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这个麻烦挺大的,我记得那女孩妈妈拖着女孩到我家告状告了很久。她说了一 句话,让我十分害怕,她说,石头再大一点点,今天肯定出人命!她一直控诉,又 劈打自己女儿的屁股,说她惹事贱骨头。这状不依不饶,直告到我爸爸当她们的面, 甩了我一大耳光,她才拖着女孩走了。临出门,她大声说,从小偷针,长大偷钟! 这孩子不管好,长大就是杀人犯!因为我被打得嘴角出血,我妈妈和我爸爸又厮打 了起来,我哥哥姐姐又想揍我。后来我耳鸣了很久,再见到童蓓的时候,她主动说, 小弟,来不来我家玩? 那时候,她妈妈和她爸爸关在监牢、牛棚里还是什么地方。家里只有奶奶和童 蕾。那天我是确定她奶奶不在家我才敢进去的。我不喜欢她奶奶,奶奶老是挥舞着 拳头威胁小孩。老吴伯伯家的双胞胎,我和我哥,还有老袁伯伯家的老四老五老六 老七,我们都讨厌她。她总把拳头捏成一个“自”的样子,大拇指直翘翘的,压在 食指上。上面的指甲很黄很硬。我们的拳头握起来大拇指自然弯曲,是一个好看的 拳头。她那个挥来挥去的“自”样拳头,我觉得特别凶,像坏人。奶奶的脸也一脸 凶相,小时候,老师一讲到地主婆,我就想起童蓓奶奶的样子。我在童蓓家的裂成 拼音“r ”字形的压桌玻璃板下,看到了她爸爸的照片。在我看来,童蓓不像她爸 爸也不像她妈妈。她爸爸一张长脸,鼻子有点像鸟。鸟鼻子上,架着一个金边眼镜, 这使他很像国民党的坏军官。她妈妈眼睛很大,但没有童蓓的眼睛好看。她妈妈戴 了一副发白镜框的眼镜。童蕾长得很像她爸爸,小脸中间鼓出来,像一个橄榄,眼 睛也不大,眉毛淡淡的,不骂人打人的时候,看起来总是没精打采。而童蓓就不一 样,她像绚丽星光,一下就打在你的眼睛上。玻璃板上,她有好多张照片,撅嘴生 气的,抱着洋娃娃发呆的,大笑不止的……我看看照片,看看她,觉得仿佛一切都 是奇怪的,人怎么可以长得这样整齐好看呢?我不由伸手打了一下她的脸颊。童蓓 一怔之下,立刻也打我。 你……就像个假的人。我说。童蓓大笑起来,噼里啪啦地双手打我:看谁假看 谁假!看我打你痛不痛!她露出刚换不久的大门牙,上面还有细细的锯齿边。 我的目光不知怎么的就移到她的右手腕上。那里露出了一些黑皮和黑毛。 她一下就把袖口死死握住。 要是跳舞怎么办?我说。 我才不跳舞。 老师要你跳舞呢? 老师不要我跳。 天热怎么办? 我穿衬衫呀。我不怕热。 天热的时候,我穿背心也热。 我不热。我每个夏天都穿长袖衬衫。一点也不热。 那游泳呢? 我才不爱游! 扣子掉了怎么办? 不会掉。 万一掉了怎么办? 讨厌!不跟你玩了! 你可以用别针啊!我是说万—扣子掉了…… 不会掉!——我不会!不会不会!滚蛋你!不跟你玩了! 我和童蓓还是成了朋友。实际上,她没有朋友。她妹妹仗着奶奶偏爱,老是欺 负她。整个单位的小孩,大她很多的,嫌她小不跟她玩,差不多大的,总是叫她猪 毛手。我们二楼这几家的小孩子,看到她就喜欢恶作剧,比如我第一次见到她,她 被人洒的锯糠,就是老吴伯伯家的双胞胎大龙小龙干的。慢慢地,我还知道了,她 爸爸就是单位的局长,是反革命走资派,被打倒了;妈妈是资本家台湾特务,她爸 爸妈妈还写过反动标语,那时候叫“反标”,罪行十分严重,所以,大人也不爱理 他们家的人。我看过很多次游街批斗的街景,那些大人挂着一块大白纸板牌,上面 写着自己名字,头上都戴着尖尖的、高高的纸帽子,最吓人的是他们的手,男的女 的都用干抹油(沥青)涂得黑黑的,他们举着黑黑的手,站在大卡车上,像鬼魅一 样,被拉着到处游街。那时候,我还不认识童蓓,后来她告诉我,她爸爸妈妈就在 那上面。她很害怕。因为她看到爸爸妈妈的名字上打了大大粗粗的红叉,人家说那 是要被枪毙的人。她问奶奶,奶奶狠狠打了她一巴掌。她就不敢问了。以后,再有 游街,她就把自己关在家里不去街上看。 她问我,牌子上打了红叉就是要死的人吗? 我也回答不出。 她说,我很害怕我爸爸妈妈会死掉。 我说,要不你去我家,问问我爸爸。我爸爸什么都懂! 她摇头,你爸爸妈妈是新调来的。 我说那你去问老吴伯伯、老袁伯伯。小杨叔叔也懂吧? 童蓓声音很小,我不敢,他们是大人。 那你问我我又不懂! 童蓓就看着我,什么话也不说了。 其实我也不喜欢大人。我哥哥姐姐也不喜欢和大人打交道。妈妈做饭的时候, 忽然发现缺生姜、少酱油什么的,就叫我们赶紧去老吴伯伯、老袁伯伯家借。我姐 姐总是推我哥哥去,我哥哥总是推我去。每一次都是这样,我不去,姐姐就同意让 我选走一张好糖纸,我哥哥就许诺带我去河边挖蚯蚓钓鱼之类,平时,他们两个总 是嫌我累赘的。他们有自己的伙伴圈,从来不要我。 我还是非常非常讨厌和大人打交道,可我受不了姐姐哥哥的哄骗诱惑。每一次 出门,都是十分艰难困苦的历程,要一路默诵妈妈叮嘱的外交辞令,比如,就差一 根葱啊,只要一小勺糖啊,还有请你去尝尝呀之类很麻烦的句子。我妈妈总要交代 哪一句话先说哪一句后说的说话顺序,还要求我小嘴要甜,这样大人才喜欢。可我 根本不想和他们说话。双胞胎的妈妈在走廊上碰到我们,一贯愁眉苦脸地对我们小 孩视而不见。老袁伯伯家的婶婶,就是那个好像总是在大肚子的女人,不知道为什 么一天到晚都狠狠皱着眉头说话、做事、走路,给我倒酱油的时候,也是这样。反 正什么时候你看到她,她都不高兴。 按我那时候的意思,最好不要和大人讲话。他们是很老的、很陌生、很厉害的 人,他们太严肃、诡计多端、性情冷漠,说着藏头掐尾你听不懂的话,写出来的签 名,都是小孩高山仰止的草书;你永远猜不出大人到底在想什么,又打什么主意, 只知道他们无论抽烟骂人狂笑睡觉沉默,都一定会让我们小孩敬畏。一个个大人, 都像高山大海一样,深不可测,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们都是讨厌我们小孩子的。 老袁伯伯打小孩的狠毒不比老吴伯伯家差,不单是用皮带抽,有一次他把老四吊起 来打。老四鬼哭狼嚎,声音尖得要划破玻璃,惊动了宿舍楼上楼下所有的孩子,大 家都急急忙忙赶到他家门口观看。老袁家婶婶赶我们,最后砰地重重摔上门,碰肿 了一个迟钝小孩的鼻子,但我们大家又叠罗汉爬窗,使劲往里看,她就对我们泼洗 锅水了。漂着菜渣子、热乎乎的洗锅水,哗啦一锅就泼出来,紧跟着又泼一锅,害 我们个个湿湿咸咸地落汤鸡一样仓皇回家,最后,大家都挨家里的大人骂了。 这种热闹,童蕾会来凑,童蓓总是站得远远的,她也想看,但她不来,可能因 为随时战火都会转移到她身上。无论何时无论何地,童蓓可能都太引人注目了。 后来她告诉我,这一层楼她最讨厌的就是老袁家婶婶。她说,老袁家的婶婶肯 定是坏人,说不定是隐藏下来的地主婆。以前,老袁家婶婶没有大肚子的时候,在 食堂煮饭。童蓓说,到了晚上,她经常偷偷到她家送东西,一点豆腐皮呀,一点桂 圆干呀。童蓓爸爸不喜欢她,什么东西都不要,赶她出去,她就从门缝里硬塞。她 还给童蓓童蕾打纱衣,用工厂里偷来的棉手套拆了,打好一套套小纱衣纱裤来她们 家,笑嘻嘻地抱着她们小姐妹试穿。不会打毛衣的童蓓妈妈就高兴极了,叫她姐姐。 童蓓那时也觉得老袁家婶婶很好,因为她一看到她们姐妹就夸个不停,说童蓓最招 人心疼。但奇怪的是,童蓓小声说,后来,爸爸妈妈抓起来后,老袁家婶婶就不爱 笑了。她的脸变掉了。更可怕的是,在礼堂开批斗会的时候,老袁家婶婶第一个冲 上去甩我爸爸的耳光,还打掉了妈妈的眼镜。 真的?我瞪大眼睛。 我都看见了。 我们都不说话了。我觉得真是吓人。我一直以为打人是我们小孩之间的坏事情, 而且,大人知道了,总是要教训我们,大人之间怎么会这样呢?老袁家婶婶是女的, 童蓓爸爸是男的,他们之间也可以甩耳光吗?而且是开大会很多人的时候? 童蓓说,小杨叔叔也打我爸爸了,他踢爸爸。也是开会的时候。 那他……会打你吗? 童蓓摇头。他不打我,老袁家婶婶也不打我。就是不理我们了。可是我一看见 他们……就有点害怕。其实,童蕾也怕,不过她假装不怕,因为我奶奶有时候大骂 他们。我奶奶很勇敢,谁都不怕。不过,奶奶肯定打不过小杨叔叔,最多打得过老 袁婶婶。 对呀,她肚子那么大。我也打得过她! 不能。他们家很多人,我们家只有三个人,最多加你四个人。他们有九个人。 老二和老三还会武术呢。 你很气吗? 童蓓眼睛看着自己的鼻梁,微微点头。 那等我长大吧,我来给你报仇。 老吴伯伯家还有我爸爸的很多书。 什么? 他们半夜来我家抄家抢走的,我想看。是我家的。 以后我也帮你抢回来! 小周叔叔家、小兔子叔叔家、马姐姐家也有。那些书上,都有我爸爸的印章。 他们都不还我了,也没有交公。 等我长大,我一家家打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