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终于团里开会了,抓业务的副团长宣布,通过“海选”和层层淘汰赛选上来的 六个“织女候选人”最后要和团里的专业演员一起进行一次比赛,形式也罢,过场 也好,总得给人家参赛选手个交代。说是比赛,其实很简单,一会儿开完会去排练 场唱一段就行。接着,副团长念了几个需要参加比赛的人的名单,包括秋小兰和谷 月芬。 副团长刚开始说,秋小兰就觉得脸上刺刺地疼,好像大家的眼光在剥她的脸皮, 不过她忍得住,眼睛里连个波纹都没有。谷月芬听到副团长念了她的名字,哗地笑 了,扯着大嗓门嚷嚷:“团长,就我还跟人家小姑娘PK呢?你们也睁眼瞅瞅我,都 成猪八戒它二姨了……” 大家都笑了,这时团长周祥甫说:“参加参加,都得参加,让他们听听你的唱, 你是正宗秋派传人嘛!” 谷月芬哈哈一笑过去了。团长这话有毛病,大家都听出来了,少了个“也”字。 是啊,谷月芬是正宗,秋小兰往哪儿放呢? 如果是秋依兰,她能闻出危险和阴谋的味道,看似无心的一招招棋,步步紧逼 朝秋小兰而来。可秋小兰的心思是简单的,她只是觉得尴尬,有些放不下身段去参 加这个所谓的比赛。 比赛现场显得很不正规,团领导、窦河、戏校的几个老师,散散落落地坐在几 把折叠椅上。秋小兰和谷月芬各自端着个大茶杯在一边说话。那六个孩子进来了, 个个从头到脚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地扮着织女的妆,这么热的天,如此灰扑扑的环境, 只有她们粉黛俨然明艳不可方物。 她们六个让排练场的气氛陡然改变了。 梆子一敲,弦子一响,开始了。 自然是那六个孩子先按抽签顺序唱。听了两个,秋小兰平心而论,除了一两句 根节上要给劲的地方唱白了,也就是轻松放过去了,其余的真不错,嗓有嗓,腔有 腔。再就是年轻啊,年轻特有的那种新鲜灵动的美,四散飞扬,就是功夫不到的地 方,也让人喜欢,肯原谅。第三个不知道是不是紧张,唱的是“机房”,放得出去 收不回来,把织女快唱成窦娥了,行里有句不好听的话管这叫“洒狗血”。人家洒 了狗血秋小兰却开始心慌气短,她一直抱着茶杯,没喝,眼睛只盯着唱的那个女孩 子。其实她很想看看窦河的表情,可她不敢。 第四个女孩子叫韩月,她跟头两个一样,唱的也是“滔滔天河水”,这是整本 《天河配》中最华彩的段落,唱到那段二八板转紧打慢唱时,还有繁复的水袖动作, 接下去,大起大落的舞蹈后,流水板转紧二八板转非板转紧二八板,七八十句唱词 滚滚而出,选这段自然很能展示实力。这女孩子身量高挑,体态娴静,上场用的都 是秋派典型的流云步,裙幅微摆,脚不能踢到根子,因此根本看不到脚的动作,身 子不动不摇,仙子一样飘到了场子中间,她也没有鞠躬,而是颔首福了一礼。她抬 起头,秋小兰看到了她眼中盈盈闪动的光。 也就这一低头一抬头,韩月从一个乖巧的戏校女生变成了站在天河边的织女, 她的身姿沉静忧伤,像一枝孤零零临水而开的花,可她眼中闪动的光炽热、愤怒、 悲怆而且勇敢……秋小兰在哪里见过这光,在哪儿? 秋小兰的头嗡的一下,秋依兰!她姑妈的眼中就有这样的光呀! 秋小兰几乎没听见这女孩子唱的是什么,她慌了,慌得想从排练场逃出去。秋 小兰抱着茶杯的手哆嗦了,半天才觉出小腹处一震一震的,她的手机在裤兜里震动。 秋小兰把茶杯交给身边的谷月芬,快步跑出排练场去接电话。外面强烈的阳光 照得她头晕眼花。“喂……”她的声音也在颤。 “你怎么不告诉我比赛的事?”秋依兰的声音很生气。 秋小兰听到姑妈的声音,突然很想哭,她咬着嘴唇忍住了,没应声。 电话那头,秋依兰调整了一下气息,口气缓和了:“小兰,放心,好好唱…… 你准备唱什么?“ 秋小兰说:“机房。” 秋依兰说:“不要唱‘机房’,也不要唱‘天河水’,你唱中间那段流水板, ‘青山绿水农人家’,记住了吗?” 秋依兰到底是秋依兰。团里的会计早上来医院给她送报销的药费,无意间说刚 碰见几个“海选”出来的戏校学生,现在的孩子,一个赛一个地漂亮。秋依兰追着 一问,立刻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既然已经不能阻止比赛,让秋小兰现在肚子疼 也不合适,至少她不能让秋小兰跟那些小丫头硬磕。秋依兰很清楚,她的小兰是琉 璃,一磕就碎。 秋小兰失魂落魄地回到排练场,在大家的掌声中,提了口气,扎扎实实地唱完 了那段,她的嗓子枝繁叶茂,装饰音华丽流畅,温和淡然的情绪与唱词中的田园风 光倒也和谐一致。她有些凄婉地把目光投向窦河。他在给她鼓掌,注意到她投来的 目光,他就微笑着点头致意,站了起来,举高了双手鼓掌。在他的带领下,秋小兰 获得满场持久而热烈的掌声。 秋小兰回到宿舍,哭了,她拿枕巾盖住了脸,在黑漆漆的猜测中哭了,没有丝 绸,没有锦绣,没有流云,没有霞光…… 小插曲改变了主旋律,下午管业务的副刚长就来找秋小兰征求意见了。 他先是绕着圈子赞美秋派艺术,然后又谈当前的豫剧发展形势,秋小兰只是听 着,没吭声。最后落到了主题上,说到了这出戏。这个戏虽说是为了申报工作造势, 可说到底是要市场化运作的,人家投进来的钱是要收回去的,上百万哪!所以这个 戏的运作就跟以往团里自己排戏不大一样了,得听人家的意见,得看市场的脸色, 最后定的是把这个戏搞成能吸引人眼球的“青春版”。织女的A 角B 角都是“海选” 中获胜的新人,俩孩子都不到二十,如今兴这个,啥办法呢?你看电视上,女 演员越弄越小,二十五六都老了!秋小兰算是为集体利益、为大局做牺牲吧!以后 机会还有,等“戏曲文化之乡”申请下来,机会多呢,可以再搞秋派经典版《天河 配》嘛! 最后副团长说请秋小兰担任这部戏总的唱腔艺术指导,问秋小兰的意见。 秋小兰的意见在姑妈那儿,她还没来得及拿回来。 与此同时,团长周祥甫在秋依兰那儿,唠的也是这套嗑,就是句子短点儿,说 得艰难点儿。秋依兰仍是笑笑,说:“我说过,排戏是团里的大事,团领导看着决 定,我说多了讨人嫌!” 周祥甫为难地说:“秋团长,我这也是……” 秋依兰微笑着拦住了他的话,“祥甫,现在你是团长,我就是秋依兰。” 没有秋依兰的慧眼识英大力保举,周祥甫当不上团长,秋依兰欣赏他,是因为 他聪明能干,而且懂戏,喜欢戏,不会像上一任团长那样糟蹋剧团。在秋小兰这件 事上,周祥甫知道自己是恶人当定了,挨骂是肯定的,周祥甫愿意挨骂,打他一顿 都行,只要秋依兰出了气,团里能顺顺当当排出一本好戏。可秋依兰不骂他,周祥 甫尴尬地坐了会儿,告辞了。 秋依兰悲凉的微笑,让周祥甫心里很不是滋味,可他有什么办法? 排练开始了。 开始排练,先是说戏,就是说唱腔,一句一句、一段一段地说。豫剧是板腔体 剧种,说来也就二八板、慢板、流水板和非板四大板类,就像产生豫剧的那方中原 水土一样,它是简单的,但又是丰富的,它未必是精致工整的,但却是盈润细腻的。 写戏的要有才华,同板异调,死曲活用,千变万化,花团锦簇;唱戏的要会演 绎,戏留给人进退的空间越大,人要往里头填的东西就越多,同样的段子,有人唱 得空洞平淡,可有人就唱得活色生香,天地动容,“一声唱到触神处,毛骨悚然六 月寒”。 说唱腔,说到根儿上是对戏的理解。戏是人唱的,生旦净末丑,神仙老虎狗, 不管怎么扮,里头都是人,人唱戏,戏唱人。“不像不是戏,真像不是艺”。人跟 戏之间的这点儿玄妙,唱戏人一代一代都在咂摸,先人悟出来的,掰着嘴一点一点 说给后人,至于后人能领悟修行到什么地步,那要看各自的机缘造化了。 秋小兰是唱腔艺术指导,可秋小兰病了,排练没有来。谷月芬和另一位戏校的 老师看着本子在给新人们说戏,心里笃定戏排到底也未必能看见秋小兰这个艺术指 导。然而第二天,大家意外地在排练场看到了秋小兰。 秋小兰碰到喊她秋老师的学生,就笑着点头。周祥甫也来看排练,碰上了,就 说小兰真是难得啊,主动给年轻人让台,病着还这么关心排练。秋小兰就笑笑,咳 一下,指指嗓子,意思是嗓子疼。 秋小兰奇怪的姿态自然引起大家的猜度,排练场上的人百忙当中扫一眼场边坐 着的秋小兰,好像期待能发现点什么。 秋小兰却让大家很失望,她只在角落里安静地坐着,认真地看谷月芬给韩月她 们两个“织女”说戏,间或朝带来的本子上写几句,有时也会转开目光,看看那些 群舞演员穿插跳跃。可她某一瞬间流露出的凄清神色还是被谷月芬抓到了。 既然说病了,还来排练场干啥?自己给自己找刺激呢?谷月芬将心比心地以为 秋小兰是故意来恶心人的。谷月芬也是演员,女演员,如花美誉,似水流年,青春 淌走了,她也觉得心酸,自己心酸心酸算了。她认为秋小兰这样很丢人,像个哀怨 的寡妇赖在热火朝天准备婚事的人家里,自己难受,还让人家讨厌。 谷月芬是直性子人,又是小兰的同门师姐,她不能看着自家人丢人现眼,想到 这儿她就对秋小兰嚷嚷:“小兰你回去吧,呆在这儿还不够难受的呢!” 小兰被她弄得很尴尬,可小兰就是不回去,低头坐在那儿,谁也不知道她要干 什么。 秋小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她带着疯狂的绝望安静地坐在那里,目光 并不敢落在窦河身上,她知道他大致在什么方向,她只要能感觉到他和她在一个空 间内存在就好。 这个意外让她真如高楼失足,一脚踏空跌下来,粉身碎骨,魂飞魄散,舞台没 了,织女没了,天河却还在,横在她和她的梦之间,一条波涛滚滚的泪河呀! 第三天窦河到场边跟她说了几句话,说的是共同的病,窦河的嗓子是真疼,第 一天排练结束他嗓子就哑了。秋小兰得体而平淡地仰头微笑着听,用力地按着自己 的腿,好像一松手自己就会跳起来,扑到他怀里去。窦河递过来一袋润喉片,秋小 兰从里面取了一片,含在嘴里,又笑了一下。 窦河收起了润喉片,礼貌地点点头,又去工作了。秋小兰咽下了一口清凉得近 乎辛辣的唾液,喉头泛出苦来,还有咸,眼泪流到喉咙里去了。 第三天下午,秋小兰被姑妈招去了。 秋依兰真是大意了。从她现在掌握的情况看,秋小兰被“拿下”应该是有预谋 的。至于谁是阴谋的策划者,说法倒是不一。最主流的说法是投资方,这次定下来 的织女A 角是韩月,而韩月跟出钱排戏的老板关系非同一般,甚至有人说,所谓的 “海选”其实就是为了韩月。另一种说法是团长周祥甫,他背后说秋依兰是这个团 的“慈禧太后”,他这个团长当得憋屈,周祥甫想通过这个戏来宣告秋依兰“垂帘 听政”时代的终结,让秋小兰在团里无法立足。说这话的人跟周祥甫有恩怨,可信 度存疑,但周祥甫即使不是主谋,肯定也是同伙。还有种说法是窦河,说这话的是 团里原来的导演,这话不免有借刀杀人的嫌疑,秋依兰认为,窦河一个外聘来团的 导演,既没有左右大局的力量,也没有跟秋小兰为难的必要。 秋依兰冷笑着:“真是欺人太甚……” 秋小兰毛骨悚然地看着姑妈,好多年没见过姑妈冷笑了,姑妈挨了姑父的打, 让小兰帮她擦红花油的时候就这样冷笑。 第四天,秋小兰没有去排练场,她在宿舍里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姑妈让她等, 但没告诉她要等什么。姑妈的生活里悬着道黑黑的幕布,那幕布后面的东西,姑妈 不愿意让小兰看到,小兰也没胆量去窥视,因为不知道,更加不安,更加担忧。 等到九点多钟的时候,小兰等不下去了。她还是去了排练场。 窦河没有来。管业务的副团长正在那儿宣布什么,大伙儿议论纷纷的。副团长 扭头看见刚到门口的秋小兰,“秋老师,正要找你……” 秋小兰离去背影的轮廓,让剧团的人忽然想起了好久不见的秋依兰。秋依兰还 是秋依兰哪。 周祥甫在会议室里叹了口气,隐约担心过的事没想到会真的出现。戏停排了, 据说是问题太突出,当然是从艺术角度来说,据说是本着对这部戏负责的态度,局 里建议召集专家开会再研究一下。 虽然是文化局通知的剧团,可从局里的口气知道劲儿还在上面。周祥甫感叹, 他们这些凡夫俗子忘了,那个病病歪歪近七旬的老太太,是水袖一抖能招来满天风 雨的白娘子呀! 周祥甫抬眼看见了走进会议室的秋小兰,清秀的瓜子脸上一双惊恐不安的大眼 睛,三十多岁的秋小兰还是个孩子,小兰哪…… 小兰被团长哀怜的眼光弄糊涂了,好像她是个病人,她低了头,没再向里面走, 门边靠墙的一排椅子,小兰就在那儿坐了。坐下才发现,她视线的落处是窦河的后 背。窦河在会议桌边上坐着,穿了件蓝白波纹条条的短袖T 恤。 秋小兰平白觉得窦河的衣着很刺眼,那白太亮了,那蓝太艳了,那波纹的线条 太动荡了,看—会儿,让人头晕得想闭着眼睛靠在他身上……秋小兰狠狠地拧自己 的腿,你疯了吗?疯了吗?! 这时秋小兰的手机响了,窦河凑巧回了一下头,看到秋小兰,礼貌地笑了一下。 秋小兰还没放松拧自己的手,慌张中咧了咧嘴,她还没笑完窦河的头就又扭回 去了。 秋小兰羞恨得想扇自己一耳光,她咬牙低头出去接电话了。 电话是丈夫打来的,丈夫问,上星期没回来,这星期回来吗?秋小兰忘记了今 天是周六,她在七十公里之外,还有一个家。虽然丈夫的口气很平和,丝毫没有责 怪的意思,秋小兰还是有了压力,她说尽量回去,正要开会,不知道开到什么时候, 开完会要是没别的事她就回去,到时候她会给他打电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