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大院里,家家户户都没有厕所。操场边靠食堂那里有一个建得像小庙一样的 大厕所。穿过总也没有花开的、荒芜的蔷薇园,走过七八个砖头台阶,就是高高的 大厕所了。那个厕所常年有灯。我们宿舍离那里远,所以,我们都是去梨树林后面 的厕所,这个厕所面对的是大片的梨树林,侧面一堵土墙,土墙那边是一小片橘子 林,不是我们单位的,是不认识的老百姓家里的。这是个离我们宿舍最近的厕所, 总也没有灯。加上前面梨树后面是橘子林,夜晚黑摸摸的真是又臭又可怕。大人们 总是点着蜡烛,或者打着手电去。晚上在我们宿舍楼长走廊上,看到树叶后面的厕 所里隐约发出红浑的烛光,我们就想象力飞扬。大家最爱说的是红手绿手的故事。 大意是你上厕所万一没有带纸,一只红手就从厕所坑里伸出来,问,你要不要 纸呀? 你说不要!红手缩回去,一只绿手又伸出来了,它问,你要不要纸呀!你说要, 它就给你擦屁股,一擦,你马上就死啦。你要是还说不要不要!红手绿手就一起出 来,把你拖下去了。 晚上,没有一个孩子愿意上厕所。就是白天,很多孩子也和我一样,不断低头 看厕所坑子,警惕里面会不会伸出一只红手还是绿手。那天晚上,一手拿着几张草 纸一手握着一个塑料电筒的童蓓站在我家门口,急慌慌地要我一起上厕所。我才不 想去。我让她叫童蕾去。她说妹妹拉过了,不去。童蓓着急地扭动着身子,跺脚执 拗地要我去。你要不去,我再也不跟你玩了!她说,你只要站在厕所门口的楼梯上 就行。 我们就一起下楼了。黑色的大风,吹着我们头顶上高高在上的梨树叶哗啦哗啦 地响。穿过黑乎乎的梨树林的时候,我们一直手拉着手。她家的电筒好像没有什么 电了,只能像蜘蛛丝一样,有气无力地照着很小很近的一块路。我们手握得很紧。 童蓓说,她去过球场大厕所了,那个灯也不亮了。要不然,她才不稀罕我陪她 去。 走到女厕所这边的小路,我的脚步就别扭。我都是从另一边的小路登上台阶进 我们的男厕所的。童蓓把我的手握得很紧。走了几步台阶,我死死站住了。童蓓再 使劲拉我,我也不走了。她说,看看厕所里面你再站在门口嘛。又没有人看见你。 我说,我就站这儿。不然我就跑回家了。 我一个人站在黑摸摸的女厕所门口,风时大时小,只有橘子园里零星的萤火虫, 小鬼眼睛一样飘舞。我很害怕。我们只好讲话玩。我在外面大声说,你奶奶为什么 不陪你来?童蓓在里面说,奶奶头痛。再说,她会骂我白天为什么不拉掉。我说, 你们里面有几个茅坑?她说,五个。你们呢?我说,男的三个。你们里面有没有虫? 她说,有。很多。我说,虫会爬到你鞋子上。你快好了没有?她说,再一下子 就好了。我说,你相不相信红手绿手?她没有回答,她听到了,这时,我也听到了 ——男厕所里传来揉纸的声音。嘎啦嘎啦的,好像很硬很糟糕的纸。童蓓的声音在 发抖,那边有……你快问问是谁! 我屏住呼吸。我猜是人,可是我被自己刚刚说的红手绿手吓坏了。 揉纸的声音,变成窸窸窣窣的,马上变成古怪的、缓慢的拖音——我是红手绿 手——你要不要纸呀——我目瞪口呆。忽地,好像是电筒掉了,光线在极其恐怖地 剧烈地变化,一个小身子从厕所里扑了出来,差点把我扑倒一起滚下台阶。我们连 滚带爬互相拉扯地奔下厕所台阶,身后传来呵呵大笑的声音。听出来了,是小杨叔 叔!是人!我们安心地站住了,大笑起来。 那是我们第一次去小杨叔叔家。是小杨叔叔邀请的。自从童蓓告诉我,小杨叔 叔在开会的时候,踢她爸爸,我就只敢偷看小杨叔叔。他一看我,我就把眼睛转开 了。六岁的孩子眼里,无法分辨大人年龄的不同阶段,只要是上班的大人,都比你 不能进去的厕所还陌生,像这个会打人踢人的大人,那就比你不能进去的厕所更要 令人不安。可是,很奇怪的,童蓓竟然接受小杨叔叔的邀请,拉我去了他家。我不 记得小杨叔叔家有什么好玩的,他家比我们所有人家都宽敞,因为他家没有小孩, 也没有什么家具。地上就是脸盆、鞋子、袜子什么的,还有两根竖在屋角落的钓鱼 竿。 我觉得他家不好玩,我想走。可是,小杨叔叔一直逗童蓓说话。也许没有什么 大人这样耐心地和童蓓说话,童蓓明显很兴奋,叽里呱啦的。小杨叔叔也从不盯住 童蓓的手腕,而是歪着头,童蓓说什么,他都哈哈大笑。我一个人溜达到小杨叔叔 床边,看到他枕头上有一本书,封面是个医生模样的人,还有个红十字药箱。我拿 过,还没翻,书就自动打开了,那一页竟然有个女人的大屁股。因为很多字还不认 识,我不能明白那是在说什么,但是,这是一本奇怪的书,我十分好奇,把它捧到 桌边灯下细看。小杨叔叔一见,劈手夺过,一下子就把它扔进抽屉,锁了,并收走 了钥匙。 太小气了!我瞠目结舌。 我相当不高兴。不就是看看吗,我又不会拿走!而且,他这样粗鲁的动作,让 人觉得我自作主张,像个糟糕客人。我决定回家。我也很生童蓓的气。我一声不吭, 掉过头就往外走,开门。 童蓓大叫,嘿,嘿,不玩了? 我头都不回。我讨厌童蓓。 童蓓追了出来。轮到小杨叔叔叫童蓓,嘿,嘿!蓓蓓!我有鱼皮花生哪!嘿! 我拔腿就跑。听声音,童蓓迟疑了一下,还是跟我跑了。 童蓓没有再和小杨叔叔玩,我心里暗暗得意。这说明我才是童蓓的好朋友。可 是,我太不喜欢童蓓和小杨叔叔讲话的兴奋样子了。所以,一跑进我家,我就把门 关了,反锁。我知道童蓓在我家门口。所以,我马上轻手轻脚地扒着我家门缝往外 看,我看见童蓓在我家门口站了一会儿,想举手打门,又放下了。她很轻地叫了我 的名字,小弟。我偷偷笑。我看到她又扭头看看小杨叔叔家的方向,到底还是回家 了。 第二天,我假装很忙,没有去她家找她玩。她可能也生气了,没有来找我。第 三天,我就想去找她了,可是我又看见小杨叔叔和童蓓童蕾在水池边讲话。她竟然 还让小杨叔叔那个小气鬼的手,放在她头上摸。我顿时又气恨满腔不想理她了。这 样又憋了两天,童蓓来找我了,手里拿了一个她奶奶做的葱油烙饼。 给你吃。她说。 不要!我说,可是我眼睛盯着那只香喷喷的烙饼。我爸爸妈妈根本不会做这些 北方人做的东西。我吞口水的动静太大了,童蓓笑起来,大笑起来。她把烙饼直捅 我的嘴,我挣扎了一下,一口咬住了。 我们中间的问题,就是那个小气鬼。 童蓓说,你说,小杨叔叔真的会踢我爸爸吗? 臭屁话!不是你告诉我的吗?是你自己看到的! 会不会我看错了呢? 我太吃惊了,也非常生气:我看他就像打人的坏人!就是他踢的! 你又不在。你又没有看见! 那你问我干吗?你自己去问那个小气鬼好了! 我觉得他对我很好。他和别人不一样。 我不说话。 他还叫我去他家吃鱼皮花生。你去不去? 要去你去!小气鬼!他最多给你一颗两颗! 你不去我也不去。他说他是从上海出差带回来的,皮很酥很脆,轻轻一咬就破 了,里面的花生又大又香。去不去? 不去!他又没有请我! 我带你去呀! 不去!你去我就不跟你玩了。我说话算数! 童蓓不说话。 哼,我悻悻地说,他打你爸爸,踢你爸爸,你还好意思吃他家的东西! ……他们说我爸爸是……坏人…… 这个问题太复杂了。一时间,我们两个都没有再说话。打人的人,就是坏人。 所以,小杨叔叔老袁家婶婶就是坏人,可是,坏人才要关起来,所以,童蓓爸 爸是坏人,那小杨叔叔和老袁家婶婶就是好人。 小杨叔叔对我那么和气,会是坏人吗? 我回答不上来。我转身跑了,我只能用飞快的奔跑来抵抗童蓓和我自己的疑惑。 因为,我心里就是觉得小杨叔叔、老袁家婶婶不好。可是童蓓的疑惑眼睛,让 我生气,一包鱼皮花生有什么了不起。这个叛徒!贪吃鬼! 童蓓奶奶一下子打了好几个孩子,包括老四。奶奶先是挥舞“自”形老拳,后 来是拿那个晒衣服的长竹竿横扫,老四她们躲闪不及,被打得落花流水,慌不择路, 挨打的、摔坏的,反正个个鼻青脸肿,哭爹叫妈。起因好像是童蓓得罪了她们,具 体是什么我已经模糊,但是,后来听说老四她们合伙到童蓓家门口唱她们自编的歌 谣:“猪毛手!长眼睛!一眨一眨亮晶晶!”“猪毛手!长眼睛!一眨一眨亮晶晶!” 老四很有号召力,在童蓓家门口的孩子,汇集得简直像个儿童合唱团。她们不 厌其烦,反反复复就是这一句。这时候,我才明确知道,有关童蓓手臂的内幕,已 经广泛传播家喻户晓。能看到这个细节和产生这个感受的,只有我。也就是说,童 蓓一听就知道我干了坏事。我背叛了她对我的信任。 由于童蓓奶奶的野蛮行为引发了公愤,我记得很多大人都到童蓓家门口讨说法。 擂门的,拍窗的,厉声批评的,一时间,我们走廊人声鼎沸喧闹不休,有个孩 子的爸爸,把童蓓家放在走廊上的煤炉,连锅带炉子,都砸下二楼。有个鼻头有绿 豆大痣的阿姨,手里有根短短的擀面杖,一直敲着童蓓家走廊上像学生用的课桌, 索赔医疗费。还有人说要叫保卫处来人处理,有人说应该叫公安局来人,把这个老 家伙抓起来,为民除害。 这事一直闹到童蓓奶奶突然开门出来,手里拿着一把刀。她一手像拎小鸡一样, 拎着哭肿眼睛的童蓓。 奶奶说,好!我当你们的面,一刀劈死她。这够不够赔?不够,再劈死她妹妹, 再劈死我自己,够不够——奶奶的刀高高举起,童蓓恐惧地发抖,她死劲挣扎,奶 奶一脚踢过去,童蓓倒下尖叫。奶奶又把她拎起。她的裤子上全部是尿,拎起的时 候,小便还在滴滴答答地流下来,地上湿了一大片。 人群顿时静默了。在静默中,大家交换着惊愕而委屈的目光,渐渐散去。 童蓓再也不理我了。我送给她新弹弓;我送给她一根山鸡的长尾巴;我送给她 一副军棋子;我送给她两颗大白兔;我送给她从我姐姐那里偷来的最高级的玻璃糖 纸;我把我所有最宝贝的东西都一一送给她,她都拒绝了。她总是扭头就走。 在她最后一次拒绝我的蚕茧宝宝的时候,我终于憋不住,咧嘴放声大哭。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 是我姐姐把伏墙哭泣的我牵回家的。姐姐说,你傻呀!还有这么求人家要你东 西的呀! 妈妈给我一个大嘴巴,止住!没出息!天晓得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男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