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平娃咽下一口干唾沫,疼疼地拍了拍巴掌,叫他们集中精力,好讲讲眼下的形 势,以及大家面f 临的困局。按路程计,从广场的东头一直走到西城的餐厅里,一 般只花一个来钟头,人还不疲累,路上的风景由人看饱。但人算不如天算,从傍晚 开始,这么大的一场暴雪砸下来,把省城都淹了,黄河也冻了,各条马路都瘫痪下, 条条死路。这场灾星雪,不管下在甘南草原和青海,还是下在河西走廊一带,都是 一场十足的“铁灾”,逃是逃不脱的。我长成了十七八的少年人,也是头一遭碰上 天破了,云塌了,满各处被淹了哦。 若要知道,经过一遭。老话说的是这个意思。 谢天谢地!还好,大家现在都安然无恙,既没丢胳膊,也没瘸了腿,款款地站 在广场上,浑身囫囵。都瞅见了,前头有一个阎王爷遣来的小鬼,一个老天爷卸掉 腿的瘸子拦路挡着,牙齿磨得尖利,手里还握着三八大盖枪,像日本鬼子,想占咱 们的便宜。哼哼,在我平娃眼里,瘸子顶多是一泡臭大粪,拦路恶心人来的。瞧他 身上穿的那个薄,能扛得了多久?粪放三年成土,土放三年成粪,跟他熬煎。咱们 把他熬煎成一捧土,拿回去垫圈吧。 思来想去,平娃拿定了主意。 他没点名,也没让羊只们喊报告,图的是保存精神,东山再起。平娃只用眼神 一扫,数了数,一共是五十七个人,丢了两只。待扭身回望时,才瞧见牛先灯那个 货仍趴在不远处的雪幕后装死狗。可怜的秀秀兀立一侧,裹着一寸厚的雪,仿佛一 个披麻戴孝的白寡妇,守着家里的死鬼。 “秀秀,你给我靠过来!” 对方漠然一望,目中无人,更不吱声。 “听到没,过来报到!” 平娃断喝一声,也没效果。秀秀连脖子都不给他,僵僵地站在罡风里,一副没 皮没脸的架势。他不想呵斥牛先灯这条狗。把秀秀唤来,牛先灯这条狗的威风自然 就灭了。平素在基地时,这只老羯种吃得开,拿自己当干部,人五人六的,不是多 吃多占,就是欺男霸女。可戳穿牛先灯这条死狗,揭下他的假面具又很容易——说 白了,他不就是一个太监,三个月大时被骟掉的货么。瞧着,老子今天有他受的手 段,不叫他告饶认错,我平娃就是一块干搓板,任他蹂躏。心想时,平娃的内心里 烧红了一把烙铁,浸湿了一条皮鞭,高高地悬着。他只喊秀秀过来,语气平和,耐 心十足。这是一招离间计,各个击破。平娃屡试不爽。 停了停,平娃忍着痛,俯身抓起一捧雪,团成一个瓷实的雪球。 他开弓搭箭,迈出一个马步,狠狠地将雪球扔了出去。球像一记炮弹,精准地 射向秀秀。孰料,秀秀右肩胛一抖瑟,脑壳一偏,炮弹滑进了雾茫茫的雪幕后,如 泥牛人海,连个响声都听不见。再团,再发一枚,秀秀照旧闪避开了,态度冷漠, 姿势挑衅。平娃尴尬地塑住了,似乎听见了群羊呵呵呵的嘲笑声。平娃心里烦躁地 说,反了,反了!一帮挨宰的畜生,事到临头,居然想劫法场呀。 老规矩,就地镇压。 平娃脚尖刨了刨地上的雪,拾起鞭杆子来,胳膊也贯穿了力气,脚下生风地抢 了过去。宁给狠汉子牵马拽镫,也不给(尸从)汉子主谋定计——跟着你们这帮子 不通人性的牲口,我平娃的一世英名算是毁到头了。此前,从黄河北岸山上的基地 出发,平娃给城里的餐厅送了几十批生羊,从没出过一丝麻烦,顺顺当当的。可今 晚夕一出门,邪性的事一桩接着一桩,竟然连羊只都会暴动,公开和自己翻脸,难 道还想骑在我头上拉屎撒尿么? 擒贼擒王,冤债有主。 平娃真炸了,劈头盖脸地抽在牛先灯身上。可这厮,居然牙关紧咬,任打任骂, 纹丝不动地趴在两条前腿上,默不作声。是可忍孰不可忍,分明是一种顽固到底的 抗拒,一种爱搭不理的蔑视么。鞭杆子落在牛先灯身E ,发出一声声闷响,如落在 了棉花垛子里。再一瞅,肥厚的羊毛像给牛先灯穿上了一件金甲铁锁衣,比武打片 里的强人还耐扛。平娃抽得浑身冒汗,胳膊和肩胛骨都酸痛了,仍不解恨。打累了, 平娃收了手,气喘吁吁地站定,喝令牛先灯站起来,对刚才的错误有个交代。 他是给牛先灯一个台阶,让对方借坡下驴,好歹保住个面子。但这死狗一点也 不理会平娃的苦心,斜眼打量了一下平娃,又侧身睡下了。睡得很实,胸脯两侧一 起一伏的,似乎还说了梦话。 更可气的是一旁发呆的秀秀,从愣怔里醒转过来,喷吐着热气,抖落了肩脊上 的雪,蹒跚到牛先灯身边,一舔一舔地揩拭死狗身上的水珠和冰茬,表情陶醉,全 然无视平娃的存在。 一瞬间,平娃的脑浆都搅稠了,哀叹一声,扔下了鞭杆子。心里责骂说,你个 狼心狗肺的女贼,平时没少惜疼你,不是单独给你开灶,就是把你拦进干草垫圈的 单间里生活。我平娃偏心偏爱,时时遮护你,处处礼让你,不就是怕你受欺负、挨 委屈么。我这么做,是拿你当基地里最漂亮的公主对待,谁叫你是甘南草原上最优 秀的部落里生下的羊只呢。话说开了,我坦率告诉你,其他的伴当们意见早就大了, 随时在给你设圈套,打伏击,挖坑埋你。但我明白,他们那是得了嫉妒病,眼红你, 反对你。嫉妒是一根刺,谁的心上扎了刺,谁就会浑身不舒服的。这一点上,我真 的比较霸道,我袒护你,把那些意见都压下了,驳斥了他们的嘴脸,平息下一次次 的阴风暗浪。 唉,可这些功课,你都不知道。到如今,眼睁睁的,功都枉费。 跟好人,学好艺,跟上师公子跳假神。我也算是心细如发的人,眼里揉不得一 粒沙子。可我竟然摸不透你了,什么时候跟牛先灯这条死狗搅搭在了一起呢?我拦 了快十年的羊,拦出了成千上万的伴当们,这一回在你身上,我真算是瞎掉了,穿 着正鞋走了歪路。你把我的心都伤烂了,秀秀。 啧啧,牛先灯是个什么货,你难道不清楚么?别看他吆三喝五地当班长,是这 一轮圈里的头羊,可他顶多是一个太监,一条三个月大时被骟掉的公狗,不男不女, 蹲着撒尿的二尾子呀。你秀秀好端端的黄花闺女,不管不顾别人的风言风语,偏偏 和这么个骚羯种情投意合、缠缠磨磨的,你被猪油糊死了心么?你这么做,让我的 脸往哪里搁?叫其他的伴当们怎么笑话我?唉,现在我平娃是风匣板子做锅盖—— 淘了冷气淘热气。 其实,我更是背着媳妇朝华山——受大苦,坏名声呀。 越思想,平娃越觉得一肚子两肋骨的郁闷气,顶得五脏六腑放了闸,翻江倒海 地闹腾开了。身后的群羊们听见好戏开了锣,谁也不愿错过这场热闹,稀稀拉拉, 散漫地拢过来,将他们三个围在了中央地带。平娃蹴在群羊里,瞬时觉得风歇缓, 空气宁静,人也暖和多了,便抓住机会,拿牛先灯和秀秀祭刀,杀一儆百,整肃一 下队伍。 “瞧你那样子,舔来舔去的,真像个破鞋。” 平娃重拾起鞭杆子,一下一下戳在秀秀额心里,掌上有分寸,下手并不很重。 但秀秀不为所动,继续卷起窄细的舌头,舔完了牛先灯的脸颊,又舔脖根子。牛先 灯死狗样地趴下,半身被揩得干干净净,好像刚从浴池子里捞上来的,蓬蓬松松, 比新郎倌还滋润。在基地时,每半月都会浴一次羊只,防的是传染病。可平娃没见 过牛先灯这死狗如此光鲜过,仿佛穿了一件新纫的纯毛外套,猪鼻子里插葱,偏要 装象。 群羊的声嗓里似乎压抑着笑声,险些爆发出来,当场欢呼他的发言。平娃惜疼 秀秀怀了娃娃,并不想真的发作,只想将她做一个反面教材,训斥几句,好收大家 的心。但秀秀蹬鼻子上脸,瞎子烙馍馍——不看火色,不仅不罢嘴,反倒舔得越起 劲了。 平娃甚至偷偷使了几次眼色,劝慰和提醒都在里头了,但秀秀也没戛然停下。 按村里人的说法,她是不疼的手指头,往磨眼里钻,怨不得别人。他被逼无奈,萧 索地扔下鞭杆子,冲着群羊哈哈一笑:“瞧见了吧,大家可都看在眼里了吧!一个 臭破鞋,把脸皮一抹,装进了口袋里,什么臊也不怕喽。破鞋是个啥,你们知道不? 破鞋就是谁都能穿上几脚,穿破了就扔远远的喽。” 他忽然成了说书人,给一群伴当们讲解说:“让她舔,让她美美舔上一顿吧。 就当牛先灯这死狗是一块酥皮点心,豆沙杏脯的馅,枣泥砂糖的馅,蛋黄玫瑰馅… …让她过八月十五中秋节。嘻嘻,其实他什么馅都不是,他只是一条被骟掉了命根 子的狗,是宫里流窜出来的一名小太监,他爷爷名字叫李莲英,他爹叫三德子,他 兄弟叫魏忠贤,他叔叔叫和王中,他自己叫牛先灯。实话说,他家里藏着一本变天 账,下辈子投胎为人了,他想造我的反。啊呸!什么灯,他顶多就是一只耗干了油 的煤油灯,破罐子破摔。我平娃也不是吃素的,我是黄飞鸿,我是皇阿玛的四阿哥, 将来的雍正爷,我还是铁齿铜牙纪晓岚,一口真气出来,随时能吹灭他的火捻子, 让他一辈子发黑。” 他脑子里闪过了电视剧的情节,云龙虎风地滔滔不绝。稍顷,他停顿下,咽下 一口干唾沫,环视一遭观众。 平娃觉得自己讲得极有效果,舌绽莲花,从没受过如此的追捧。五十多个伴当 站在罡风里,如痴如醉地聆听,连个哈欠声都没有。平娃终于取得了主动权,取代 了牛先灯,做了头羊。思想说,这下齐了,一场哗变被镇压下去,像汉武大帝说的 那样,兵不血刃,嘎嘣利索。一激动,他跑过来,一手提起牛先灯的耳根子,拽起 来示众。 “说,你认不认罪?” 群羊往前一挤,像是呼应他。 “你给大家点头认错,我就放你一马。” 恰在这个空隙,一畔看戏的秀秀咩咩地喊了几声,声嗓凄苦得像一个瞎子手里 的二胡。咩完了,秀秀往前一耸,两条前腿打弯,扑腾跪在地上。平娃想破脑壳, 也没猜出秀秀会使这么一手阴招,明摆着是想代人受过,替人求情。扭头再看手里 提悬的牛先灯,阖了眼,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任人宰割。 ——平娃使了几次眼色,秀秀都坚辞不让,踏实地跪在原地,咩咩地哀求不止, 继续要他的将。平娃忽然下不了台面,骂她不是,打她也不忍。一时间双方僵住了。 群羊鸦雀无声,仿佛知道戏的高潮部分来了,一个个眨着灰鼠般的贼眼,定睛观摩 起每一寸细节。 谢天谢地,怀里的电话响了,替平娃解了围。 手一松,吊在半空里的牛先灯疲软地栽在地上,瘫成了一堆泥,动静皆无。平 娃掏出怀里的小灵通,指头却不灵活,老半天打不开翻盖。电话不屈不挠地叫唤, 是平娃前几天才换的彩铃,一首周杰伦的《菊花台》:你的泪光,柔弱中带伤,惨 白的月弯弯,勾住过往……接昕起,平娃喂喂喂了几声,里头传来一阵子淫亵的笑, 一个女醉鬼结结巴巴说,本女子三三三十有四,企业业高管,风姿绰约,性性性感 高挑,丧偶无孩,要求对对对方在一米七八八以上,月薪五千,有有有私车,有独 立立住房,婚否否否不限……话未讲完,平娃憋起一口气,仔细告诉对方说,×你 妈,你哪里的鬼,就去害哪里的人吧。对方很机敏,幽默地回说,哦,那你是我爸 爸,对不起,打错了。爸爸晚安! 虽说气恼,但毕竟支了架梯子,让平娃很体面地下了台。又很受用,被一个女 人认了爹。一时间心花怒放,觉得飞雪不是雪,而是灿烂之阳。 扭转身,他做出一副心无芥蒂的样子,满脸堆笑地面朝一群手下。群羊豁开了 一个口子,夹道迎接他。平娃背起手,想接续刚才的话题,牛先灯照旧躺在当间, 端像一条抽了脊梁骨的丧家犬。 电话又响了,周杰伦的大舌头涮来涮去,含了一块磨刀石似的。一瞧屏显,不 是刚才的号码,却是老板挂来的。平娃侧转身子,让罡风的呼啸声灌人听筒,制造 出一幕混沌的音响效果,哑下声嗓,沧桑地喂了一句。老板淡漠地问:“走哪儿了?” 实话实说:“困在了广场东头,眼下走不脱。一个小鬼照着广场,硬是不让过, 还端着枪瞄准我。我命在旦夕。要是他一枪毙了我,你千万给我家告诉一声,我爹 娘老子可都指靠我养老送终呢。” “娘的!太平盛世,怕是警察在演习吧。” 平娃心想,果然是老狐狸,没讹住,也不惜疼我的力气。遂扑哧一笑说:“… …看着不像警察,警察里头哪有瘸子呀。对!八成是个拦路打劫的,手里真的有枪, 带瞄准镜。” “路线错误么。你改别的道儿走,立马改。” “嘁!”平娃牙齿里进出一丝不屑,真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但口气仍很恭顺 :“乖乖,老天爷作证呀,掌柜的你坐在高堂暖房里,可是有所不知。下了山,往 西城的几条路全瘫痪了。最近的一条街,暖气管道破裂了,供热公司正在抢修,六 台挖掘车把路都给刨开,三四米深的壕沟,大吊车往下边送管子,死路一条。另一 条路宽展,我刚走上一半,十六辆小轿车前后追尾,统统撞成了一块烂柿饼,连伤 员都取不出来,警察一来就封锁掉了。哦,我知道你想问葵花大道,对不对?葵花 大道上的拆迁户正跟房地产公司的人在打架,一伙人提着铁锨和榔头,另一伙拿着 家里的菜刀和擀面杖。看那形势,今晚夕非出几条人命不可。我哪里敢过葵花大道 呀,硬着头皮把羊拦过去,准保让那一帮贼练了武功,砍瓜切菜的。没办法,我总 不能把羊赶上南山的战备公路,爬雪路,溜冰坡,再往西城里跑吧。剩下一条要穿 广场,却偏偏碰上个丧门星瘸子,三七不对,就让我滚,还使枪瞄准了我,就差把 我五花大绑了。”他掐起指头,数说完了路径,心想皮球踢到了你脚下,老板贼, 横竖你瞧着办吧。 “哦。” 老板四两拨千斤地一叹,却又嚷嚷着别人快出牌。一个女人喊了声:北风。老 板砸了下桌子,高调地狂喊:和啦!单吊将,最后一个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