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平娃一边昕着打情骂俏的浪声淫语,边伸出舌头舔了舔雪花,凉丝丝的:“城 里都乱了套,城心里的雪下了有一米多厚,广场上至少也有几十个公分,寸步难行 呀。我成了保姆婆,把羊一个一个肩扛手抱过来的,连皮毛都没擦伤,全囫囵着哪。 老板,我寻思着,你赶紧把越野吉普开过来,拉上几趟,也就按时按点送到西城了。 行不?” “……瓜娃子,要是能用车送,还雇你干什么使?动植物检验检疫站的大盖帽 们把着各个路口,鼻子灵光得很。我以前被罚过好多回,赔得我都吐了几次血。你 方便,抓住了,就说是郊县的挡羊娃,走错了路。还得指靠你呀,你就是送鸡毛信 的一个小羊倌,谁也不注意。” “那成!过不了这一关,我原路回去,上北山基地。” “嗨!那怎么能成。” 老板警觉地问。平娃猜想,他也许放下了手中的牌,推开门,走出了基地附近 的暖气屋,站在雪地里说话。顿了顿,平娃听见了一阵激烈的溺尿声,夹杂着吼吼 撕裂的山风,仿佛在呼应广场上的狂雪。平娃思想说,北山上的罡风其实最轻松, 顺着山坡,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越过黄河,无忧无虑地在广场上捣乱。说不定,刚吹 我的这一股,也刚好钻过老板的裤裆,有一股尿臊味呢。他蹙了蹙鼻子,百无聊赖 地说:“困住了,动弹不了啊!恐怕这一群羊不该去挨刀子,老天爷惜疼他们,设 下了关口,存心留他们一年半载的命呢。” “胡说!你个小迷信。” “不是迷信。恐怕真的是劫数没来,老天爷还没磨好刀子。祁连山下的挡羊人 都知道这一码事,羊有羊的天命,人有人的天命。天命就像水,水不来,地就浇不 透。 “别耍嘴皮子,羊就是被吃的命。” “未必!我寻思,把着广场的这个瘸子,八成是一只头羊转世来的,硬拦下了, 不让羊只们去遭那份罪。他或许真是只头羊,连牛先灯那个货见了他都瘫下了,烂 泥扶不上墙,李鬼碰上了李逵。” “牛先灯谁呀?” “哦,你不认识他。他是我一个伴当,一个平头百姓。”平娃坦率地回说。 老板不理他的无赖话,只说:“娘的,楼兰餐厅惹不起的。” “惹不起?吃屎的能拿住拉屎的吗?” “兔崽子,你成心在恶心我。楼兰餐厅是省城最大的羊肉店,每天卖出去上百 斤的手抓羊肉,还供不应求哪。我盘了好几年,才盘成了供货商,从没出过一次差 池。楼兰老板还兼着几家大公司的董事长,在这码头上跺一脚,南北两山都会矮下 去一寸,真惹不起。三年学个庄稼人,十年学不成个买卖人。你不懂,听我的话, 赶紧想办法冲破封锁线,把货运上去。” 平娃问:“前一礼拜,我不是给他送过一百只吗?” “嗨,黄河里扔石头,多少是个够呀。那帮子人,胃口大着哩。下午人来电话, 让我赶紧再送一百只,说是他们公司明天要办新春联欢会,招待手抓羊肉。我把基 地里的所有羊只都交你手上了,还这么磨蹭。” “哼,他肚子疼了才找茅厕。” “闲话休说,赶紧动身吧。刚才又挂来电话了,一趟趟地催。人楼兰餐厅的厨 师们晚上都没下班,等得心急了。现在快后半夜了,厨师们还要连夜屠宰剥皮,等 着下锅呢。千万不敢耽误了人家明天中午的宴会。平娃你个小碎鬼,人家是你我手 里捧的吃饭的碗哟,得罪不起的。”老板的口气很软。 平娃记得,上一次老板的口气发软,是他在北山里放枪时,误将一个拾蘑菇的 老女人击倒。伤不很严重,顶多是半截胳膊被炸断了。事主家人找上门来,六七个 儿子扬言要砸了基地,吓得老板扑腾跪下求饶,后来拿出八千多块,才算摆平了那 件事。否则,老板早就吃了官司,判人大狱的。 吃谁的饭,看谁的脸,他顺从地昕了话:“那好!现在我原地休整一下,喘喘 气,非要跟那个瘸鬼熬煎一下不可。他穿得单,等一下他就冻成冰棍了,非撤不行。” “你兜里有多少钱?” “下山时你给的,一共剩七十五元。另五元我的馋病犯了,买了一根冰糖葫芦, 又买了一把椒盐瓜子嗑光了,太成,嘴里的唾沫都干了。”平娃道。 “来软的!” “不成!塑匠给佛不磕头——佛的底细爷知道,别看他光鲜和威风,其实净是 一肚子里的烂麻和麦草,凭什么要喂那个白眼狼。”“你全给那个瘸子,买条道儿!” 老板猛地不耐烦起来,语气里冒出了火星子。平娃又听见了哗啦哗啦的洗牌声。心 里说,老板还是老板,省城都快被淹了,路途都断了,还能有这份闲情去哄送女人 开心——真是搬了油缸倒了醋,事情越大越好做。谁叫我平娃是下苦赶路的命呢。 他悻悻地答应下,又涎着脸,问说:“掌柜的,你手头有电视机吗?” “有啊。” “哦,那麻烦你一下子,”平娃抱歉地说,“安徽台正演《亮剑》哪。你帮我 看看,前一集李云龙的独立团围了县城,日本鬼子绑了他媳妇在城楼上,要挟独立 团退兵。这一集老李究竟下没下命令,炸了他媳妇呀?” “关你屁事?” “李云龙像我爹。我爹就那样子。” 关了电话,平娃昂然地走人群羊当中,顺手摸出来一张五十元的钞票。心想, 打发阎王靠命,结交小鬼凭钱。这五十个大毛对付一个瘸子,让他牙花子能笑得掉 下来。钞票从怀里取出时,带着一丝体温,也带着一股羊毛的膻腥气。像应了那句 老话,羊毛出在羊身上。 平娃哟的一声,又拍了拍巴掌,让队伍集合起来,首尾相衔地站成一列,准备 往广场深处走去。他刚想喊牛先灯过来,站在前头领队时,却惊愕地发现牛先灯躺 在雪地上,像一具尸体。 鼻孔里淌出一摊鲜血,洇湿一片。 秀秀可怜巴巴地兀立一畔,一边咩咩地哀叫,一边伸出舌头,舔食牛先灯脸上 的血迹。秀秀身上的积雪更厚了,又添了一件丧服似的,满脸凄苦色。平娃束手钉 在地上,瞠目结舌——思前想后一番,他恍然明白事情准保出在瘸子身上,一定错 不了! “狗日的,要问问你的另一条好腿去。” ——他知道自己该亮剑了。 平娃摸出一把保安腰刀来,卸了鞘,三七不问,割断了横在眼前的那条隔离绳, 步伐腾空,脚不沾尘地往广场内部走去。群羊昂起头,仿佛一列轻骑兵,随在平娃 身后头,索索索地往汹涌的风雪中涌人。广场中央的旗杆下,瘸子在扫雪。他不知 道一个陌生的挡羊娃,正领着一哨人马大踏步地问罪而来。雪虚浮地落下,如一群 浪荡公子,将一切声音都混淆扰乱了。他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和哽咽。很久了,他 都没这样伤心过,在空无一人的角落里,美美哭上一顿。伤心和回忆像一口恶痰, 时时堵在喉眼里。太冷了,广场变成了一座大冰窖,四肢僵硬麻木得像一个稻草人, 随时会被刮倒,让自己散了架。临来时,他本想多带几件衣服,但病房里没多余的。 身上的一件绒衣褪了毛,前襟缩水,短了半截,掖在外套里面,根本抵不了寒。牙 齿像一台坏掉的车床,机械地磕碰着。 下午时,他接到保卫科长的电话,让他照场子。 放下电话,他甚至有些激动,感念地搓了搓手,认真洗了一次热水脸。父亲看 在眼里,忍住痛,却什么都没问。他知道父亲是醒的,闭了眼在听自己。父亲输了 三次血,还挂了不少的营养液,人也不再呻唤,夜里也睡得好。隔着玻璃,云是铅 黑色的,低低挂着。风晃来晃去,试图撬开窗框,人室祛寒。临走前,他又给父亲 把了尿。当夜壶塞进被子下,将父亲裆里的家什对准时,他仔细摸了摸睾丸的温度, 有一种热烈的灼烧感,遂心下一喜。完毕后,他端着夜壶,伸手试了试尿液,喜悦 地说:“烫的!” 父亲挣了挣,回避说:你多穿点儿,我膝盖酸疼,怕是天气坏了。 果是如此。 父亲一辈子的老寒腿,仿佛里头埋了一颗微型的气象卫星,但凡风吹草动、阴 晴雨雪,比新闻联播后的天气预报还灵。后来上街,今年的第一阵雪花袭下来,行 人们雀跃欢呼。一冬无雪天藏玉,老天终于慷慨地开仓赈济了。他也异常喜兴,猜 想父亲的脑子还正常,一些生命的征象还在运转。 其实,病房里没有多余的衣物。那件小绒衣,还是父亲身上脱下来,挂在衣架 上的。几天前,父亲起夜时,忽然一头栽倒在客厅里,吐了一地血。现在查过了大 小便、血液和钡餐,也做了胃镜和超声波胃镜,却连一个起码的结论都没有,只得 慢慢耗着,待医生们回心转意。 但谁都明白医院是咋回事。医院一天不确诊,那张床还得用人民币去垫牢。病 是用来“养”的,好比伺候一株热带植物,丝毫马虎不得。再说了,若要试人心, 害病的年成。他是家里的独子,奔前忙后当然少不了他。 “爸,我去去就来。” 父亲眼皮耷拉着,不吱声,嘴角却一撇一撇的,有一丝委屈。老人孩子,孩子 老人,活上一个轮回,人就打颠打倒,重头再起了。他拍了拍父亲的脸蛋,又揩掉 了一星星眼屎,哄着说:“乖,听话!领导来电话了,去去就来,一阵子。” 父亲递来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胯,扯住了裤子,不忍他走。他卸下父亲的手, 掖严了被角,又给巴掌大的小收音机换了电池,塞在枕头下,让他随时解闷。父亲 没什么文化,却偏偏喜好听乱七八糟的节目,连医疗广告和交通信息都不放过,肚 子里有一盘棋似的。比如有一次,父亲问说,南极的企鹅不怕冷么?要是怕冷,它 们干吗不像候鸟一样迁徙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