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演出的第二天,老杨就感冒了。 感冒不重,但确实是感冒。老杨和卫东都知道,植物人感冒,极易引起肺部感 染,从理论上说,这是颇为忌讳的事情。趁着这个理由,老杨想出了一个主意。他 草拟了几句话,类似于声明或者启事吧,让卫东找出毛笔,大大地,粗粗地,写在 挂历后面的大白纸上。 写完后,老杨和卫东俩人看着都不满意。老杨倒是会写一手中规中矩的楷体, 每年过年,他都给自己家写春联呢,但现在显然不能亲自动手了。 还是卫东想了一个主意,他去附近的打字复印店,花了两块钱,把这句话打印 在一张白纸上。卫东请教店里的小姑娘,这句话叫声明好呢,还是叫启事呢。小姑 娘说,最正规的是公告。 于是,卫东打印了两张公告,一张贴在自家门口,另一张,贴在一楼的入口处 了。两张的内容都一样:公告。你的关心,我们感谢了,但病人需要好好休养,请 勿打扰。三楼二号杨国栋之子杨卫东。 果然,公告张贴出来以后,一直到感冒见好,再没有一个人敲响老杨的家门。 但是,屋子里老杨却并不轻松。他正冲着一个纸盒子犯愁呢。 那天的演唱会(不叫演唱会叫什么呢?)之后,还搞一个简单的募捐活动。募 捐来的钱款,最大的一张是一百的(一共两张),最小的还有一张已经不流通的两 分钱纸币。当然了,最多的还是五块、十块的纸币,毛茸茸的一堆。 老杨清点了一下,总共是七百一十五块八角人民币。 份子就是人情,是有来有往的东西,就像储蓄一样,今天你付出的钱,转了个 圈子,还会回来的。但是,自己现在这个样子,人们付出的份子,却是有来无往的。 这个有来无往,开始形成重量了,越来越重地压在老杨心头。 听说过领导借病敛财,也看过老吕的所长儿子拐弯收礼。现在,自己不也开始 借病发财了吗?问题是,送钱给老杨的都是自己的老工友啊!而且每个人的身上都 带着病。马大姐的高血压、朱师傅的冠心病、老侯的心律不齐、老纪的关节炎…… 谁不是一身一身的病啊! 更为严重的是,卫东说了,本来捐款是在工友们之间进行的,但是,围观的邻 居也有不少捐献的。他就亲眼看见楼下的牛大娘往盒子里投了一张二十元的人民币。 最出乎老杨意料的,是有人送来了一个信封,里面是两千块钱。信封上写着任 孝奎三个字。谁是任孝奎啊?老杨想了—会儿,才恍然大悟——任孝奎就是任小鬼 啊! 老杨说服自己成为“植物人”的一个重要理由,就是任小鬼的“戏法”。但是 现在,这家伙捐献两千块钱的举动,就好像把老杨屁股下面的椅子抽掉了,让他跌 了一个大腚墩儿。 事情正在起变化,性质不同了!老杨在心里定性了。他开始辗转反侧了,不仅 夜不能寐,昼也不能寐了。 “植物人”以后,人们送来的所有礼品都整齐地堆放在厨房。花花绿绿的,像 一个小食品店。老杨跟卫东声明了,这些东西,一样都不能动! 老杨找出一张纸,像婚宴后清点礼金一样,一笔一笔地拉出一个单子:马大姐 的二斤樱桃,朱师傅的七八个甜瓜,老侯的袖珍电风扇,老纪呢,他给了三个说不 上来的东西,像护腰,也像裤衩,但又分明不是护腰和裤衩。 他找出前一段时间的报纸,按照上面的市场价格,一笔一笔换算着。那包樱桃 得二十块啊,那几个甜瓜也得十多块钱,那几个大大的黄水蜜桃也得十块钱……老 杨在心里一项一项计算着水果的价格,然后从自己腰包里掏出钱,放进铁桶里。 铁桶里的钱快满了。老杨整理了一下,总共三千七百一十五块八角人民币。 怎么处理这笔钱呢7 没有太多犹豫,他决定把这些东西捐献给福利院。 老杨把袖珍风扇等物件包好,把钱款装在一个大信封里。因为钱比较多,老杨 有点担心卫东见钱眼开,又不好明说,就嘱咐卫东,让福利院写个收条。 事后证明,就是这个担心,为老杨惹来了天大的麻烦。 卫东很快就回来了,脸上喜滋滋的,跟小时候被老师表扬了一样。他一进门, 就告诉老杨:“纪师傅给的那个东西,既不是护腰,也不是裤衩,你猜是什么?” 老杨摇摇头。看着卫东高兴的劲儿,老杨也卸下了一个包袱——总算处理完了 这个棘手的问题了。 “是成人尿不湿。”卫东说罢,拿出一个捐助证明。 一张一本书大小的纸片,顶头印着“渤海市福利院捐助明细”,下面标明了捐 助的实物与金额,还有捐助人的姓名、电话和住址。老杨扫了一眼,自己捐助的东 西,都一一罗列在上。 让老杨欣慰的是,捐助人的一栏里,卫东填的是“原工矿厂一群退休职工”。 让他不欣慰的是,电话一栏里,卫东填的是自己家的电话。 老杨有点庆幸,如果自己真成植物人了,这些钱、物会有这么好的处理方法吗? 这个夏天,是这座城市有气象记录历史上最热的一个夏天了。 因为过于炎热,一些厂矿和学校已经停产、停课了。每到夜幕降临,楼下的小 花园里,总是聚集着比平时更多的人。这已经不是一般意义的纳凉了。很多人家把 饭桌搬到了外面。吃完了饭,大人在外面纳凉,孩子就在路灯下做作业。 老杨和卫东却只能坐在家里,打着赤膊,任凭汗水热蚂蚁一般地在周身爬行。 气温高,且没风,要保密,必须关门。窗户可以开着,但又得拉上窗帘。坐在 家里,片刻的工夫,身子就湿透了,整个人跟刚上岸一样。卫东稍微好一点,每天 还能出去溜达一圈,买点蔬菜、报纸什么的。显然。他希望在外面多溜达一会儿了。 但是,目前的形势对他却越来越不利了。且不说人们总要问起老杨的病情,连他自 己也慢慢领悟了,家里有个植物人,自己作为唯一守在床前的亲人,是不合适在外 面呆太长时间的,更不必说打一圈麻将,甩两把扑克了。 每到晚上,老杨便把家里所有的灯都关上,把凉席铺在阳台上,静静地躺在上 面。这样做的好处,一是凉快点,再一个,就是可以欣赏外面的声音。 外面的声音如同百花盛开:男人讨论时政和酒量,女人议论发式和菜价,其间 夹杂着响亮的咳嗽和吐痰,也少不了抱怨天气、责骂孩子和诅咒领导……老杨深深 地感到,人是离不开声音的,尤其是熟悉的声音。声音是空气里的氧,声音是闷热 里的凉,有了它,老杨像冲凉一般地清爽了,愉快了。 算算日子,“植物人”已经两个月了。该来的都来了,该看的都看了。关键是, 这两个月里,卫东都顺利地把退休金领回来了。就是说,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现在,准备进行下一个步骤了。 首先,老杨给老家的大姐打了个电话。“植物人”以来,这是他的第一个电话。 “我准备下周回去了。”老杨告诉大姐。 “昨天赶集,我买了些豆面回来……你不是喜欢喝豆面汤吗?”大姐说话的时 候,呼哧呼哧直喘。 “你的身体怎么样?”老杨担心地问。 “大姐身体好着哪,我正在收拾东边的南屋呢,你回来了,就住这个屋子。这 两天,我就找人盘炕——原来的炕通风不好,你不是喜欢火炕吗‘这回啊,保准让 你躺上舒舒服服的火炕。” “等我回去干吧。”老杨说。 “你身体不好,回来就是休息。这样的活儿哪能让你插手呢?” 卫东从福利院回来的第二天,上午,家里电话响了,卫东接听以后,一边支支 吾吾应付着,一边在报纸的空白处写下了“记者,要采访”。 老杨随即在纸上写下一个大字,举给卫东看:“不”。 放下电话,老杨就觉得事情不简单了。福利院拿回来的捐助单,果然给他惹来 了麻烦——烧香引出鬼啦。 中午的饭吃得没滋没味的。果然,刚放下饭碗,就有人敲门了——这是公告以 后的第一次敲门。 “谁啊?”卫东粗声大气地喊了一句。 “卫东,是我啊,丁大婶。” 来人是社区的丁大婶。大婶的儿子跟卫东是好哥们,卫东为难地看着老杨。 老杨用手比划了一下饭桌,意思是赶紧把碗筷收拾利索。自己呢,则踮着脚尖, 一溜碎步走到床边,钻进蚊帐。 过了一会儿,随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丁大婶带着一个人进来了。他们到南屋 坐下。丁大婶给他们做着介绍。这是杨卫东j 杨师傅的儿子。这是晚报的新闻部的 黄记者,主任助理。他们的声音都不大,有意压低了嗓音。老杨必须全神贯注地听。 晚报的黄记者说话了,听声音年龄不大,说话干脆利落。黄记者说:“你们知 道,我们晚报是本市发行量最大的媒体。另外三家捆在一起才比我们多出一点点, 所以啊,我们报纸报道的新闻,一般都会引起全市人民的关注。不瞒你说啊,许多 困难家庭,尤其是重症患者,都愿意在我们的媒体上曝光,甚至还有找关系挖门子 的,而你却把我们往门外推。这在我从业的经历里,是绝无仅有的。你要知道,这 不是什么批评报道啊。所以,就冲着你这份自尊、自强、自爱的精神,我也要尽职 尽责地完成这次采访!” 记者在采访,丁大婶过来探望老杨了。 老伴过世不久,就有人给老杨和丁大婶撮合了。丁大婶住在前楼,老头世好多 年了。大婶比老杨小四岁,爱说爱笑的,性格和笑声都显得年少。介绍人都给双方 传话了,已经约好见面时间了。那时老杨的身体好,卫东的那个小买卖刚开张,整 个形势使得他有资格考虑这个问题。就在这时候,风云突变了,老杨相继查出了高 血压和血脂高的症状。于是,老杨那扇希望的小门刚刚开启了一溜小缝,便悄无声 息地关上了。 老杨“植物人”以后,丁大婶没少来。老杨和卫东需要清洗的衣物,她都拿回 家洗了,洗好了,叠好了,再板板正正地送回来。 老杨闭着眼,听到丁大婶来到自己床前。她掀开蚊帐,把老杨身上的毯子拽了 拽,又整理了一下头发,然后跟卫东要过一个指甲剪,重新回到自己身边。 丁大婶抓过老杨的手,嘎嘣嘎嘣地给他剪起了指甲。十个指甲都剪完了,她又 用指甲剪上的矬面,“哧哧哧”地打磨着几处指甲边缘。她一边打磨,一边还轻轻 地吹着指头。 有一会儿,老杨觉得她突然停了下来。顿了顿,他听到一声叹息:“老杨啊, 咱们没缘分啊。” 晚报的报道很快就出来了,在第三版的中间,占了很大的版面。文章的标题是 《有这样一个爱心家庭》。老杨仔仔细细地看着报纸。他归拢了一下,文章大致包 括三大段。 第一段意思,也就是文章的开头,介绍了工友们的那次特殊的演唱会——记者 称之为爱心歌会,赞美了朱师傅、马大姐的高尚情操(遗憾的是没写侯师傅和纪师 傅),由此引出了植物人杨师傅。 第二段意思,着重讲述了一个单身的下岗工人既照顾植物人的父亲,又拉扯着 正念大学儿子的感人事迹。讲述了他日复一日地照顾患病的父亲,鼻饲进食,端屎 端尿,极尽孝子之责。可贵的是,如此困难的他,依然把亲朋好友捐助的钱物都献 给了福利院,并在留名栏里写着——原工矿厂一群退休职工。 这是何等的情操和境界啊!文章深情地感叹道。 这样的先进事迹是偶然出现的吗?第三段的意思里,介绍了杨师傅所在街道、 社区是如何关心辖区内老弱病残的故事,并历数了这些年取得的各种荣誉。 看完了整个报道,老杨暗暗松口气。本来,他对记者的采访是颇为担忧的。担 忧什么呢?他也说不清楚。 现在看来,自己是因祸得福了。谁都知道,报纸是党报啊。在老杨看来,党报 的报道,就是以上级文件的形式明确了老杨的“植物人”身份。 倒是卫东忿忿不平了。黄记者把卫东的“卫”,写成了“为”。于是卫东给黄 记者打了一个电话,说你把我的名字写错啦,是保卫的卫,不是为人民服务的那个 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