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但现在,一座奇异的玻璃鱼缸里,出现了瘸子这只老鼠,想坏了这锅汤。他没 理由不生气,死盯住了瘸子,想盯垮对方。 视野里除了雪花,唯有一张丑陋的脸。 听见瘸子在对岸嘿嘿冷笑,他没接招,他握紧保安腰刀,定睛铆住了目标。羊 只们索索而至,像一群起义兵,众星拱月地拢着首领,屏住呼吸。仿佛大战将至, 箭在弦上,双方的首领在对峙。平娃得了群羊的拥护,底气更足了,他瞄了瞄对方 的腿,想找出弱点来。心里想,你敢伤我的伴当,我就敢卸下你的另一条好腿来, 当拐棍使。但周大世势扎得很稳,立马横槊,不露点滴破绽。怔了怔,平娃叫阵说 :“有本事,你再说一遍!” “行!算你小子有胆。”周大世指着另一壁广场,斩钉截铁地说,“瞧清楚哦, 那可都是国家财产,我奉命在这里照着。有本事,你来偷来抢,用刀子在我身上扎 出窟窿眼,放倒我,过了我这一关再说。” 思想一下,平娃辩解说:“桌子是国家财产,你不是。我又不想抢桌子。” “对,我不是国家财产。可我正要找一个上家,打发我后半辈子呢。大不了, 你成全我做一个烈士,让我家属吃抚恤金,那我还得谢谢你呢。” 平娃苦涩地说:“你真玩不起!瘸子。” “哼哼!没人跟你半夜三更地玩,没义务,也没心情。好心奉劝你一句,赶紧 绕别的路走,爱哪儿是哪儿,叫我眼不见为净。我正烦着呢。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当我是一个残疾人就好欺辱,做你的大头梦去吧。” “其实,我只想路过一下,就一趟。” 周大世明白挡羊娃认出了自己的缺陷,欺软怕硬。他想,人一强势,神鬼皆怕。 说不定,科长他们已吃喝完了,正剔着牙花子往广场上赶哪。一想起前来增援的部 队,他立刻将自己削成了一根针,尖锐无比。 “话说两遍比屎臭!” “就过一趟,我保证。等我过了广场,按时将羊只们送进西城的餐厅里,剩下 我一人时,就算让我跳黄河,我也打死不来这里了。” “别费唾沫了,除非你从我身上踏过去。” “嗬,八成广场是你家里的?” “不是!” “对了哇。那你霸着一整个广场做什么?” 周大世启蒙说:“我公司交了租金,要在广场上举办活动。我值班,我就得尽 一份责任,不能叫一群牲口胡乱跑进来,在这里捣乱闹腾。再说了,广场是人民群 众活动的场所,又不是你家里的羊圈,由着你的性子放牧。小心点儿,小子,警察 和城管队一来,没收牲口不说,还要罚你的款,叫你吃不了兜着走。‘”由你嚼舌 头胡说呢。难道,广场不是走的了?“ “对头!广场是为老百姓修的,不是为牲口搭的羊圈,更不是动物园和马戏团 的。” “嘻嘻,那就是你的,叫一个瘸子在这里表演?” “别逼我!我随时可以挂110 ,喊警察来。”他摸出了手机,炫耀地闪了闪, 似乎公安局就藏在机器里,一声令下就会全部出动。屏显亮了,电池格里空白,有 几天没充电了。充电器落在了家里。 “老哥!” 平娃嘴一软。 “嘿嘿,别奉承我,我不是你老哥。” “是这!”平娃难辛地低下头,像啃肉骨头时,一不小心咬烂了舌头,咸涩难 忍。他掏出皱兮兮的一张钞票,远远递过去,讨好说:“这是五十元钱,有多没少 地都给你,买一条活命的路,让我赶紧过去吧。” “五万元我倒没见过,五十元我兜里可有。” “你究竟想咋样么?” ——雪花纷飞,在罡风中荡起一层层涟漪,仿佛几匹丝绸在腾空翻卷,使人抽 冷。抹了一把脸上和头顶的雪粒,刀刃闪过,劈了一下空气。平娃见他生冷不吃, 一股犟劲腾地跳上来,涨满了五脏六腑。 不过他灵机一现,想慢慢激怒瘸子,先让他乱了方寸,好再行事。心想:要不 是牛先灯那个货流鼻血,拖了大家的后腿,大不了,我领着一群羊只撤马跑过广场, 你瘸子莫非能变成个孙悟空,能长出八条腿两扇翅来,撵上我不成?刚才,他吃了 周大世的一闷棍,一句“抢国家财产”使他百口莫辩,如堕云雾当中。此刻,他脑 海里慢慢澄澈起来,吸取了一点点教训。 脚畔的群羊们咩咩地喊起,给他助阵帮腔,声势一时压倒了瘸子,敌寡我众, 优势明显。更有甚者,四姑娘、金家崖的、大屁股、小甘南和双眼皮等等伴当们, 一帮子人挤上前来,嘴巴拱着他的脊背,舔着他的皮袄。最令他惊喜的是,一扭头, 远远望见牛先灯一瘸一拐,蹒跚地靠了上来。秀秀心疼地偎在一旁,悉心照料着头 羊。 他惜疼地咧嘴一笑。秀秀的眉心里有一撮黑毛,梅花样地绽开,漩在上头,仿 佛别了一枚功勋章。这一伙羊只里,他最疼爱秀秀,对她另眼有加。现在想来,功 没枉费的,一到关键时候,秀秀还总向着自己。他猜,假如不是秀秀在一旁催促, 牛先灯那条死狗准保还在瞌睡装死,绝不会及时赶来会合的。没了后顾之忧,他平 娃终于可以轻装上阵,博一下了。 “老哥,你故意给我看病呢。在伴当们面前让我下不了台。” “我不是大夫,也犯不着。” “是这!老哥你给我一个半钟头,我把羊只拦到西城,交给羊肉餐厅后,我准 保一个人再来负荆请罪,你修理我也不迟,好好给我看一下病。能成?” “条条大路通罗马,你干吗非从广场走不可?” 平娃收了匕首,别在腰带上,跨前几步,双拳一抱,作揖说:“老哥,咱们一 无近仇,二无远恨,还是和为贵。我真想借条路走走,做个糊口的买卖,没旁的意 思。喊你一声哥,高抬贵手,讲和算了。” “生受不起。” 这一刻,周大世的心差点儿软下,只想挥挥手,说走吧,别拿我当十字路口的 红灯。他从来就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用平娃的话说,乃是身疾心烈。单位上的同 事们都清楚这一点,往往避开他,即使领导给他小鞋穿,那也是哄送着穿上的,他 浑然不觉。瞧见挡羊娃矮下身段,赔罪似的作揖,他再不礼让,对自己也交代不了。 孰料,此时偏偏身后传来了一两声刹车,尖啸长鸣,像一块金属在夜空里划过,戳 破了天。他耳朵辨了辨,像帕萨特,又像桑塔纳,但因为漫天漫地的罡风飞雪,声 音有些失真。他宁愿相信,科长他们回来了。 再观察挡羊娃一侧的情形后,他暗暗拿定了主意,宁叫我负你,也断断不能叫 你扬长而过。平娃的脚下,群羊嘈杂喧闹,沸反盈天,已是乱作了一团。周大世想, 上百只杂沓的蹄子,一踩进去,非将那一块干干净净的广场画花不可。 牛先灯踅过来,冲着平娃报到。平娃拿架子,睬也不睬,下巴点了点,示意他 赶紧站在前头,全体列队出发。平头羊只们一一归顺,首尾衔接,又摆出了轻骑兵 的队形。但希望迅即破灭了,周大世瘸着腿过来,断然拦下。 “给我个面子,你去绕一程吧。” “老哥,你这话太逼人。当着一群伴当们的面,你我已经和解了,刚才的怨气 粗话一风吹净。这么快反悔,你也让我枣核子解板——八面子没材料。往后,我在 伴当们里头没了威信,还咋混光阴?” “一群牲口,让你说得这么神神道道的,太疹人。” “不是牲口,是人!” “瞎话!你见过长四条腿,趴在地上吃草的人么?” “我就是!” “嘿嘿,你顶多穿了件羊皮袄,当我认不出么?” 平娃认认真真说:“不骗你,我属羊,我就是一只货真价实的羯羊,吃的是拌 料,混的是光阴,长了一副肉身子。” “灯光这么亮,你还说夜里的话?” “不是瞎话。我真的是羊。” 平娃再三告诫自己说,瘸子软硬不吃,千万不能再发火,只好拿自己不当人, 哄他一哄,让他善心缘起,慈悲大发。果真,周大世松懈下来,扔掉铁锨,一手捂 住嘴,一手指着平娃,哈哈哈地朗笑开来。他笑得太生动了,以至于双腿打软,趔 起了几下子。边笑,边评点说:“见过好玩的,没见过你这么好玩的,比姜昆和郭 德刚还幽默。” “你就当我是一只羊么。我懂他们的话。” 有了笑,平娃霎时觉得气氛好转多了。他一时性起,捏住鼻子,咩咩咩地叫了 数声,图对方喜兴。岂料,周大世的笑猛地刹住车,冰脸冷色,不屑地上下看他一 遭。 “你是羊就更算了。” “老哥,你金口玉言的,怎么反水呀?大人不计小人过,我只花几分钟,安全 带他们过去,也不再劳你的神,浪费你的光阴。我一个下苦人……” “喂,我只跟人说话,不和羊打交道。” 周大世的态度强硬起来,脊梁戳得像一杆标枪,居高临下地对付着。因为,罡 风送来一阵脚步响,身后也有窃窃的说笑声,由远及近。他思想,科长他们酒足饭 饱了,打着饱嗝,正在批改他的试卷。很久了,他在单位都没上交过如此完美的试 卷,甚至还掉过队。这次,科长一准会另眼相看,赏几句赞美,打发他赶紧回家。 念想如此,他故意不回头去望,饱满地坚守在岗位上,与一个喋喋不休的挡羊娃死 缠硬磨,誓不妥协。 却很快失望了。 原来是几个红男绿女的夜猫子,在广场边上停下车,打打闹闹地涌人,想在广 场上照几张雪景。周大世辨听出了声音,心里沮丧透顶,知道不是声援的队伍。他 不想败下阵来。说过的话,泼出的水,怎么能再掬回来呢? 他想象自己变成了一条锁链,横在当问,将一群咩咩咩的牲口拒之门外。显然, 他的措施是正确的。因为,他看见了几只羊抬起了肥硕的屁股,拉下一坨坨的粪球, 在雪地上格外惊心触目,味道也烂。平娃也嗅见了那种干草消化后的气息,半是清 香,半是发馊,又夹杂了一股生豆子的霉烂味。在凛凛的罡风中,他蹙了蹙眉,像 吸了一口鸦片,倏忽醒转了。 周大世瞧见挡羊娃的眼睛里暗了下去,暗如两粒煤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