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秋小兰的心里一直汹涌着那股悲壮的情绪。等她给脚做完热敷从医疗站出来, 穿着那条开满玫瑰的裙子,直接打车去了医院。 姑妈住的是疗养病房,在住院部旁边一个幽雅的小院里,小院中间还有一个喷 泉,四只交颈嬉戏的仙鹤口中喷出水柱来。路边夹竹桃过人头了,红的白的花在毒 日头底下盹着,被风一晃,嘟哝出混浊的梦呓似的香气。 秋小兰在夹竹桃下喘了口气,路的尽头,头一间就是姑妈的病房,窗子开着, 窗帘拉了一半,上午姑妈通常会开着窗子,到中午才开空调。 小兰忽然听到姑妈房间里有人在唱戏,老折子戏《宝玉探病》里林姑娘的唱段, “风摇竹影惊窗梦,苔痕青青上帘笼……” 唱戏人的行腔酷肖秋依兰,只是比秋依兰的亮,哀而不伤,媚而不妖,端庄清 丽,似与不似之间,把秋派不带人间烟火气的神仙味道传达得淋漓尽致。 秋小兰朝前挪了两步,心也咯噔咯噔地跳起来,她在门外站下,静静地听里面 唱完,唱得真美,秋小兰听着,热热地抓了两手心的汗。 忽然她听到了窦河的声音,秋小兰浑身一颤,她知道刚才唱戏的人是谁了,一 定是韩月,窦河带着韩月来见秋依兰…… 另一个人的声音响起来了,是剧协主席杜易非,小兰的杜伯伯,秋依兰的老朋 友。屋里的气氛倒是一团和气,窦、杜两个人在说韩月的唱腔,秋派的味道很地道, 秋依兰含混地笑着说是啊是啊。 秋小兰的心被妒嫉的毒牙咬着了,火辣辣地疼,肿胀起来,她不能呼吸了。 秋小兰站了半天,伸手推开了门。她丝毫没感觉到自己像个浑身燃烧着火焰的 复仇女神一般进了房间。 杜易非先笑着说:“哟,小兰,这是怎么了?” 秋小兰说:“脚崴了。” 秋依兰在床上坐直了,“怎么把脚崴了?” 秋小兰感觉姑妈的眼睛没看自己的脚,却上下打量自己的裙子。秋小兰走到床 边,拉开椅子坐下,“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崴了……” 她说到这儿,突然抬眼看在窗下沙发上坐着的窦河,窦河被她的目光弄得一怔, 他近乎无辜的表情让秋小兰的眼睛被剜了一刀似的疼起来。 杜易非说:“肿得可不轻……” 看来话题是从秋小兰的脚上挪不开了。秋小兰也不知道今天怎么突然变得如此 敏感,她觉得自己的出现让房间里所有的人都变得尴尬,他们似乎在背着她做一件 对不起她的事情,包括姑妈秋依兰。 秋依兰先转开了话题,“小韩,你刚才说老家不是河南的?” 韩月说:“安徽蚌埠,农村的,因为秋老师,我才跑到咱们这儿考戏校的。” 秋依兰笑起来,“哦?这么说是我害了你啊,唱戏这条路太苦了。” 韩月的睫毛抖抖地笑,说:“我这么说可不是想讹秋老师,不过学了戏才知道 有多苦,想跑也晚了,被戏抓住了,怎么逃也逃不掉,就认命了!” 除了秋小兰,其余的人都笑了。韩月殷勤地起身倒了杯水,递给秋小兰。 秋小兰才发现韩月和秋依兰从嘴巴到下颌的轮廓有些相像,都是鸭蛋脸,饱满 玲珑的嘴微微嘟着,这种很宽泛的相似竟给了秋小兰巨大的刺激,她想起姑妈挑剔 她的瓜子脸,尖尖的下巴扮出来,小姐也成了梅香。 秋小兰的手哆嗦起来。她的目光盯在韩月下巴上一粒浅色的雀斑上,白皙的皮 肤因为这雀斑却更显白皙了。她什么都有,什么都有!秋小兰什么都没了,秋小兰 只剩下一个姑妈了,她现在又要来抢秋依兰了! 杜易非笑指韩月,“这丫头,可真会表达!” “表达”这个词像一把黑色炸药,撒在了秋小兰浑身燃烧的火焰上。秋小兰手 哆嗦得把杯子里的水洒了一裙子。 “秋老师……”韩月提醒地叫了声。 秋小兰突然扔掉了手里的杯子,那只一次性纸杯落地的时候跳了一下,水溅到 韩月的脚上,韩月也跳了一下,好在水是温的。 秋小兰自己都被自己的爆炸惊呆了。她恍惚想起不过几分钟前,她还是悲壮地 来做牺牲的,她是来成全窦河、成全韩月的,人家不用她成全,人家有力量来赢得 一切!秋小兰可真是自以为是自作多情自说自话了! 秋依兰“呀”了一声,接着说:“这种一次性纸杯,质量都不行,一倒热水就 软得端不住了。” 韩月低眉顺眼地把纸杯扔进了垃圾桶,还从卫生间拿了拖把拖干了水。 秋小兰就是爆炸了,也弄不出多大动静。 杜易非猛地一拍脑袋:“忘了忘了。”他对窦河说:“忘你车上了,我给依兰 带的东西。” 窦河借机很有礼貌地起身告辞,祝秋老师早日恢复健康。韩月笑着跟两代秋老 师告辞。杜易非跟着他们去拿东西。 房间里,秋依兰责备地看了看小兰,叹了口气:“你怎么就长不大呢?三十多 了,还没人家十八九的老成有心眼……” 秋小兰的泪滴到了手上,秋依兰就不说了。 这时候,杜易非拿着东西回来了,展开,是他最近写的一副手卷,“王者之香”。 他故作轻松地问小兰:“闺女,伯伯的字怎么样?” 秋小兰泪眼蒙咙看着那四个字,王者之香,兰是王者之香,秋小兰是什么?秋 小兰是枝没有香气的影子兰花。秋小兰悲怆地笑了一下,突然说:“姑妈,你真不 该带我从老家出来,我根本就不是唱戏的材料!” 秋依兰的脸色变了,不过没有说话。 杜易非瞪眼说:“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小兰你没头没脑说什么呢?” 秋小兰突然朝秋依兰喊起来:“我根本就不想唱戏,我根本就不想当秋小兰, 我根本就不想,不想,不想!” “忘恩负义的东西!”秋依兰从牙缝里进出一句。 杜易非知道秋依兰的性子,他把痛哭的秋小兰朝门外拉,秋小兰抓着姑妈的床 脚处的栏杆,哭着叫:“你折磨我了二十八年!二十八年!你毁了我,戏毁了我, 毁了我一辈子!” 秋依兰一掀毯子,光脚跳到了地上,扯起枕头朝秋小兰身上抽打着。秋小兰死 死抓着床头的栏杆哭,她感到杜易非在拉她,就更用力地抓着栏杆,她不走,她再 也不能走了,谁也不能把她从姑妈身边拉走了,就让她打吧!秋小兰有多怨就有多 依恋,爱的光有多亮,恨的影就有多黑,她在用愚蠢的极端的方式讨要姑妈、讨要 舞台应允给她的不离不弃的爱! 这是笨拙残酷的撒娇,是本真扭曲的表达,可那声音里真实的恨,怎么听都像 压抑已久的心里话脱口而出。秋小兰两句话,喊塌了姑妈和她共同的天空。 秋依兰的抽打虚弱无力,可她执拗地用一个姿势反复抽打着,挽着的头发也摇 散了,住院没能染,大片的白头发拖着个黑黑的尾巴,显得苍老而怪异,她干瘦的 脖子上青筋暴起,眼泪狰狞地在扭曲多皱的脸上流着。 杜易非丢开秋小兰,叫了两声依兰,秋依兰根本就听不见,他只得上去横着抱 住秋依兰的胳膊,秋依兰的身子被杜易非揽着,喘得说不出话来,盯着秋小兰的眼 光里游移着愤怒,愤怒的后面却是深深的恐惧和悲哀。 秋小兰哭着给姑妈跪下了,手依旧拉着床栏杆,她不敢松。 排练暂停四天后,又继续进行了,不过织女一角的演员略做调整,团里通知秋 小兰参加排练了,原先确定的韩月两人仍参加排练,至于谁A 谁B 谁c ,团里没有 说。既然没说,按资排辈,自然是秋小兰在前头。 杜易非专门又拐到团里找了秋小兰,秋小兰在宿舍休息,看上去形容憔悴,心 绪沉重。 杜易非叹了口气,说:“你这孩子啊……你是被依兰惯出花儿来了!她七十的 人了,病得要死要活,为了你,声泪俱下地去求人……要不是还有老朋友可怜她的 老命,这回她就是一头撞死又能怎么样呢?你以为那天来开会的人是冲你姑呀?你 以为你姑真能呼风唤雨呀?我的傻闺女,你醒醒吧!” 秋小兰低头抽泣起来。 杜易非说:“我对你姑的做法一直不赞成,她以为罩着你护着你就是向着你了, 大树底下长不成大树!要是早让你一个人摔打出来,还用得着她现在替你争戏吗? 那次开会我没来,我是不愿意来,不想听那些昏话。另外,我答应过窦河,不给他 帮忙,但也不给他捣乱。窦河这人很单纯,我认识他很多年了。这戏对你很重要, 对他一样重要,这么多年,他才有机会独立弄第二部作品,不容易,难免有求全的 意思。小兰哪,我知道为着这个戏,乱七八糟说什么的都有,你什么都别听,只一 个心思,把戏排好。伯伯看过你不少戏,你什么都不缺,就缺一股力量,这次排戏, 得逼着自己找着心里那股力量,排好戏,成全自己,成全窦河,也成全成全你那可 怜的老姑姑!” 秋小兰无声地淌下两行泪:“杜伯伯,谢谢你。我明白。” 杜易非笑着拍了拍秋小兰的手,拿墨迹历历的白折扇呼扇着对襟短袖大褂下楼 走了,他不让秋小兰送,秋小兰还是送到了门外,看着他牙白色的衣服消失在楼梯 拐角。 秋小兰心里对杜易非充满了感激。 秋小兰和姑妈之间太复杂了,外人不会知道,小兰更不会解释,无论如何,秋 小兰感激他的用心。但对小兰来说,更重要的是杜易非的话把笼在窦河身上的阴霾 驱散了。小兰心里的窦河又恢复了光风霁月的本来面目。 为这个,秋小兰对杜易非万分感激。 小兰转身进屋,桌上还放着那两个西红柿,是那天谷月芬放的,两三天了,熟 透了的红透出些暗色来,但依旧汁液饱满……秋小兰猛地想起醉酒那夜,那些诱惑 她的鲜艳的浆果一样的声音,脸烫起来,那夜都发生了什么?那些不知道是醉还是 梦的影子在记忆里碎得捞也捞不起了,是自己的幻觉,还是他真的在呢? 秋小兰拿起只西红柿,用指甲揭掉一点皮,从那破开的地方,用力吮吸,这个 动作让她的嘴唇一麻,浑身都滚烫起来,酸酸的汁液流进嘴里去了,流到喉咙里去 了……胃却火烧火燎得难受起来。 秋小兰颓然坐在床上,怔了半天,倒下去,头很晕,病了一样的难受,汗津津 的脸粘在枕席上,她得起来洗……四顿饭都没吃,躺不住了,却又起不来,闭着眼 睛缓了一会儿,她终于起来了,想喝口水,拉过暖瓶,发现是空的。 秋小兰拎着暖瓶穿过剧团的院子到后面的水房去打水,顺便解决午饭。水房在 食堂旁边,饭时已过,食堂师傅的饭也吃完了,只剩下包子馒头了,秋小兰买了两 个素包子拎在手里,拐到旁边去打水。 谷月芬在水房费力地用热水刷着一个大蒸锅,抬头看见小兰,说“煮了一大锅 羊杂碎,我那口子喜欢吃,说外面的不干净。孩子不吃,闻都不闻,让我出来刷… …哎,脚好点儿没?” 小兰看看脚踝:“好些了。不着急,你先刷。” 谷月芬又接了一锅热水:“怎么崴了脚了?” 这话问得也没什么不正常的,不知道是自己心虚,还是谷月芬真的语气里有些 异样,秋小兰觉得她问得居心叵测。 秋小兰含糊地说:“下楼,不小心。” 谷月芬没再说,把锅端开,秋小兰也有点儿受不了那膻膻的羊油气,匆忙地灌 了大半瓶热水。谷月芬却刷干净了锅,抢过小兰手里的暖瓶,陪着她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