。几个邻居,或睡眼惺忪,或衣衫不整,好奇地跑过 来围观。 “老爸睡着了。医生说是植物人。”卫东低沉地说。 卫东大病初愈,上楼的时候,呼哧呼哧直喘。还多亏了几个邻居帮忙,把老杨 抬到楼上,安放到北屋的床上。 家里一间南屋,一问间屋。南屋朝阳,北屋背阴。老杨选择了北屋,是有自己 考虑的。北屋的窗外有树木遮挡,加上床上挂着蚊帐,躺在里面,即使大白天也一 片昏暗。 老杨知道,从现在开始,自己就是植物人了。这意味着,从现在起,就要开始 一种全新的生活了。 即便是做了周密的准备并为此整理了一小摞卡片,当“五一八”开始的时候, 老杨还是发现了许多隐患。 家里所有的窗户都安上了纱窗,又不分白昼地拉着一层窗帘。老杨还把家里的 灯泡换成了瓦数更小的节能灯。为了消除自己的生活痕迹,老杨把他使用的牙刷、 毛巾和拖鞋统统收拾起来。每次吃完饭,都要尽快地把碗筷收拾起来,消除两个人 吃饭开伙的印象……最关键的是,属于老杨的声音——说话、咳嗽、鼾声、放屁和 打嗝——一律在控制之列。尤其是卫东不在家的时候,那就是绝对的不能出声了。 从这一天开始,老杨家就没有清静过。楼道里的脚步声经常停顿在老杨家门口, 然后就是或高或低的敲门声。 每当来人,卫东都会冲着北屋大声说道,爸啊,丁大婶来看你了;爸啊,牛大 叔来了;爸啊,肖大爷来了……这是老杨跟卫东约定好的暗号。 所有的来人,都要关切地问起老杨的病情。卫东就像一个讲解员,每天、每回 都要耐心地解释着:什么是植物人、植物人怎么吃饭、植物人怎么上厕所、植物人 能不能康复……卫东解释得烦了——烦了也得解释,老杨听得腻歪了——腻歪了也 得听。老杨的眼睛闭上了,但耳朵却不能关上,所以他们讲的话,老杨听得一清二 楚。吃喝拉撒、衣食住行、护理常识……凡是这些与植物人相关的问题,他都与卫 东交代过了。两天过后,卫东已经能流利地介绍这方面的知识了。 即便在理论、实践与心理上,老杨和卫东都做了一定的准备,但是“实战”中, 还会遇到许多具体的问题。所以,老杨每天都要跟卫东反思一下,看看有什么需要 改进的地方。 老杨指出了卫东的三处纰漏:第一,人在悲痛的时候,从表情到声音,应该有 点变化的,比如声音沙哑、面色阴沉什么的;第二,话不要多,话多必失,而且寡 言少语,也比较符合悲痛的心情;第三,出门时一定锁门,回来的时候,如果不是 一个人,一定在门口跺脚、咳嗽和大声说话什么的。 卫东也找出了老杨的四点不足:第一,晚上看电视,注意把声音调到最小;第 二,注意吐痰和咳嗽,实在憋不住了,可以考虑在被窝里进行;第三,饭后一定要 刷牙,这几天你牙上有过韭菜、芹菜和肉丝一类的东西:第四,饮食习惯必须调整, 毕竟,腐乳和虾酱什么的味道太重了。 老杨与卫东俩人,就是这样互相帮助、互相监督地度过了最初的几天。 从第一天开始,几乎每天都会有三五拨人过来。这种状况一直持续了一周多时 间。没人来的时候,老杨也会下床,做点踢腿弯腰什么的简单动作。但是,只要一 响起脚步声,老杨都会迅速上床,盖上毯子。 不能说老杨已经适应了植物人生活了,但是一周下来,他确实少了开始几天的 慌乱与仓促,而且,生活也开始有了些许规律。 这个规律,不是正常人的规律。 在原来的计划里,自己是实实在在地躺在床上的——人事不知。而现在,自己 也是躺在床上,但脑瓜却是清醒的。 如何让自己的脑瓜不清醒——尤其是白天,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睡觉了。这需要 重新规划自己的生活。简单地说就是晚上看电视,白天睡大觉,有点像领导出国回 来倒时差一样。为了保证白天的睡眠状态,最佳的办法就是晚上不睡觉。 好在,现在的电视连续剧可以百花齐放了。老杨在每一期的《渤海广播电视报 》上,勾出备看的节目。历史题材的、农村题材的、商业题材的、军事题材的…… 就像一个面对满桌山珍海味的饿汉,每个夜晚,老杨都要在各个频道之间串来串去, 东一勺子、西一筷子地迎接黎明的曙光。 第九天的上午,老杨忽然想起了老吕和范大婶。他记得,每当半导体里有小品 节目的时候,范大婶就把声音开得大大的,还把半导体放到老吕的耳前。老杨不明 白,范大婶便解释说,这是声音疗法,用患者喜欢听的声音来刺激他。 这个细节就像一把钥匙,“咯嗒”一声让老杨豁然开朗了。何必这么偷偷摸摸、 鬼鬼祟祟的啊!不仅可以听,而且还要大张旗鼓地听——这是治病救人啊! 老杨马上把电视机打开了。电视机图像不清晰,但声音没毛病。他把频道转到 中央电视台,把声音开得大大的。他又把收音机打开了,声音同样开得大大的。两 个声音互相拌嘴、互相撕扯,但老杨听着却很舒服、很踏实。这些声音说了什么, 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可以说,而且随便说、大声说。他从南屋走到北屋,从北 屋走到厨房,又从厨房走到南屋。他享受着这些声音,同时在这些声音的掩护与簇 拥下,他既不用蹑手蹑脚,也不必小声小气了。说话、咳嗽、放屁和打嗝,基本取 消了限制。 当然了,家里一旦来人,这些声音也就消失了。多出来的,便是探望者絮絮叨 叨的问候和关心。于是,老杨又琢磨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他戴上了孙子学英语用过的一个耳机。这是一个头戴式耳机,有一个弹性的头 带,从头顶下来夹住耳廓,像《英雄儿女》里的王成。 于是,从这一天开始,老杨就天天“王成”了。他把频道固定在评书联播节目 上,专心致志地听着单田芳的《三国演义》、袁阔成的《薛刚反唐》、田连元的《 杨家将》、刘兰芳的《岳飞传》……小小的耳机就跟掩体一样,有了它,老杨非但 耳不闻、心不乱,而且故国神游、心旷神怡了。 现在,因为白天经常收听评书节目,老杨反倒睡不好觉了。就是说,他的生物 钟又开始正常了——时差有点倒回来了。 倒回时差的老杨想不到,即将给他惹来巨大麻烦的,也就是这个感官疗法。 “植物人”以后的第十八天,老杨终于盼来了他惦记的人——单位劳资处的老 胡和小许。他们两人,一个拎了一袋水果,一个拎了两个罐头。老杨知道,他们此 行既有慰问的心意,也是核实的意思。 老胡他们问得比较详细了。卫东答得也比较具体。这时候的卫东已经对答如流 了,而且经常会使用几句专业术语。 “植物人有呼吸、脉搏、血压,体温正常,也知道睡眠和觉醒,有哭和笑的表 情,眼球也能随着光点的移动发生运动,但这些都是机体内部的自然反射,并不是 一种有意识的反应。对于自我和周围环境,他们已经没有任何认知能力了。我爸就 是典型的植物人,你看他跟睡觉一样,但是你推他试一试——推不醒,你叫他一下 试一试——叫不醒,这就是植物人!” “那植物人最忌讳的是什么啊?”老胡关切地问道。 “植物人长期卧床,最易感染褥疮了。”卫东说着,小心地扒开老杨裤腰,露 出他健康的肌肤,“要是沾上褥疮了,可难治愈啦。” “真不容易啊,真不容易啊!”老胡颇为同情地感叹着。趁着卫东在专注地讲 述,他把手悄悄地伸进老杨的被窝,摸到老杨的脚心,轻轻地挠动了几下。 老胡一边暗自加劲儿挠动,一边饶有兴致地问:“那……大小便怎么办呢?” “大便就像月子里的孩子一样,垫着塑料布。”卫东掀开毯子的一角,露出老 杨身下的一块塑料布。 “排尿还……简单点。”卫东解释道。因为小许是个女子,卫东说得比较迟疑 了,“用一个安全套,前端铰个小口,导到塑料袋里,又方便,又卫生。” 卫东说着,把手放在毯子上。老胡以为卫东又要掀毯子呢,赶紧按住他的手, 深为理解地说:“知道,知道,这就不看了。” “怎么吃饭呢?”小许好奇地问。 “植物人的饮食主要是鼻饲,稀粥、牛奶什么的。”说着,卫东开始给老杨进 食了。他把一根半米长的鼻饲管,自老杨的鼻腔插到胃口,外端插着一个漏斗,把 早已准备好的牛奶、鸡蛋糕混合的食物,慢慢灌了进去。 按照计划,卫东开始询问关键问题了:“我爸爸这个样子了,他的工资怎么领 啊?我们可不可以办一个什么卡,到时候把工资打过来呢?” “现在的工资,都纳入社保,人家有规定,必须本人去取。”老胡解释道, “就怕有的人不自觉,骗领、冒领。” “你看我爸这个样子,能去吗?!”卫东一边气呼呼地说,一边给老杨揉捏着 胳膊。 “我回去请示一下领导,我们尽力帮助协调一下。”老胡同情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