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秋小兰和丈夫之间,隔着一条眼泪汇成的天河。 除了床上的事困难,吃饭穿衣说话事事都困难。小兰天天洗澡洗床单,洗自己 任何被丈夫碰触过的衣物,而她洗丈夫衣物的时候,除了用另外的盆子,还戴着口 罩手套,把自己弄得像生化战士。至于吃饭,小兰一天只吃一顿高蛋白低脂肪的正 餐,体形是女演员的命,时刻都得警惕,虽然小兰不再是女演员,成了工会女干部, 可她从不肯放松对自己的要求。小兰的食谱永远不变,豆腐鸡蛋青菜,少量面食, 早晚是面汤,喝面汤是姑妈的护嗓秘诀。半年之后,丈夫开始吃单位食堂了。最难 的还是说话,丈夫一直引以自豪的是把小兰从秋依兰的魔爪中拯救了出来,一提这 事秋小兰的泪就断线珍珠似的往下落,说自己没良心,该天打雷劈,对不起姑妈。 丈夫说年纪轻轻你怎么奴性这么强呀?小兰说你懂人心吗?话不投机,渐渐也就不 说了。 夫妻两个之间多少是积累了些恨的,只是这恨说不得。 可他们俩还是把婚姻维持下来了。究竟是依靠了什么力量,秋小兰也不是很清 楚。秋小兰在婚姻里有种寄人篱下的凄惶,但她又害怕被赶出去,流离失所。这种 压力大的时候,她会委曲求全地讨好丈夫,表演得很勉强很拙劣,也很可怜,让人 心酸。丈夫也许因为心软,或者因为别的,反正日子过下去了。 丈夫单位房改他们有了这套房,三室一厅,两个人就分房睡了。有一段日子, 两个人就是在同一所房子里各过各的,从经济到精神互不干涉。丈夫的日子到底是 怎么过的,秋小兰不清楚也不想清楚,她只是寄居在他给她的房子里,以每月一两 次质量不高的性交来支付对价。 秋小兰在婚姻里凄凉地继续做她的闺门旦。 秋小兰想念姑妈,满怀的愧疚和伤感。从那天离开姑妈的小院,小兰无数次想 着跑回去,丈夫陪着她办调动手续的时候,她又希望姑妈能从中阻拦,或者揪着她 的辫子把她拉回去,可什么也没发生,她一步一步走得离姑妈越来越远。没有姑妈 的日子,秋小兰过得像个孤儿。岔路走得越远,就越没办法回头。 小兰也知道自己回不去了,练功成了想念的形式。她把自己的房间变成了练功 房。她跟人没话说,自然也没有朋友,电视只看戏曲频道,几乎不参加新单位的应 酬,就是强被拉去了,除了几片青菜什么也不吃。新单位的人也开始说她人挺好, 就是有点怪。下班她就往家跑,她恋着她的那间练功房。她独自一个人踢腿,下腰, 练水袖……秋小兰在幻觉中又回到了姑妈的小院,她还是那个小姑娘,墙上叶影斑 驳,她想着遥远的舞台。直到有一天,她一个“卧鱼”倒下去,起不来了,地毯上 有了血,她打电话叫人,送到医院她才知道自己流产了。她一直悄悄地避孕,不知 道怎么还是怀孕了。丈夫当然也不知道,在医院病房,丈夫还是没有说一句抱怨责 备的话,只是摸了摸她被汗浸透的鬓角,叹了口气,说:“你这个女人啊,想想也 可怜……” 秋小兰不知道丈夫想说什么,丈夫看着她,“早知道你这么喜欢唱戏,当初我 不会……你还回去唱戏吧!” 躺在病床上的秋小兰感觉像被赦免的死囚,又像被捆绑着从船上抛进大海执行 死刑的犯人,她脸色苍白,看着丈夫,没有说话。 她摔得重了,竟然要做手术修复破裂的子宫。终于出院了,丈夫开车把秋小兰 送到了秋依兰的小院外,他留下秋小兰,自己走了。 秋小兰回了剧团,如果没有演出,每周回家一次,周末两个人会在一起吃顿饭, 有些温情脉脉的意思。只是两个人再也没有了性生活。小兰出院半年后,他们试过 一次。她破碎的身体让丈夫有了心理障碍,他满头大汗地从她身上起来,说:“不 行,我不敢用劲,我怕……” 两个人相安无事相敬如宾地又过了一年多。秋小兰一次回家,主动提出再试一 次。秋小兰也不很清楚,没这种事丈夫是不是愿意维持婚姻,至少她能获得的所有 相关的信息都警告秋小兰,没有性的婚姻是危险的。秋小兰一点也不想那事,只是 疼她就受不了,可她得让婚姻安全哪。丈夫听了她的提议竟有些为难,可能怕推托 太伤人了,于是就试。还是很疼,她吸气的声音让丈夫没办法进行下去,秋小兰就 用枕巾堵上自己的嘴,丈夫动了一阵停下来,秋小兰等了半天,他没再动,她拿掉 毛巾,轻声问:“好了吗?”丈夫说:“好了。” 秋小兰擦了擦额头的汗,说:“好了就好。不然怎么办呢?” 她声调里的忧伤和释然让他把汗津津的头抵过来,友好地安慰地碰了碰小兰的 额头。 两个人平静地过到现在,性,依旧艰难,不过问或还有,有,秋小兰就觉得安 心。秋小兰害怕离婚,被婚姻收留,只用忍受丈夫带给自己的疼痛和屈辱就行了, 而且这屈辱是隐蔽的,她不说也没人知道;一旦失去了这个庇护,她就变成任人欺 凌的可怜女人了。秋小兰希望婚姻就这样平稳地存在着,即使她需要付出一些痛苦 的代价,只要让她安心地好好唱戏。想想姑妈当年,秋小兰觉得自己也没那么痛苦 了。 早知道丈夫有情人,秋小兰就会躲得远远的,不去踩这个雷。秋小兰也许潜意 识早就怕这样,不然怎么解释她回家前总是反复打电话呢? 今天要不是因为窦河……秋小兰的手抚摸着枕在脸下面的装剧本的袋子,她不 也渴望投到窦河的怀里去吗? 秋小兰带着真实的疑惑在蒲席上翻了个身子,躺平了,她最放纵的想象,即使 在她的春梦中,也就是短发成了飘散的长发,她穿着漂亮的裙子被他抱着,手被他 的手握着,依偎在天风浩荡人籁尽消的地方…… 再想一想丈夫和他的情人,秋小兰忽然被震撼了,他们几乎全裸着在拖地刷碗, 争分夺秒地算着她回来的钟点才分开,忽然向秋小兰展示了另外一种强大而陌生的 力量,跟伤害、屈辱、暴力、交换都没有关系,是单纯的把男人和女人黏合成一体 的力量,就像爱…… 性本来应该是和爱一体的呀! 丈夫和他的情人带给秋小兰的东西无法言说,她的世界裂开了,强光照进来, 没有黑暗再让她遁逃…… 第二天中午,秋小兰回到了剧团。和丈夫之间还是僵着,她不说,他也不说。 秋小兰很怕出去面对丈夫,好像丈夫也怕见她。她躺在自己房间看了一天的剧 本,听见丈夫出去了,又回来,不过一直没过来打扰她。两个人都回避着对方,听 着动静,各自吃,各自睡。第二天上午,等丈夫出去了,秋小兰就走了。 谷月芬刚在小区门口买了一兜西红柿,看见秋小兰,一把拉住,低声说:“你 来,我有话告诉你。” 谷月芬经常告诉秋小兰各种各样的话。剧团是女人成堆的地方,女人跟女人是 靠交换秘密来获取友谊的,秋小兰不跟别人交心,自然跟谁都隔着一层。谷月芬虽 然明知秋依兰对她和秋小兰厚薄两重天,可她一直跟小兰很亲。谁在背后说小兰的 长长短短,只要她听到,她一定会告诉小兰。 秋小兰不想听这些话,她也弄不清楚这位豁达直率的师姐怎么就这么喜欢告诉 她这些话。小兰有时候觉得谷月芬是好心,有时候又觉得她是故意要自己难堪,所 以小兰听了总是努力装得淡淡的。即使这样,谷月芬也从没被打击有话就告诉小兰 的热情。 秋小兰被谷月芬拽着到了自己的宿舍门口。剧团本来挺大的一片院子,前面跟 房地产商合作开发了,职工的住房得到了解决,后面办公用的还是老楼。秋小兰住 的宿舍就是座五十年代建的两层小楼,对面是团里的办公楼。 小楼上住的只有秋小兰一个,其余的都成了仓库。前面住宅楼上就有一大套属 于秋依兰的房子空着,小兰却更愿意住单身宿舍,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原因,敞在众 人眼前的单身宿舍似乎是她的某种表白。 宿舍真的就是宿舍,进门一张写字台,里面是张单人床,两把单薄的靠背椅, 一把放在床脚,挨着那个小书柜,一把规整地塞在写字台下。一个乳白色的简易衣 柜靠墙立着。当时稍微费事的就是在里间收拾出了一个盥洗室,上下水管原来也有, 就是装个坐便器、浴桶和热水器,小兰对洗澡的需要超过了吃饭睡觉。小兰喜欢清 晨冲个澡从宿舍出来,在滴答着露水的桐树下吊嗓子练功。 星期天,没人上班,剧团后面的院子静悄悄的。秋小兰的宿舍在二楼尽头,她 开了门,谷月芬没进去:“外头说吧,你那屋干净得我都不敢进!” 秋小兰进屋放下包,慢慢走出来,谷月芬说:“昨儿晚上,毛圈儿、‘老东乡 ’去我家打牌,说闲话的时候说起来,我才知道,原来这船是在窦河那儿湾着呢。 就是他在为难你,没想到吧?谁能想到呢?” 谷月芬说的那个毛圈儿是团长的司机,姓毛,人太精,成天编圈让人跳,索性 都叫他“圈儿”,而“老东乡”是剧团里有名的“搅屎棍子”,秋小兰一听这俩人, 就不想再听了。 她的目光落到对面,忽然看见了窦河的车在办公楼下停着,他也回来了。 谷月芬并没有因为小兰挪开了目光而停下话头,“毛圈儿说他开始没听懂那句 话,后来角色的事出了意外,他才突然想起来那次窦河在车上跟周祥甫说的话是啥 意思。窦河说要是秋依兰能上台,他就不弄青春版了。用一个缺乏表达能力的演员, 会毁了这个戏!周祥甫叹了口气,说不好办。窦河说应该可以,青春版这个说法能 说得过去。毛圈儿说现在一想,窦河那话说的肯定是小兰哪!这小子早就憋着不让 小兰上了,那时候还正弄着剧本呢。我一听,觉得这话不像毛圈儿编的,是窦河的 话,表达,窦河最喜欢说这个词……” 秋小兰浑身哆嗦起来,手抓着铁栏杆,说不出话。 谷月芬推了推呆着脸的秋小兰,“你别怕,没事!周祥甫多滑头啊,他知道哪 儿轻哪儿重!再说人得讲良心,没有秋老师也没他的今天!你放心,窦河他能耐, 团里不用他了,他能耐屁?不信你看吧。” 谷月芬这些实诚话,却像一记一记耳光打在秋小兰脸上。秋小兰松开了抓着栏 杆的手,忍着满脸的烧和痛,低头拍了拍粘在手上的铁锈,说:“进来喝口水吧, 我是渴死了。” 谷月芬把剩的西红柿一口塞进嘴里,“不了,得回去做饭,给你搁这儿俩。” 说着她抓了俩大个的西红柿伸手放在靠门口的写字台上,走了。 谷月芬因为胖,走路一晃一晃的,背影看上去志得意满。 谷月芬的背影消失好半天了,秋小兰还站在栏杆前,连目光都没有移动,阳光 把栏杆的影子画在走廊的地上、墙上,阳光很明亮,影子的线条浓黑清晰。 有时候人生是经不起蓦然回首一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