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老话说,师傅不高,教下的徒弟哈腰。说通透了,跟着老板人了城,吃香喝辣, 穿衣戴帽,抱着电视看,拎着电话喊,人模狗样的,自己却只不过是一个送灵人, 活活地将羊只们哄送进去,再看见伴当们被开膛破肚,刮骨砸髓,血水横流,皮毛 垒成了山。一副副牡丹花般的尕肉肉丢进锅里,变成一碟子一盘子的手抓肉,新鲜 得像刚落下的一层雪,塞进狼一样的嘴里,油一样地化掉,沤成一堆粪,飘出一声 屁,喂肥了省城的阳世人。 但是在祁连山下游牧时,却不是这样子。那时,出一次牧,一般要十天半月, 全村的老小都站在门口,将家里的羊只撵出来,款款交在他手里,像把家里的人口 托付给他,送他们上路,郑重无比。他是村里的第一号羊把式,拦着家家户户的上 百个羊只,却从不害命。村里人不是没有馋病,也不是不想吃肉,但家里的羊只意 味着一年到头的花销,是娃娃们的书本费,是浇地的水,是撒下的化肥,是治病的 药材,是架屋的椽子,是腊月里的新衣新袄,是娶亲嫁女的搅头,是超生后的罚款, 是抬埋老人的棺材钱……他没害过一次羊的命,不是不敢,而是真舍不得。他知道, 羊也不会害他的命。 有一次,秦老四家的一只羔子被鹰叼死了,来不及吃,鹰被赶跑了。他扛着尸 身回家,爹老子二话不说,将自家的一只三齿岁的成年羊只赔了过去,息了纷争。 娘老子剁碎了死羔子肉,连夜煮了一锅羊肉泡馍。他端着碗蹴在廊檐下,刚吃了几 口,却愁肠地哇哇吐了起来,连胆汁都吐净了。那以后,羊肉他绝少问津。偶尔闻 见村里头煮肉的气息(很稀罕的事),他会远远地避开,要关一路的鼻子。 村里的娃娃们喜爱在路口上玩羊拐骨,染成杂七杂八的颜色,丢来丢去,赢酸 沙果和沙枣吃。他有这个本事,拿起羊拐骨来,一眼能认出是哪个羊只生前留下的, 是哪家的人口,叫什么名字。一问,果真如此,没出过一次错。 在戈壁荒滩上寂寥地游牧时,日子稀松,光阴漫长。天透明,滑得连一只老鹰 也挂不住。地也混沌,远远地绷紧在视野尽头,把眼望酸。方圆几百公里内,除了 田老鼠、岩羊、野驴和飞雀等等的外,和他说话逗趣的,和他玩笑嬉闹的,就是星 星点点撤开的羊只们,各找各的食,各活各的命。那时,他常常停在高处,叭叭地 朝天空抽几鞭子,打得云飞岚散,不亦快哉。 他觉得一片片流云,其实也是撒开的羊只们,在天上吃青,在风中撒欢。他是 个牧云的人,好比日头是个挡羊娃,照着他们身上吹开的花瓣。早起时,天上的羊 只们是红颜色的;正午时,他们又变成了靛青色;夕照一来,所有的羊只们换了衣 服,变成了橘红色,一个个粉嘟嘟的,尕肉肉里藏着欢乐和陶醉。真像一场梦,地 上累了,群羊就在天上飞。 但地上的生活是难辛的。石头晒出了油,砾石被风磨成了一丛丛刀刃,大滩上 烫得落不下脚去。草越来越少,大多被吃根的岩羊和田老鼠们祸害光了。没了办法, 他的行程一趟趟跑远,跑得快挨近了巴丹吉林和腾格里沙漠边缘。群羊信任他,随 着他走南闯北,一路上逍遥快意。他骑过羊,和羊摔过跤,训过捣蛋鬼,还关过羊 的禁闭,开过坏蛋的批斗会。但他们没一次记仇的,知道他是为他们好。他们说着 话,开着玩笑,渐渐成了这一世里的好伴当。 白昼上,羊只们在盐碱地里拾啃细草,混个饥饱。晚夕里,他和羊只们钻进万 里城墙的烽燧台下,窝窝挤挤地靠成一团,取暖避寒。一失眠,他就和羊只们翘望 银河上的小桥流水,数数擦过天际的流星,讲起这一世上碰到的好光阴。 一入秋,北雁南行时,他就吆三喝四地回返了。群羊带着一身肥肥的膘肉,穿 着厚厚的毛皮袄,连眼睛都肿得睁不开,尾巴也骄傲地甩在地上。 县上收羊的卡车一到,他将各家的羊只交回去,看着他们过了磅,上了车厢, 要断这一世的念想。他一急慌,就跳上自家的屋顶,呆呆地盯望着。群羊颠簸着, 咩咩地与他辞行。他每每都忘了招手,给他们一声最后的吆喊,大路朝天,送他们 一个完美。他成了个光杆司令,把阳世上的伴当们都给丢掉了,忍不住热泪长流。 村里的少年极少跟他打交道,不是嫌他古怪,就是怨他话少。群羊一走,剜了心, 裂了肺,他像害了一场大病,一直能睡过三九天气。直到来春,村人们又将新一轮 的羔子交给他,让他出牧,混再一年的生计时,他才会复原过来,元神落进腔子里。 站在屋顶,他觉得自己是一面引魂幡,在叫伴当们的魂灵。 爹老子惊颤颤地守在屋檐下,衔着烟袋,生怕他有个大小闪失。那一刻,爹老 子总念叨说,谁都有谁的天命,命数是不能换改的,羊早早上了自己的命道,下一 世里转世为人,说不定感激你还来不及呢。念叨多了,爹老子便袖起手,蹲在墙根 下晒日头,候着他转意回心。远处大路上的烟尘静了,一条蜿蜒的羊肠路挂在天边, 他始终闹不明白那一条羊的命道,到底去了哪里,是天堂?还是阴曹地府?到了这 一关口,他肚子总哼唱起一首酸曲,歌词大意是:城头上擂鼓的是张翼德,/ 城根 里斩了蔡阳;/ 想你着眼睛里哭出了血,/ 黑云里盼着日头。村里人是听不见的, 他相信伴当们听进了耳朵里去,得了他的祝福。末了,爹老子七老八十地扛来一架 梯子,支在屋檐下,他才失魂地走下来,一脸铁青。 这就对路了,碎娃,人的命数就在地上。爹老子学究地说。 可他现在就瘫坐在地,坐在自己的命数上,身上却一丝力气也提不起来。他暗 暗羞红了脸,刻意遮挡着,不想让群羊瞧见,可怜自己。挣了几挣,干脆爬不起来, 他泄了气,才觉出了那一击的危害来。心想:电还留在身体里,电还没跑干净呢, 所以如此。小时候,他曾经好奇地摸过一回家里的电闸,脑子一麻,从三尺高的桌 子上被打了下来,周身酸痛了半天。他认识电,知道它也是虎头蛇尾、欺软怕硬的 货,所以他此刻不急,掩饰似的坐着。结果,他一激灵,想先将今晚夕的最后一道 功课做完。 暗中,他发了愿,一旦将功课做完,就领着伴当们上路,送他们去楼兰。 几米之外,周大世还趴在雪地上,一动不动。平娃认定,这瘸子在瞌睡装死, 牛先灯并没将他咋样,既没摔断他的另一条好腿,也没将他铲飞。随他去吧,一报 还一报。罡风依旧,雪换成指甲皮大小的,不再疾,却下得更密了。眺望间,他看 见牛先灯赳赳然地凯旋了,一脸的得意色,蹄子上格外有劲。 平娃不太想表扬这匹头羊,尤其在做最后的功课前,当着众人的面赞美他。平 娃知道他虚荣心强,给点颜色,他就爱开染坊。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做功课,他不想 因小失大,坏了场子上的气氛。但牛先灯不自觉,跨着八字步,偎了过来,将脑壳 递给他,让他摸。摸也是一种赞扬,平娃不情愿地摸了几把。心想:这家伙,身上 的电果然耗光了,否则他也会站不稳的。他拍了拍巴掌,哟地喊了一声嗓。牛先灯 即刻明了了他的意思,忙跑过去,召集群羊列队,准备开会。 秀秀卧得不舒服,蹄子一蹬,又换成了另一个姿势,咩地说了一句。 他将秀秀取出怀,让她也去列队。秀秀幽怨地盯了他一眼,嗓眼里结了块,说 不出话来。平娃听懂了她的意思,知道她可能大致了解了自己刚才和老板的纠葛, 虽说不详细,女人却有别样的敏感吧。他搡了搡,秀秀站在了末尾,不再吱声。一 队羊只们仿佛穿上了伪装服,与漫天的雪花浑然一体,不辨你我。 ——每次送羊到达前,他都要做这一份功课。 这是他和羊只们之间的一种约定,一份默契。路走到了尽头,就该一个个送别 了,说些轻松的话题,交代一下,先前的恩怨和结交也该一风吹净,了无挂牵。在 祁连山下游牧时,他没这个仪式,不媾得和伴当们的关系会在刹那间一刀割断,阴 阳两地。夏天人了城,替老板拦了几趟后,他亲眼看见了楼兰餐厅里的血腥气,他 觉得该有个说法,叫伴当们安心顺意。 他头一个搂过来的是四姑娘,捧住她的脸,细细地盯了一阵子。她眼底里的两 粒水晶石还在,炭红色,在好奇的背后,藏不住那种天真的稚气。四姑娘卷起舌头, 舔过来。他躲了躲,没让她继续调皮下去,反而虎下脸,严肃地说:“四姑娘乖, 我知道你嘴馋,馋病又犯了,还想吃熟黄豆。可我兜里没有了,一颗也没有了。送 你们入城前一天,老板就不让喂你们了,他想节省下饲料,叫你们饿着肚子上路。 现在物价贵,一斤豆子长了一毛多钱。还好,你刚才还吃了一嘴,记住了世上的食 物。下一世里,你就闻着这个味道来找我,我给你美美准备一筐子,让你过个饱瘾。 “四姑娘,记不错的话,你也是一岁零八个月的姑娘了,这么漂亮,这么懂事。 按理说,你也该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了,嫁一个身体棒棒的小伙子,生一堆亮亮豁 豁的娃娃,享你的福去。女人么,谁不是要嫁人,完成一趟生育呢。千错万错,你 不该生成一只绵羊,长上一身贴心的尕肉肉。城里的人们都是你前世里的冤家,今 世里的敌人,现在碰上了,狭路相逢,你也就没了别的选择。城里的男女们都把牙 齿磨利了,兜里揣着钞票,等着买下你四姑娘的肉,好解他们嘴里的馋病呢。 “乖!你放宽心,跟着伴当们走吧,楼兰餐厅里有一把刀子在等着你。真的不 疼,只那么一下,——破的一声,你就过去了,什么也看不见听不着,你就上了天 堂,去享你的齐天大福啦。天堂里什么都有,苜蓿,灰条,嫩草芽,黄豆、油渣和 麦麸饼子,应有尽有。你想吃麻花有麻花,想吃油条有油条。你千万别怪怨,别怪 怨楼兰的刀斧手。他其实是你的贵人,帮你完成这一世的天命的。你感谢他还来不 及呢。另外,你也别怪怨那一把刀子,刀子是铁打的,怨不得,它就在你的命里插 着,迟早要醒来跟你作个清算的。 “四姑娘,你真是我的好伴当,我还从没遇上过像你这样好的穷伴当哦,真的。 你在这一轮的伴当们中间最乖巧,从不拉帮结派,从不在背后说旁人的闲话,从不 挑拨,也不离间人。你对我平娃也好,事事处处都在牵心我,惦记我,我心里其实 有一本明账呢。你们都走掉了,把我一个留在孤零零的人世上,荒凉了,愁肠了, 叫我咋办?我想你们,喊你们了,又能咋办么?” 呢喃中,见四姑娘的眼角里渗出泪来,他不忍再看了。他拍了一巴掌,将酸心 的话压在舌头下。下一个是金家崖的,婆娑而来。平娃叮嘱说:“刚给四姑娘说的 话,你也都听到了,我不多费唾沫渣子了。我明白,你和四姑娘的关系最铁,铁得 像一对双胞胎,有一口水要分着喝,有一嘴黄豆还匀着吃。说不定,我心里头还嫉 妒你两个呢。现在,该分手了,我平娃覥着脸,给你卖个老资格,实在是有一事相 求,拜托你。 “我思想,等一下到了楼兰,你跟四姑娘换个位置,你打头,叫她随在你身后。 她还小,一站在那样的场面上,没准会腿发软,脑浆子发稠,吓得夹不住裆里的屎 尿,把人丢大的。你给她个榜样瞧瞧,让她知道,人都是要过这一关的。老天爷让 你半夜去,早上就不会找见自己的鞋。你是个大人,替我分一下忧,也算是我们这 一世里没白白结识一场,没辜负这个缘分。 “真的不疼,硬着心上去,只那么——破的一声,你的功课就结束了。但我要 求你给四姑娘一个榜样,站着做,别撕心挖肺地嚎啕,让人家刀斧手的膝盖压住你, 像捆一个麻包,那多丢人现眼哦。站着做,就算是远远地去了下一世里活人,身上 也干干爽爽的,不拖泥带水,一身清白。” 金家崖的甩了甩尾巴,肩胛一耸,咩地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