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次意外的出差,使我回到三十年前童年的小城。 一个人走在这几十年来早已淡漠的小城,处处感到隔膜,直到走到那个护城河 边的古城墙下。晚风中,古城墙石缝中坚韧的芦苇,在我掌面下轻轻摇动。一个七 八岁的女童的脸,渐渐浮现出来,又慢慢淡去。三十多年前,她比我更早离开小城, 去了北方。在单位大门口,她家奶奶一手擒着她妹妹,一手提着灰色的长行李包。 她走在另一边,抱着一个兜着搪瓷脸盆之类东西的网兜,踽踽地走。她一直没有回 头,她妹妹和奶奶不断扭身挥手,和送行的大人们说再见,她没有回头,连头都没 有歪一下。 几十年过去了,她应该和我一样,已经长成大人。她是害怕大人的,在我的记 忆里,她总是用鸽子一样的清亮目光,看着她身边说话、走动的任何一个大人。她 不笑,但是,我在记忆里开凿一下,她就笑起来。几十年后的今天,我在脑海里看 见她的笑,依然是石破天惊的感觉。她是我迄今见过的最漂亮惊人的小女孩,即使 不笑,甚至生气。小时候,我看到无数大人孩子,第一次见到她,都有几秒钟错愕 或失语。但是,人们马上就开始议论她,那时候的大人,不很含蓄,他们交换着好 奇兴奋的眼神,盯着她的右手臂,那眼光锋利得快撕开那袖子。在这样的眼光下, 她会下意识地用左手握紧右袖口。我知道那里永远扣着纽扣,但我看过了它全部裸 露的样子。它是令人惊骇的,那是一条黑猪皮一样的手臂,深厚纵横的黑皱纹中, 遍布黑色的毛。另一只手臂,还有全身其他部位,都是正常的。 我家搬到大院宿舍的时候,她正好和妹妹从我们身边走过,抬着床板的我父母 和姐姐哥哥,看到那异常美貌的小女孩,不约而同都停下了脚步。两个男孩和她们 两姐妹迎面跑过,一个男孩把手里可能早准备好的锯糠,统统洒在她头上,另一个 大喊:猪毛手!猪毛手!我们不明白什么意思,只看见男孩手一扬,就听到她啊地 叫了一声,低下头猛拍自己头发上的锯糠。妹妹捡起石头追打跑远的男孩子。我走 到她身边,我很想帮她拍肩上的糠,她比我高了快一头。后来才知道,我比她小一 岁半。她可能看到我的脚,侧抬起了脸。我看到一双黑黑的大眼睛,里面亮晃晃的, 像风吹的水面。那眼泪没有掉下来。一看清我,她就跑开了,一边跑一边还歪头拍 着头发。 我们单位的宿舍,大都是上下两层水泥大楼房,楼上八家、楼下八户。一条公 共的、敞开的长走廊,连接着整层八户人家,每户一个日字间套房,两间。爱串门 的大人,通过走廊,可以端着饭碗,一家家走过去聊过去。我和她家都住在楼上, 我们两家的中间还有两个套房,都是老袁家的,因为他们家有七个孩子,不够住。 搬进去住以后,很快我就知道了,她叫童蓓,妹妹叫童蕾,童蕾和我一样大。也知 道老袁伯伯家的七个小孩,都不跟童蓓童蕾玩,因为她们爸爸妈妈是反革命。除了 照片,我一直没有见过她爸爸,她妈妈疯了放出来我就看到了,一看到就是一个高 大的女人,不穿衣服的样子,很吓人。她披头散发但戴着眼镜。老袁伯伯家的婶婶, 好像老是大着肚子,管不了老五老六老七,他们都是比我大一点的男孩子,老四是 个十二三岁的干瘦女孩,满口粗话,细细的胳膊,爱学大人老叉在后腰上,管天管 地,有时和童蕾打架。 宿舍楼两侧墙都有露天楼梯。童蓓家那边靠外楼梯的第一间,住着老吴伯伯家。 老吴伯伯有四个孩子,大姐姐、哥哥都很高了,像大人,我们都没有和他们说过话。 下面两个是一点也不像的双胞胎兄弟,大龙小龙,一个比一个贪吃,偷家里的牙膏 皮、偷我们的塑料拖鞋,换叮叮糖吃。额头像融化的红糖一样红亮的老吴伯伯,经 常用皮带抽他们。老吴伯伯的脸看上去严肃又霸道。我才搬过去几天,有一天,他 就突然一把拽下我裤子,大吼一声:嗨,小鸡鸡没了!我惊慌地提起裤子,走廊上 大人都在哈哈大笑。我妈妈爸爸后来说,老吴伯伯爱开玩笑。可是,这使我对他印 象很糟。 靠我家这头的第一间是小杨叔叔家,他是司机,是没有找女朋友,还是老婆在 乡下,我忘记了,反正他一个人住一个套间,经常把收音机开得整个走廊都听得到。 从门口看进去,他家地上总是乱七八糟地摆着热水壶、脸盆、臭袜子团。床架下面 都是灰。 就是说,童蓓无论从宿舍的哪一个楼梯上来,不是要经过西边的老吴伯伯家, 就是要经过东边的小杨叔叔家。她跟我说,她喜欢坐在篮子里,像一棵大白菜那样, 像井里的一桶水那样,被爸爸妈妈直接吊提上楼。因为,她不喜欢和老吴伯伯说话, 也不喜欢和小杨叔叔说话。 我们宿舍楼后面就是古城墙了。现在我才知道,这是宋朝起建的护城墙,前面 就是护城河。属于我们单位的城墙大概有三十多米长、十来米宽。那上面都是土和 碎砖,高低不平,遍地野草,还有很多棵随意成长的合欢树、野枣树、柳树和梧桐 树,还有一座方形的水泥大水塔。老袁伯伯家还有什么人家在城墙的头和尾,开辟 了菜地。我和童蓓结下友谊就是在那里开始的。 我哥哥不要我跟着,我只好拿着他借我的新弹弓,上城墙打小鸟。我看见了几 个女孩在城墙中间的水塔边吵架。其中有老袁伯伯家的老四,她叉着腰,声音很尖 厉。另外有三个女孩在踢一小堆土。童蓓在阻拦,但是女孩子们腿多,她拦了这条, 挡不了那条。 这是公家的地! 公家的地,就不能给反革命家种菜! 反革命还敢偷种地!我们去报告! 我过去的时候,正好看见一个女孩把一个鸭蛋大的土豆踢出土,老四一把将土 豆连根带叶拔起来,童蓓想抢回,老四推开她,另外两个女孩乘机把仅有的三四棵 土豆,全部拔起来,有的土豆比玻璃弹珠还小,几个大小土豆,筋筋吊吊地挂着。 童蓓哇地哭了。 敢哭?反革命还敢哭! 偷公家的地还哭!不要脸!猪毛手!走,我们去报告! 不要脸!猪毛手! 我手里的弹弓射了出去,我是打老四的,可是没打准,打着了另一个女孩的后 脑勺。我不知道哥哥的新弹弓那么厉害,一粒只有一半弹珠大的石头,竟然把她打 得抱头大哭,而且渗血了。老四她们看到血,一起跳脚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