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老杨把灯熄灭了,轻轻推开窗。 夜风里多了一丝清凉。最炎热的天气过去了。楼下黑黢黢的。远处路灯下面, 有几个人在下象棋,偶尔传来几声棋子拍打棋盘的声音。老杨在窗口静静地站着。 他的身后,卫东的鼾声缓缓地传了过来。 快一点钟了,左邻右舍的鼾声陆续传了过来。老杨几经确认,楼下确实没人了, 下棋的人也散去了。他把卫东的房门轻轻带上。黑暗里,他在儿子的门外站了一会 儿,嘴唇翕动了尼下,这才悄悄地溜出家门。 走廊的灯早就没有了。没有月光,楼道里漆黑一片。老杨抚摸着楼梯扶手,像 一条贴着缸壁的游鱼,悄无声息地顺阶而下。这是他非常熟悉的黑暗,一层八蹬, 总共三十二蹬。他走了多少年了。 出了楼道,老杨并没有走大门。他从另一边的树丛里穿过,绕开熟悉的路线, 朝站前广场走去。他知道那里有几家二十四小时服务的药房。 他很快就遇到难题了。他没料到,稍微正规点的药房都不卖安眠药了。用药房 的话说,那是医生的处方药。但老杨从营业员闪烁的神情里看出了门道,于是他一 面做出被失眠折磨的表情,一面像一个倍受委屈的消费者一般理直气壮地质问道, 难道买几片睡觉的药就这么难吗,嗯? 老杨穿着洁净的白衬衣,绿军帽,绿军裤,腰板挺直,神情淡定;哪像一个半 夜三更寻死寻活的人啊。所以这个办法迅速奏效了,他顺利地买到二片安眠药。 这个办法的缺陷是,每一次,老杨只能买到二到四片安眠药。至于二粒还是四 粒,则取决于现场发挥了,更多的时候。得看营业员的态度。没办法,老杨只好一 家一家地“理直气壮”了。从站前广场,到港湾桥,再到友好广场,又来到体育场 ……老杨几乎买遍了他能想到的、看到的和找到的所有药店,数了数,手里仅有二 十五粒药片。 二十五粒药片能完成任务吗嗞没办法,老杨只有往稍微偏远的地方寻找药房了。 他在相当偏远的一家药房完成了任务。这家药房亮着灯,里面却没人。老杨站 在门口,喊了几声,也没人应答。他正琢磨着走还是不走呢,这时候来了一个年轻 人——跟宇超年龄相仿,头上染着一绺醒目的红色,像软耷耷的鸡冠子。“鸡冠子” 说:“来俩套儿。” 老杨知道这个人把他当成营业员了,他说:“下班了。” “鸡冠子”不甘心地朝屋里张望。老杨随手把门关上了。 这一关门,老杨就把自己关在药店里面了。这时,他听到了一阵细微的鼾声。 循声望去,声音是在墙角发出的。老杨过去一看,一个胖汉正趴在收银台里面 酣睡,手边放着小半瓶白酒。他推了一下,胖汉纹丝不动,再推一下,胖汉换了个 姿势,又继续酣睡。 老杨找了一圈,在柜台的角落里,发现了他想要的那种药瓶。他拿出药瓶,把 里面的药片尽数倒出。他数了数,统共二十五粒药片。他掏出钱,数出二十五粒药 的钱数。他把钱放在药瓶的下面,轻轻压上。 做完了这些,他走到药店的门口,关掉电灯,反锁上门。他已经有了五十粒药 片了,他确信这是一个能够确保他“上路”的数字。 他开始往家走了。他知道自己离家很远了。他想快点回家了。有几次,他站在 路边,希望能拦到一辆出租车。但是,寂静的马路上阒无一人。 马路的两边,低洼不平。老杨走着走着,就走到了马路中央。这时候,他已经 越走越快了。他左腿步子大,右腿步子小,看上去,他走路的样子是一蹿一蹿的。 很快,他就出汗了,但脚下却并未放缓,而且蹿得更有节奏,更有力量了。 就在这时,他猛然趔趄了一下,身子晃了几下,两脚踉踉跄跄地站下来。就像 凭空挨了一鞭子,背部骤然泛起一阵抽搐,而且抽搐的频率越来越急促,似乎要把 他的身体锯成两半。 这是他既熟悉又恐惧的一种感觉。每一次发病,都有这样的预兆。 更要命的是,身上竟然没带硝酸甘油! 路灯稀稀拉拉地亮着。老杨站在马路中央,如同一个人浮游在阔大的水面上。 医学常识告诉他,越是这个时候,越是要心绪平和,保持冷静。现在,他不敢 像刚才一般疾走了。他小心地迈开左脚,然后再小心地迈开右脚,比散步还要缓慢 地前行,一边走还一边甩动两只胳臂,像一个早起晨练的老人。裤兜里的药瓶不时 地发出细碎的声响。 快到家门口了,已经能看到自家的大楼了。街角有一家昼夜营业的食杂店。老 杨经过那里时,进去买了一个小瓶的矿泉水。出了门,他站在门外的暗影里,开始 吃药了。 吃一粒,喝一口水,喝一口水,吃一粒药……吃到第十几粒的时候,他猛然把 所有的药都塞到嘴里,然后“咕嘟咕嘟”地把水喝完。 现在,他只有一个念头了——赶快回家! 整幢大楼黑黢黢的,但一楼老牛家的灯却亮了。即使以老杨这样细碎的步幅, 再有十几步也就进入门洞了。老杨沿着墙角,正准备避开老牛家的窗口。这时候, 一片灯光“呼啦”一下子照了过来。老杨赶忙退几步,闪回到树丛里。 一辆“扑腾扑腾”的货车,慢慢悠悠地停在楼下。车门一推,下来一人。这时, 老牛也从家门出来了,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两个人打了招呼,然后一个车上一个车下地开始卸瓜了。老牛的老伴儿也出来 了,点火,和面,准备炸油条。 老杨躲在树丛里,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地卸瓜。油炸的香味飘起来了,油条出锅 了,几个都歇手了,在门口支了张小饭桌,开始吃油条、喝豆浆。卸瓜的人吃完饭 后,还不急着干活,又磨磨蹭蹭地开始抽烟了。 对面的大楼又亮了一盏灯,好像是三门洞的老高家。接着,五门洞的老崔家的 灯也亮了。这时候,老杨发现,天有点蒙蒙亮的意思了。刚才还黑乎乎的大楼,面 貌渐渐明朗起来了。门洞口的两边,挂了高高低低的报箱,粘着横七竖八的修门、 开锁的小广告。卫东贴在上面的公告,更是清晰可见。 更糟糕的是,老杨觉得困了,眼皮子直往下出溜。 一车西瓜,才卸了一半,而距离天光大亮,也就是七八分钟的样子了。这时候, 已经有人来买早点了。老杨躲在树丛后面,身子往树叶浓密的地方闪避着。现在的 局面,已经不是怎么回家了。 老杨从大楼后面绕出来,顺着火车道,晃晃悠悠地来到了火车站。这时候,天 光大亮了。站前广场也有了零星的路人。困意像麻袋一样压在老杨身上,他甚至坐 在台阶上休息了片刻。 很快,他意识到这个举动的危险性了。他咬着下唇,用指甲扣着马路牙子上的 条石缝隙,努力让自己清醒起来。他站起来了,脑袋低垂,肩胛骨一高一低地晃动 着,漫无目的地朝广场外面走去。 他想离开这个地方,他也知道怎么离开这个地方。他很轻易地绕过广场,来到 了站台。 站台上,有一班待发的货车。一列列黑色的车厢盖着巨大的黄色苫布。远处有 一个工作人员,背冲着老杨,朝着车头的方向吹哨子、挥小旗。老杨看着周边没人, 左脚一大步,抢进了车厢连接处。 他牢牢地攥住车钩上面的铁梯。铁梯冰凉、湿滑,带着清晨的露珠。他费力地 攀上梯子。他几乎用了他人生最后的力气,掀开了苫布的一角,翻进了车厢。 车厢里一片昏暗。他感觉自己掉到粮堆里了。他抓了一把——是苞米。借着苫 布边角渗露的细微光亮,他发觉自己躺在苞米堆上了。这时候,车身轻轻一晃,货 车开动了。 他摊手摊脚地躺着,把四肢伸进米堆的深处。他能感觉到苞米颗粒的光滑与饱 满。车速越来越快了,身边的苞米发出了一片窸窸窣窣的声响。他摸了摸口袋。药 瓶没有了,他确认自己把药吃了,舌苔上还有淡淡的苦涩。 他把一粒苞米放进嘴里。他想咬碎它,试着几次都没有成功。他已经没劲儿了。 再过一会儿,他连想的劲儿也要没有了。 离身体很近的地方,车轮发出“喀嚓喀嚓”的声响,清脆铿锵。他的身子往苞 米堆里沉下去。米粒摩擦着他的脸和脖子。他感觉苞米开始淹没他了。米粒钻进了 他的脖颈,米粒钻进了他的腋窝,米粒钻进了他的裤筒……他被千千万万颗苞米摩 挲着、托举着,通体熨帖,周身愉快。他快跟这些苞米融合到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