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老家回信了。 上周,老杨给老家的大姐写了封信。在信中,老杨表示了想在今年适当的时候 回老家,而且,这一次回去,可能住上个一年两载的。这是老杨“五一八计划”里 的下一个步骤了。 信是大姐亲笔写的,一张挺大的信纸,只有歪歪扭扭的几行字,其中的一句还 对仗呢:大姐欢迎你,老家欢迎你。大姐告诉老杨,家里才装上了电话。她把号码 写在信纸上。 老杨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他们都在老家。哥哥都过世了,老家现在只剩下 大姐了。这几年,老杨身体不好,回家的次数少了。最后一次回去,是大前年的冬 天,为二哥奔丧。那时候,老杨刚查出冠心病,心情沉重,带着告别的心情。处理 完了二哥的后事,他和大姐坐在炕上唠嗑。 老家的房子都坐北朝南,每个屋子都有一面冬暖夏凉的大炕。尤其是寒冬腊月, 火炕的热让人浑身通泰。进城这么多年了,老杨始终也忘不了老家的火炕。 老杨摩挲着火热的炕面,伤感地说,姐啊,过几年,我也回来吧。 一语成谶,老杨这随口一说,竟成了今日整个“五一八计划”的最后收束。 冥冥之中,老杨觉得总会有一两拨比较大的“风浪”在等着自己。歌里指出, 不经历风雨,怎么能见彩虹?是的,没有经过“风浪”,植物人的事情就不踏实、 不托底儿。现在看来,胡主任是一拨风浪了,那么,有没有第二拨呢? 差三天就要两个月了,周末,一大早,楼道里的脚步声就不断响了起来。老杨 听声音,就知道了大概。最早来的是大嗓门的老朱,然后是声音尖细的马敏……就 像小时候看的拉洋片,他们一个人一个画面地出现在老杨的脑际: 老朱朱永旺——老杨是班长,老朱是班副。他是车间的文艺骨干,演过李玉和, 唱过“大吊车真厉害”。 马敏马大姐——老积极分子,前些年老头去世了,她找了一个比自己小四岁的 老伴儿。 老侯侯树武——不抽烟,不喝酒,兜里从来不揣钱,退休后自己支了个摊儿, 修钟表和配钥匙。 老纪纪富霖——绰号老蔫,因为出身遭了不少罪,爱占小便宜,会点推拿和针 灸。 往后的声音就嘈杂了,声音跟名字对不上号了。听声音,已经聚了满满一屋子 人。老杨家不宽敞,有的人进不了门,就在门口站着,大声咳嗽和说话。房价、身 体、物价……工友们在门里门外分头议论着。 儿子忙着端茶烧水了。几个人在老杨床边轻声议论道。 ——久病床前无孝子啊,你看这小子,跟没事儿似的,老杨可是白疼他了。 ——我看啊,保不准这小子巴不得老班长早点蹬腿儿呢,好继承遗产。 ——他让老班长睡北屋,够歹毒的了。 …… 这些人,一多半来过老杨家了。今天,是朱师傅和马大姐召集大家,搞一个集 体探望。 马敏拍了拍手,制止了屋里屋外的嘈杂。她高声说:“大家静一静啊,我们现 在开个小会儿。老班长这个样子,太可怜了。我们今天聚在一起,就是来给他治病 的。怎么治病呢?今天有两个措施。第一个措施,由朱师傅讲一讲;第二个措施, 由纪师傅说说。” 于是,朱师傅开始讲话了。老朱大嗓门,就像在老杨耳边说话一样。 “我上回来啊,看见咱们老班长头上戴着耳机,我感觉很奇怪。我就问东子, 这是怎么回事儿呢?东子说,这叫声音疗法。我就想啊,除了老班长的亲属,还有 谁是他的亲人呢?我们哪!身体不好,这两年走动少了,但我们大半辈子一起摸爬 滚打,最清楚他想听什么声音了。所以,我就跟马大姐沟通了一下,招呼咱们这些 老哥们儿,给老班长表演点节目,来点声音。” 接着,纪师傅开始发言了。老纪性子蔫巴,说话也慢吞吞的。 “老班长得了这个病,我也很悲痛。我琢磨着,不是有声音疗法吗,这个疗法 的意思就是用声音来刺激他。耳朵是听的,眼睛是看的,鼻子呢?是闻的。用声音 刺激患者的,就是声音疗法。同样的道理,用食物呢,那不就是食物疗法吗?植物 人基本失去了咀嚼能力,但是,他还有嗅觉啊。” 这时,马大姐插了一句:“老纪,你得急死人吗?你说话直接点,别绕弯子啦。” “现在,大伙回忆一下,老班长以前最喜欢吃什么东西。东西也不用太多,但 要新鲜,重在味道嘛。我们分头准备点,来刺激他的嗅觉。声音加味道,双管齐下, 两面夹攻。我的讲话完了。” 纪师傅还没讲完,大伙就议论老杨喜欢什么声音和食物。屋子窄巴,人多,每 个人都在讲话,像一口沸腾的小锅。于是,朱师傅跟马大姐一合计,决定大伙到楼 下集中一下。 老班长——这个称呼像火钩子一样,把老杨心底的陈芝麻烂谷子都扒拉出来了。 在他们这一茬儿人里面,老杨高小毕业,文化程度算高的,加之处事公正,就 当了车间里最小的官儿——班长,而且一干就是二十年。退休了,从前的记忆就淡 漠了、稀释了,有的干脆就烟消云散了。但是今天,来了这么多的工友,耳畔这一 声声的老班长——大小是个头儿啊,把老杨叫得又感慨又惭愧啊! 他哪里知道,接下去的演出就不只是感慨和惭愧了。 三楼南窗的下面,是一片空地。夏天,那里便是邻居乘凉唠嗑的地方。工友们 的表演,就选在这个地方。 就像一台精密仪器一样,老杨被工友们小心翼翼地搬到了南屋的窗口边,安放 在一把带扶手的椅子里。这时,纱窗卸下来了,窗帘收起来了,阴沉的屋子瞬时间 阳光明媚了。为了让老杨更清楚地听到演出,也是为了给工友们一个奋斗目标吧, 老纪捣鼓了一番,把椅子垫了起来,又在老杨的屁股下面塞了一个枕头。 老杨冉冉升起了,老杨高高在上了。老纪又把一床毯子折叠了一下,塞进老杨 的屁股下面,“加固”了一下。这样一来,即便他依然耷拉着脑袋,楼下的火们也 能看到大半身的老杨了。 老杨瘫瘫软软地坐在窗口,下巴抵在胸口,上午的阳光正中正央地照过来,有 点晒,也有点痒。几只苍蝇似乎感到了即将到来的热烈场面,围绕着老杨——可能 他身上的汗味最重吧,兴奋地飞来飞去。 卫东找了把雨伞,给老杨撑上,又拿过一把扇子,不住地给他扇着。 有一个瞬间,透过睫毛的间隙,老杨朦朦胧胧地看见了楼下的情景。看阵势, 来了十几个老伙计。他们站成了半弧形,对着窗口。老杨看不清他们的面目,但声 音和举止都是非常熟悉的。半弧形的周围,也召来了楼下的几个邻居。 主持人自然是马敏。她年轻时当过播音员,声音显得朝气蓬勃:“第一个节目 ——革命现代京剧《沙家浜》选段——《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演唱者——朱 师傅。我们回忆了一下,共同认为,这是杨师傅最喜欢的一首曲子,他以前经常哼 哼呢。” 朱师傅出列,向前两步,双脚呈直角,稳稳地站定在那一小片空地上。“要学 那泰山顶上一青松,挺然屹立傲苍穹。八千里风暴吹不倒,九千个雷霆也难轰……” 朱师傅开口的那句“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高亢激昂,几乎唱了一分钟,高潮 处,他身子一侧,一拧,右手往上一撑,来了一个矫健的亮相,立刻博得了一片掌 声。 朱师傅之后,是诗歌朗诵。马敏介绍说:“这是老班长亲自朗诵过的一首对口 词;当时是由我跟老班长表演。现在,老班长病了,由侯师傅顶替他的角色。我们 把这个朗诵献给老班长,祝愿他早日康复。” 老杨想起来了,自己是登过一次舞台啊——七五年还七六年?那个年代,经常 有文艺演出,几乎人人都能唱会写。老杨因为长得周正,登过一次舞台。这大概是 他唯一的一次登台演出了。 这时候,有人买来了食物疗法所需的食品。分门别类,叮叮当当地摆放在碟子 里。因为老杨坐得高了,纪师傅身形矮小,够不着了,便找了个菜板,把食物摆上 去托举起来。 这可不是一般的托举啊。菜板几乎就顶在老杨的鼻子底下了,有几根呲出鼻孔 的鼻毛已经触到了食物。这时,微风徐徐吹来,鼻尖下面的味道尽情扑上来了。 最先抵达的是一股臭臭的香味,因为顶着一层鹤立鸡群的臭,所以它很容易抢 在众味之前冲进老杨的鼻孔……老杨知道,这是他最心爱的臭豆腐乳。接着,他几 乎同时闻到了煎饼卷大葱(里面是不是还有虾酱?)、萝卜丝丸子和香椿炒鸡蛋的 味道。它们几个就像优秀的短跑运动员,几乎同时冲线了。就在老杨忙着甄别前几 个“运动员”的时候,后续的味道纷拥而至了。他闻到了类似新鲜猪头肉的香气, 闻到了麻花或者馓子的油炸气息,闻到了西瓜的清爽……它们如同江水决堤,把老 杨冲击得有点摇摇欲坠了。 在如此强横毒、霸道的味道面前,老杨既不能把菜板推开,也无法把鼻子堵上。 他恶狠狠地告诫自己:这是刺刀见红的时候了,考验你的时候到啦! 他呼吸匀称,既不努力地吸气,也不大口地吐气,甚至发出了微微的鼾声。他 知道,眼下的形势紧张着呢——左手的卫东正在给他打伞和扇风,右手呢,纪师傅 肯定在眼巴巴地观察着自己。 他面部松弛,肩头下垂,一如既往地耷拉着头。他迫使自己不去想臭豆腐乳煎 饼卷大葱萝卜丝丸子什么的。为了战胜这些强悍的不速之客,他诱导自己去想另外 的事情。片刻之间,他的脑海里就塞满了《三国》、《水浒》里的众多好汉和好汉 手里的家伙什关羽的青龙偃月刀、武松的雪花镔铁双戒刀、张飞的丈八蛇矛、秦明 的狼牙棒、赵云的青虹剑、黄盖的铁鞭……一时间,老杨的脑袋里兵器叮当了,杀 声震天了,人仰马翻了。 “东子,把皮儿弄破,让味道出来。”从古代战场传来了当代的声音——是纪 师傅的声音。 于是,老杨听到了筷子在碗碟里的拨动声。接着,一股韭菜饺子的冲味从斜刺 里杀出,后来居上了,力压群芳了。它的来势是如此凶猛,让刚刚稳定下来的老杨 又有点摇摇欲坠了。 这时候,卫东拿过毛巾,及时地给老杨抹了抹额前的汗珠,还偷偷地捏了捏老 杨的手,既有同情,也有鼓劲。好在楼下的表演也渐进佳境了,适当地分散了老杨 的压力。 马敏:是钢铁, 侯师傅:要在斗争中锻造! 马敏:是良种, 侯师傅:要在风雨里成长! 马敏:四卷金书把路指, 侯师傅:一轮红日心头照。 马敏:有了它, 侯师傅:千般艰险难不住; 马敏:有了它, 侯师傅:万重关山吓不倒。 马敏:听一听井冈山的松涛,先烈战鼓在耳边回响; 侯师傅:摸一摸延安的宝塔,革命豪情在胸中激荡; 马敏:走一趟英雄的遵义城,锦绣宏图心上展; 侯师傅:捧一把金色的湘潭水,心怀壮志干劲高…… 两人:啊—— 从一大早开始,警惕就像一个加班加点的公安战士,来来回回地在老杨的身体 里巡逻,生怕露出什么破绽。偏偏这时候,肚子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地竟然咕噜咕 噜叫开了,而且势同开水,越来越响。 一直察颜观色的纪师傅自然不会错过这个声音了,他冲着楼下大声呼喊:“报 告大家一个喜讯!老班长生理出现反应啦!他的肚子开始叫啦!” 楼下的演出停顿了一下,瞬间便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显然,这是他们盼望 已久的反应,这是对他们努力的奖赏和鼓励。 卫东想告诉他们,植物人饿的时候肚子也会叫唤的,但是眼前的场景——大爷 大娘叔叔伯伯是何等喜悦、何等欢快啊,使得他又不忍心开口了。 “东子,你看这是什么?”纪师傅突然说道。 老杨心下咯噔一下——露出马脚啦? “这是哈喇子啊!”纪师傅叫道。 卫东忍不住了,有点抱怨地说:“纪大叔,这是正常反应。”说着,他一伸手, 把老杨嘴角一缕亮晶晶的哈喇子抹下来,销毁证据似的往裤子上一蹭,再一揉,没 了。 但是,老杨的反应已经开始振奋人心了。于是,那个年代非常熟悉的歌曲一个 接一个地来了。《大刀进行曲》、《团结就是力量》、《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我们走在大路上》、《解放区的天》、《地雷战》 ……最后一个节目——全体合唱《咱们工人有力量》。 纪师傅把嘴巴凑近老杨的耳朵,说:“老班长,你看看啊,你看看吧!” 老杨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这时候,他突然觉得有人把他的眼皮扒拉开了— —这个死老纪啊。 “纪大叔,你这是干吗啊?”卫东急吼吼地嚷着。 于是眼皮上的手松开了。 刚才,就在纪师傅扒开眼皮的一瞬间,老杨眯了一眼楼下。他发现楼下的人越 来越多了,已经黑压压的一片了。 赶上周末,又是白天,周围的街坊邻居都来了。开始,人们以为这是一个社区 联欢会什么的。但走近了,就发现了这个“联欢会”怪怪的。参演的都是一些步履 蹒跚、驼背弯腰的老人,而这些老人演出时又一律仰脸向上,看着三楼的窗口。再 看那洒满阳光的窗口,景象奇特:一个老汉塑像一样坐在窗口,耷拉着脑袋,像是 睡着了一样,一左一右还有人伺候着呢——左边人手举托盘(托盘里摆了好多食物), 右边人打伞、扇风。 要弄明白这个问题并不难,所有的工友都乐意解答这个问题。于是,围观的人 不由自主地就加入到合唱行列里了。说起来,这些歌曲都是人们耳熟能详的,尤其 是上了年纪的人,毕竟,这些歌曲曾经饭菜一样出现在他们的生活里。 “咱们工人有力量,嗨!咱们工人有力量!每天每日工作忙,嗨!每天每日工 作忙……”这是一首节奏感强烈的歌曲,这些或高或低、忽短忽长、有老有少的嗓 子们凑到一起,像追赶公共汽车一样混乱、匆忙与参差不齐。即便如此,大伙还是 群情激昂地挤上这辆“公共汽车”,“发动了机器轰隆隆地响,举起了铁锤响叮当! 造成了犁锄好生产,造成了枪炮送前方!哎嗨!哎嗨!哎呀!咱们的脸上放红光, 咱们的汗珠往下淌!为什么?为了求解放!为什么?为了求解放!哎!嗨!哎!嗨! 为了咱全中国彻底解放!” 这是最后一首歌,也是整个演出的高潮。人们啊,不舍得就这么散伙了,于是 在这首歌结束之后,没人动员,也没人倡议,就像设定了重放功能一样,大伙又自 发地唱起了第二遍。只是这一遍更加散乱了。当然了,这是一种喜宴过后的散乱, 让人怀恋,让人怅惘。 一楼的老牛,开了一家小饭店。见此情景,老牛和老伴捧出了两个最大的西瓜, 呼哧呼哧地切开——红瓤黑籽,一溜上桌,招呼着唱歌的人们:“我代表老杨的邻 居,谢谢诸位好心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