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城墙前面是我们宿舍楼,我们前面还有一排宿舍,再前面是一大片梨树林,夏 天它们会结下很大的、肉质很粗的梨子。梨树林前面又是两排宿舍楼,再前面就是 大球场和好大的单位食堂。和城墙头垂直排列的,还有三排直线排列的宿舍,它们 和城墙构成单位大院的两条外围线。球场对着单位大门,卖牛奶的王伯,从大门进 来,就骑着牛奶车,沿着冬青树下的小鹅卵石路,走到我们每一排宿舍前。 我们总是跟着脖子上搭着擦手毛巾的王伯走,闻那个牛奶香。牛奶自行车后架, 一边挂一个半圆形的洋铁皮桶,桶底下有炭火,打开洋铁皮盖子,里面的奶香热气 就腾起来了。订牛奶的人拿着空杯子过来了,送牛奶的老伯不慌不忙地拿起钩在桶 边上的长柄量杯,平时它们都被浸在牛奶中,也是洋铁皮做的。半斤的,他提起大 杯子一倒;二两的,是个小小的铁皮杯子。每次伯伯在倒牛奶的时候,很多小孩的 脑袋都快挤到了桶里。我们要看,我们仔细看着那自得发黄、醇香味十足的牛奶, 是怎么从奶桶里被提起来,怎么在杯围上醇厚地流淌着,被汩汩地倒进空杯子里。 经常能听到大家一起咕嘟咕嘟吞口水声,有的小孩飞快地沾一点滴在桶面上的牛奶, 把手指放进嘴里悄悄吮吸。偶尔看到有人家来打一斤牛奶的,一斤!看到那个大量 杯,提起倒了一次,又下去提上来,竟然再倒一次,我们大家都很生气,嫉恨得眼 光发抖。这样,往往有个把孩子着迷似的,跟着那个一斤的奶杯子走,一路送那家 人的牛奶回家,有时还要等着亲眼看到那家人,把那一斤牛奶喝掉才满足又失落地 离去。 童蓓家姐妹过去一次打半斤牛奶,小姐妹分喝。后来,她爸爸妈妈关起来,就 断了牛奶了。但是,送牛奶的王伯和童蓓很熟悉,一看到她,总是老远就招呼—今 天喝不喝奶呀。童蓓就吞着口水走开了。后来我听说,送牛奶的王伯,第一次来这 里送牛奶的时候,见过在冬青树下跳房子的童蓓,竟然把车子一头骑到水池墙那里 去了,牛奶桶也摔了,牛奶流了一地。王伯事后说,一下子没有明白过来,天下哪 有这么漂亮的孩子啊。 那天,我和童蓓童蕾在操场玩煮饭过家家游戏时,卖牛奶的王伯送完牛奶正要 出单位大门,童蕾见到了,招呼着跑了过去。我也过去了。假扮妈妈的童蓓下班回 来,看到小孩不在家,就过来找我们。牛奶王伯停了下来,说,今天还剩一点牛奶, 送你们小姐妹喝吧。去,回家拿杯子! 童蕾欢呼一声,像离弦之箭。牛奶王伯笑笑,说,蓓蓓多久没有喝牛奶了? 童蓓答不出来,她的时间观念很糟糕,说,很久很久了。妈妈在的时候喝。 牛奶王伯说,很想喝吗? 童蓓点头。 牛奶王伯看着童蓓的右手,那我问你,你这里面真的都是黑的?有毛? 童蓓脸色一下就变了。 她咬住下唇,最后含糊地摇头又点头,又扭头看妹妹过来的方向。 打开扣子给我看看好不好?现在也没有什么人。 童蓓的脸顿时血红。 只看一点点!我就给你喝牛奶。牛奶王伯声音像小偷一样,很轻很轻。 童蓓突然转身就跑。 我呆若木鸡。 前面,冬青树拐弯的地方,童蓓和拿杯子的童蕾相遇了。童蓓可能不让妹妹过 来,两人推打成一团,杯子当啷落地。牛奶王伯爽朗地笑起来,他拍拍座垫大声说, 再不过来,我走喽…… 突然,我猛抬腿,使劲踢了牛奶桶一脚就跑。空空的奶桶,哐当一声,发出好 大的声音。 这事的后果是,我的大拇趾趾甲,第二天发紫发黑,痛不可触。从那以后,牛 奶王伯一看到我就怒目圆瞪,做出要骑过来撞死我的样子;但是,我看到了童蓓扣 子里面的真正的秘密。也许,除了她家人,这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看到过它。 童蓓那个地主婆奶奶,那天暴打了童蓓。因为童蓓把妹妹的门牙打掉了。其实, 童蕾和我一样,也是到了换牙的时候,但是,牙一脱落,童蕾捡了小牙,就没命地 奔回家。因为嘴巴里都是血,很吓人,所以,等童蓓捡起那个摔脱几块搪瓷的白搪 瓷杯,一进门,奶奶抄起油纸伞劈头盖脸就打下来。童蓓尖叫。我喜欢看这样的热 闹,又很担心童蓓被打痛。所以,我一路跟进去想看仔细。结果,童蓓奶奶对我甩 了一只解放鞋子,童蕾也一起叫嚣要我滚,她骂我是童蓓的汉奸狗腿子。 那天下午,奶奶带童蕾去河对岸的储木厂买柴火,很远,要过东方大桥。奶奶 借了平板车去,把童蓓锁在家里。我是从窗子里翻进去玩的。我翻进去,童蓓很高 兴。她站在爸爸妈妈的大床上,给我表演了很多舞。她头上包着枕巾,眉毛中间用 印泥点了个红点,然后穿上妈妈的长袖衣服,在床上乱蹦乱跳,跳《北京的金山上 》的时候,她不断用她妈妈那个长袖,使劲拖甩在地上——哎——巴扎嘿! 以我现在的眼光来看,童蓓不仅爱跳舞,而且是个绝对的舞蹈天才。她自编自 演的一招一式,非常好看,那小腰肢、小胳膊、脖子的转动、双腿的动作,真是天 赋的律动感,实在令人赏心悦目。因为我喜欢她甩袖子,童蓓就一直伸腿弯腰—— 巴扎嘿!巴扎嘿!她还会无师自通地动脖子,像新疆人一样,令人惊奇。童蓓跳得 满头大汗,才把头上的枕巾摘下来。 我说,要是你的手好了,你就可以去跳舞。 我又不爱跳。 老师不知道你会跳? 她们不要我。 要是这个床铺是大礼堂就好了。 我才不稀罕。我不跳给别人看! 那你跳给谁看呀? 我跳给我爸爸妈妈看,跳给我奶奶我妹妹看,也跳给你看。 童蓓突然叫我,喂,你怕不怕? 什么? 童蓓指指自己的右胳膊。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怕,因为我还没有看到过那里面,所以,我摇头。 我敢亲它!童蓓说。 我看着她。童蓓转身猫下身子,倏地爬进大床底下。 进来! 我蹲在床边看她。床下很高,她趴在很里面,小腿还能反翘起来。 进来呀!没有蜘蛛!我经常在这里! 我小心爬了进去。床对着窗子,窗子外面就是城墙。床底下光线蛮亮的,床底 下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小木箱。我和童蓓并肩趴着。 你真的不怕? 童蓓握着自己的袖口。我的心怦怦直跳,我一点也没有想到害怕,而是兴奋紧 张。我就要看到童蓓的手臂了,我又很怕她改变主意不给我看。 童蓓一下子就把袖子掳开,她早就解开了扣子。我感到眼睛里一条黑影一伸一 横,童蓓把自己的脸,已经贴在了一条黑乎乎的东西上。童蓓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慢慢移动下巴,她的脸蹭着那个东西,随后,她真的把嘴贴在了那个黑乎乎、毛乎 乎的东西上。床下的光线我适应了,我看到那完全是黑猪皮鞋一样的手臂,从手腕 到腋窝,纵横龟裂般的皱纹,深得像铅笔刀刻过,它布满着淡黑色的毛,一厘米长 短,往胳膊外方向倒伏,问或有几根特别黑、特别粗长的毛,竖起来,就和猪背脊 上的猪鬃一样。可是,它的臂弯,就是我们抽血的地方,却有一块小橄榄形的白红 色皮肤,上面有稀拉的白毛。像一只刚睡醒的眼睛。 它很香。童蓓漂亮的脸,摩挲着那个黑色的手臂。她始终看着我,并不停地亲 着那黑黑皱皱的皮。那黑皮有点发亮,就像是我爸爸妈妈重要出访,把猪皮鞋偶然 擦亮的那样的微光。 我的心脏好像都跳不动了。以前我看到她袖子里露出的一点点黑色的边,就好 像是我们墨水染到皮肤一样,我万万没有想到,里面不是那样的,它是这样的皱、 厚,这样的黑,这样的黑毛密布,连胳膊肘都是黑皱的,整条手臂没有一点正常肤 色,分明就是一条野兽的腿,而手臂中间那块接近正常的小皮肤,又太像眼睛。再 加上手腕下面连着正常的、会跳舞的漂亮的手,整个看起来实在太古怪太骇人了。 你害怕了。童蓓说。 没有。这有什么。 我吞了吞口水,指着那块奇异的浅色块说,像眼睛。 童蓓夸张地眨眨自己眼睛。我亲它,你敢亲吗?很香的,它真的很香!童蓓把 黑毛胳膊横送在我脸前。我看到她的眼睛闪闪发亮,我听到她紧张的呼吸。她看着 我,一动不动。我听到我们两个像跑步那样的呼吸声。 你害怕了。 才不怕。我说。 我伸手接过它,那毛绒绒的东西,一到指尖,就炸电一样激起我全身鸡皮疙瘩。 而童蓓的眼睛像星星一样闪亮。在她的水钻般的目光里,我把嘴慢慢接近它,靠近 它。我的嘴,终于触到了它!霎时——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睛里涌起泪水,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眼泪,因为我不知道我是害怕,是恶心,是巨大的震惊,还是承 接了我几乎背不动的信任。那异样的感觉,像一捆刀一样,统统扎进我心里。 我气都喘不出来了,眼泪汪汪。 童蓓直起身子看我,一颗黄豆大的眼泪,从童蓓的大眼睛里,跌落。 你最勇敢!她说,童蕾是个胆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