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是在事后很久,尤其是童蓓一家离开去北方以后,才在记忆中捕捉到那条毛 胳膊的香味。那是带着婴儿气息的混有奶香的体味。成年后的有一天,我抱着儿子, 他身体里一阵体香袭来,我忽然就感到熟悉,几乎同步地我想到了遥远的童蓓。这 个味觉记忆,我不知道是不是真实的,但是我确实因为儿子的体香,就想到那个童 年的小黑毛胳膊。 而我在亲那只胳膊的当时,和亲过之后,我并没有感到和回想到有任何香味, 而只有怪异感和巨大的秘密感。当天晚上,我睡在爸爸妈妈身边,再次回忆起童蓓 家床底下的经历,回想到嘴唇触动毛胳膊的感觉,我又一次泪水满眶。妈妈发现了。 眼睛怎么啦?还不睡?!我说眼睛进灰了,但我接着说了童蓓的胳膊。我马上就说 了。也许我心里的这个惊天秘密,快要把我小小的心给撑破了。 我告诉了妈妈爸爸。我甚至顺应爸爸妈妈的好奇心,有问必答,详细地、一次 次地描绘了童蓓手臂的皱纹,颜色,面积,上面的长毛、短毛和质地。我的描绘, 使爸爸妈妈感到历历在目,就像他们也撕开了童蓓的袖子,他们不断惊叹。 爸爸妈妈意外而显著兴奋的表情,使我完全模糊淡漠了当时两个孩子相对的微 妙心理。我没有说我哭了,也没有说童蓓哭了。我甚至没有敢说我亲了它,我觉得 那样不好。我就那样像科学家发现自然秘密那样,对妈妈爸爸有问必答。妈妈甚至 问,如果你掐它,它会不会痛?我爸爸说,那手臂中间真的有一只眼睛?我说是呀, 好像会眨眼很奇怪。爸爸妈妈太兴奋了,以至没有阻拦从外间床上,狂躁地要挤进 里房来发问的哥哥姐姐,我则因为第一次成了全家人的中心而无限亢奋。我姐姐和 哥哥在讨论,把童蓓的手,放进开水锅里一烫,能不能就像食堂杀猪那样,褪掉黑 毛,变成白白的人的皮肤。 我不知道我播下了什么种子。 西头的楼梯口,也就是老吴伯伯家那边,夏天总有很凉爽的风。夜里,纳凉的 大人在一起聊天打毛衣,他们会讲很多大人的事,别的楼的,也有我们楼的。如果 哪一个大人不在,我们小孩就能听到关于这个大人的不太好的事。有时他们也不让 我听,或者头靠在一起咬耳朵,身子都歪向对方,像个“A ”字。一不小心让我们 听到了,他们就威胁说,不许到外面说!其实大人说的很多话,我是听不懂的,但 是,有些话我懂。比如说老袁伯伯家婶婶,我就听蘸了。大人说她没有童蓓爸爸照 顾,根本进不了食堂做临时工,那七八个孩子早都养不活了,说她敢打童世夫是良 心喂狗了;比如,他们说,东头第一问的司机小杨叔叔,是个二百五、乡巴佬花痴 ;又说我们隔壁楼有个外号叫刁德一的叔叔,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是个为人 很阴险的家伙,专门在背后整人;说童蓓爸爸人还可以,就是仗着点权力老子天下 第一,童蓓妈妈更是自以为是,以为自己是大学生、老公是局长就爱奴役职工;还 说过老吴伯伯是个两面三刀最自私自利的农民;童蓓奶奶是个没文化的野蛮北方佬, 要是有单位,早就被人斗死了,儿子媳妇都被关了,还以为局里是她童家天下。 反正,在那些个星星明亮的夜晚,谁没有来乘凉吹风,谁就要被其他大人后面 批评了。童蓓奶奶喜欢早睡早起,几乎不来这里扎堆,而且,童蓓奶奶和老袁伯伯 家婶婶、老吴伯伯都吵过架,奶奶一见他们面,就爱啐口水,表示厌恶。这样,童 蓓姐妹好像也是很早睡觉的。 那天,星星高远,古城墙那里吹过一阵阵带着河水气息的夜风,萤火虫在远处 飞舞。大人们不知怎么就说起了鬼故事。老袁伯伯为了逼真描绘他们老家农村人看 到的无常鬼,站起来耸着肩膀僵硬地在走廊上走,吓得我们小孩一直拖移小板凳, 更靠近自己的妈妈爸爸。 有个大人说——我已经记不得她是谁了——她说,我听说童世夫那个大丫头, 那种手,就是有来历的。这跟前世是什么东西有关。 有人低声说,是古怪!你看那孩子的脸,哪里是正常人的脸?听说在学校,两 个老师看到她,看看看,走走走,好好的就互相打起来了,谁看谁都别扭。这个孩 子啊,老人家都说前世就是妖精! 有人说,狐狸精就这样吧。 又有声音说,唉呀,那么小,哪来的狐狸精。都是封建迷信! 这可不是说着玩的!有人反驳说,那女孩肯定不是正常人,我听人说,她刚出 生的时候,还有一条尾巴呢,后来脱掉了。迷信是说她是猪精变人没变好…… 是啊,那个毛胳膊上,还有一只眼睛…… 忽然听到人家叫我妈妈的名字,说,丽红,你最清楚了,那个猪毛手臂上,到 底是一只人的眼睛,还是猪精的眼睛啊? 在打毛衣的我妈妈说,哎哟,害我都漏针了!我不知道,一针,两针,该死… … 那个大人说,你家小弟不是看过它吗?小弟,有人在背后推我,她真的让你看 到那个猪毛手了吗?喂,那上面的眼睛看得到你吗? 我看着我妈妈,我妈妈还在格外专心地救她的漏针。这个时候我才有了非常不 好的感觉,我不知道该生我自己的气,还是生我妈妈爸爸的气。眼睛,眼睛,这是 我说的,我把秘密告诉了妈妈爸爸,他们把秘密告诉了全部人。 后悔和恼怒像黑暗一样在我四周弥漫,我在黑暗中艰难地吞咽着、呼吸着。有 人还在推动我,我假装没有感觉。讨厌!我特别讨厌现在离我最近的这些大人。我 闭紧嘴巴,绝不想告诉他们一个字,我根本不愿意他们知道这些事。童蓓会怎么想 呢,对于小孩来说,大人的每一句话,都来自一个多么郑重威严的世界。她要是知 道了,可能再也不跟我讲话了,因为只有我看过她的秘密。 晚风吹得我额头冰凉,我的眼泪在眼里慢慢转圈。但是,我低着头,没有离去, 我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一脚踢开小板凳愤懑离去。我还是坐在我妈妈脚边,坐在 大人们的旁边,眼泪很快就凉了收了。那一天晚上,大人们说了很多人啊,妖啊, 怪啊的奇异事情。我离不开他们围坐的温暖。对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来说,大人真是 无限辽阔、复杂神秘的世界。 那个夏天夜晚,我噩梦频频,一直梦到童蓓变成奇形怪状的妖异样子,要吃了 我,梦到她的每一只胳膊都有眼睛,眼睛眨巴着能大声说话,发出呜呜的声音。第 二天,我看到童蓓有点害怕。又过了几天,就慢慢好了,我还是和她在一起玩。我 喜欢和她玩,她也没有朋友。 我不敢告诉童蓓,我们家里的人和那么多的大人都知道我看了她胳膊。 慢慢地,我以为那个事情就过去了。 我们玩过家家的时候,童蓓一定是做妈妈,我一定是孩子。童蕾有时候想当爸 爸妈妈,有时候想当小宝宝,看她的心情。当妈妈的童蓓,每天上班之前要让我们 吃饭,回来还要买菜——主要一路拔来的草啊树叶野果什么的。回来又忙着煮饭、 洗衣服。她家有一套过家家的玩具,杯啊、碗啊、勺子啊、小锅啊,有趣得不得了。 还有两个芭比娃娃。 她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临出门,她要给我拉拉内衣袖子。冬天,她把很冰 的指头伸到我的袖子里,把我的内衣袖管抻直,并且一定要责问我,这样不是舒服 了吗?然后,她才煞有介事地挎上虚拟的上班包包,走了。后来,她妈妈疯了释放 回来,老是管童蓓童蕾叫妈妈。我看见童蓓真的像做妈妈一样,给她的妈妈擦眼泪、 拉直内衣袖子。她的疯妈妈也真的像孩子一样,乖乖地伸手让童蓓拉直内衣。童蓓 边拉边说,这样拉直了不是舒服吗?缩在里面多难受啊!她妈妈就点头。在一边的 童蕾说,以前,都是妈妈老要给我们两个拉直袖子,还有里面的裤管。 童蓓妈妈高大健壮,自然卷的齐耳短发,戴着眼镜。她释放回来的时候,安安 静静地走过我们走廊,好像怕踩到蚂蚁。就是头发被剪得乱七八糟七拱八翘。她说 话带一种奇怪的口音,人家说那是江苏话。 听童蓓说,她奶奶不喜欢她妈妈,说要不是她妈妈,她爸爸就不会被人打倒下 台。童蓓奶奶是个偏心眼的人,大人里面,她爱爸爸,小孩里面她爱童蕾。童蓓出 生,奶奶一看到童蓓的黑毛手,就急着要把童蓓送乡下去或者丢到河里去,是童蓓 妈妈爸爸不肯。奶奶爱憎分明,如果煮两个蛋,肯定只有爸爸和童蕾吃,剩下三个 人都没有,包括奶奶自己。所有的好处,都是童蕾多童蓓少,奶奶都是公开宣战, 童蓓要是不乐意,奶奶就让她解开扣子看看自己的手臂。童蓓妈妈看不过去,就和 奶奶吵架。这样,妈妈就变得特别偏爱童蓓,家里的两派就那样形成了。 童蓓发疯的妈妈,开始一直很安静。我们不时能听到童蓓家里,传来她奶奶摔 锅打碗的骂人声,有时她不给童蓓妈妈吃饭,说她吃了也不懂人事,白吃。童蓓就 偷偷给她妈妈塞饭团,饭团中间夹一片我们叫大头菜的咸菜。童蓓的手小,捏的饭 团比鸭蛋还小。有一次,我看到她妈妈像饿鬼一样,一下就整个吞下去,噎得拼命 咳嗽,童蓓就赶紧踮起脚拍她的熊背。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童蓓妈妈叫童蓓作妈 妈。我看到童蓓站在椅子上,给不肯坐下的妈妈梳头;看到童蓓给她妈妈洗脸,系 鞋带,还有就是给她妈妈拉内衣衣袖。这是童蓓最喜欢干的事。她妈妈把手伸得直 直的,童蓓把她的内衣袖子拉出,照例说,看!现在是不是舒服多了哦。她妈妈的 手依然直挺挺地前伸,童蓓把它按下来她才放下。她妈妈看着童蓓,嘴里会喃喃着 妈妈!妈妈!童蓓就用小手轻轻抚摸着她虚胖的脸,说,哦,哦,妈妈在这里!妈 妈在这里,我来保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