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从来不曾写过剧本,小王对基本格式都不掌握。现找来教科书,依靠中文系的 那点底子,剧本很快脱稿。下一步该怎么走,给谁才能拍出来,心里还是没谱。上 网搜索,有许多征求剧本的帖子,他仔细比对,选择几家发了过去。 小王同时敲了三家公司的门,但只有一家有反应。那人姓杨,大他三五岁,小 王在心里真诚地奉为恩师与兄长。这在杨老师也许只是分内工作。但在小王就是热 心汲引,是知遇之恩。他打来电话时。小王老半天没闹明白。他几乎忘了还有这事。 对于他而言,这实在有点遥远,更像愚人节新闻。杨老师显然估计到了小王的反应。 他呵呵一笑,基本肯定了整个剧本的走向,只对部分情节和结构提出了修改意见。 说你抓紧改吧,改好快给我。回头我传个合同文本给你看看,若没意见,咱们就签 了。电视电影稿费都不高,一般也就三到六万。你还没出道,咱们就四万吧,我跟 公司也好交代。小王赶紧说稿费没关系,这个好说!杨老师说千万别这么说,稿费 很有关系。太有关系了。艺术是有价值的,该值多少就是多少。 天大的好事。放下电话,小王很想告诉谁,跟谁分享一下快乐,想来想去,却 没有合适人选。县里的一秘,专业可不是这个,传出去,也许会适得其反。但最终, 他还是告诉了刘书记。刘书记是他的中学老师,升县长时将他从学校调出来,做了 自己的秘书。对他也算有知遇之恩。 书记闻听也很高兴。说好啊,我没看错你。你确实是个人才。小王的心一下子 回到了肚子里。不是出于报恩心理的印象分,客观地说,书记为人为政都不错,很 务实,也算得上正派,能隐约看见当初在学校教唱《马赛曲》的底子。农村学校人 手缺,语文老师兼教音乐,效果还不错,也算是一绝。 回到办公室,小王依旧激情澎湃,《马赛曲》又在耳边响起。哦,不是耳边, 是心里。刘书记在,随时都可能出去,可不是听音乐的时候。在那熟悉的旋律中, 他仿佛又看到了当时的刘老师。头发整齐而不亮,沿着额角大致呈二八开;腰身挺 直眼微闭,运动服裤子上的两道白色边线均匀地晃动。他慷慨激昂地打着拍子,表 情非常投入。说心里话,当时大家并不喜欢这莫名其妙的歌,还是邓丽君更受欢迎。 但既然刘老师说好,也就没人敢反驳。他刚刚大学毕业。年轻而又英俊。女生暗恋, 男生嫉妒。 杨老师的效率很高。小王很快就用那四万块钱,提前还清了房贷。剧组也随即 开过来,选了一处山村作为外景。开机仪式时小王出面,宣传部长不必说。连刘书 记也一起搬动。地区和县电视台同步报道,另外还有北京的一些媒体。无论如何, 县里多少能露露脸,刘书记为此非常高兴,回去后把小王叫到办公室,说有些事跟 你说说也无所谓,我再干一年,就要退二线。你跟我时间也不短了。电影拍完,你 看看,是去宣传部还是文联,自己选个地方。小王赶紧说谢谢刘书记。您怎么可能 退二线呢。刘书记不等他说完就竖起巴掌做了阻止的手势。说这事你心里有数就行。 别外传。本来考虑让你去组织部,现在看还是宣传口合适些。 按照刘书记的要求,小王暂时靠在剧组,有什么需要配合的,随时调度。刘书 记又从县委办找了个秘书,也姓王,预备过后正式接替。在片场住了不到一天,小 王就发现了问题。旱灾实在严重。头天开机仪式,只顾得热闹,没顾上观察。此时 才发觉,灾情有多么严重,影响有多么大。远处的秧苗几乎能点着。就这么下去, 秋后农民肯定颗粒无收。 杨老师说这正常啊。你剧本里的背景不就是这样的吗?要是没有旱灾,我们还 得另外选景甚至造景呢。 小王心里阵阵发紧。他们老家在西边。靠着水库,而东五县呢,一路截流加蒸 发,春风不度,经常闹旱灾。来前县委号召机关捐款抗灾,他走得急,没来得及交。 现在很有些后悔。仿佛少他那几百块钱,就会影响龙王行雨。 小王抽空去找老人,却被告知他已经辞世。走得很安静,一如其生平。这个岁 数离去,也算是喜丧。按照农村的说法,是老死的,不是病。天热,后事办得快, 早已入土。小王闻听并无震惊,反倒有种不良预期终于落实的感觉。从这个角度说, 杨老师他们的效率还是差点火候。他已经告诉老人要拍电影,但没想到老人走得这 么匆忙,剧组来得如此拖拉。 回头望望,那片竹林还在,但干瘦的叶子透着暗黄;池塘里没有鸭子,只有龟 裂的黑色塘泥。无边的忧伤顿时将小王冲击得七零八落。只是令他忧伤的仿佛不是 老人,或者他的离去,而是《马赛曲》的旋律。就像大学毕业前夕,偶然与它不期 而遇。其实,那才是被《马赛曲》真正打动的开始。他买了点香烛鞭炮,在老人坟 前点燃。那噼里啪啦的鞭炮,怎么听都像《马赛曲》里的军鼓。 究竟有多少人在《马赛曲》的激越音符中倒下?这问题无人回答。小王在暴烈 的阳光下眯缝起眼睛,慢慢就看到了自己。正在冲锋陷阵浴血拼杀,忽然身子一震, 然后慢慢倒下。温热的液体流出来,提醒他那不再是敌人或者战友的血,它们就来 自于自己的心脏。堤坝决口,洪水肆虐,逐渐露出于枯的河床。 小王浑身一激灵,仿佛有电流闪过。他立即掏出手机接通会计,请他帮个忙, 他要捐出一个月的工资。会计很吃惊,接连反问三次,这才确认。 黄昏落寞,夕阳点染着高低错落的楼房。一只麻雀落在邻居的空调外挂上,蹦 蹦跳跳,东张西望。克玉开着房门,防盗门也没锁上。对面的孩子,依旧书声朗朗。 他显然遇到了问题,但大人的语气,也是不会。克玉很想过去,帮个举手之劳的小 忙,但又不敢造次。随意一扭头。看到沙发角落里从未开封的灭蟑药,忽然灵机一 动。 克玉抄起灭蟑药敲开对面的防盗门。是孩子开的,他蹦蹦跳跳地过来,恰如小 鸟。克玉说小朋友,你哪里不会?我帮你吧。孩子回头看看,后面随即又出现一个 女人,克玉曾经在楼道里碰到过的。三十几岁,相貌中等,满眼警戒。克玉扬扬手 里的药。说我是对门的。楼长给你发灭蟑药,你不在,她叫我给你。女人说不是刚 刚发过的吗?克玉说不知道。我的也没用完。随手把药递给孩子。女人说声谢谢, 就被克玉打断。他笑道这孩子上三年级吧?跟我儿子差不多。学习上要是有啥问题, 也许我能帮个忙。女人的眼睛从克玉身上滑过,向他身后看看,脸上也绷出微笑, 说不用,有我呢。麻烦你,不好意思!孩子说你也不会!克玉笑道妈妈不会也正常, 她太忙,忘了。什么问题,拿来我看看好么?孩子看看母亲,然后递过课本。这种 问题对于克玉,自然不在话下。解答完毕,他摸摸孩子的头,说我一般都在。要是 有问题,你可以随时来敲门。 女人道谢。然后领着孩子回屋。克玉听见,她轻轻将门碰上了。那个瞬间,他 心里不由得一闪。 等待比预料的更长。给马总打电话,说是在弄别的项目。他们公司项目多,同 时有好几个。筹拍的,投拍的,做后期的,打官司的,不一而足。分集提纲已经发 给央视少儿频道,要先听听他们的意见,然后汇总回复克玉,免得多走弯路。克玉 闻听,倒也是这么个道理,反正着急上火也不顶用。 问问先前那个剧本,也都是没有结局的结局。那些日子。克玉整天闷在家里, 足不出户。每两天下次楼,目标也不过是百几十米外的菜市场。别说远处的风景, 就连陶然亭,都没了兴趣。那天天气出奇地好,他的心情也随之晴空万里。于是约 出吴菲,吃了顿饭。吴菲说好端端的,你请的哪门子客呀,发财了?克玉其实挺喜 欢请人吃饭的。为朋友们买单的感觉很好。只是多数时候囊空如洗,徒唤奈何。果 能发达,他一定要做战国四公子那样的人物,至少也要效仿近代的吴长庆,养士。 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克玉说还没发,很快就会发的,咱们一起。很长时间没见,全国人民都很想念 你,来吧。 吴菲的表情依然如同五月的阳光一般通透,但克玉却始终觉得不可捉摸。直觉 告诉他,吴菲对自己当有好感,至少不会讨厌,但是却从来不主动跟自己联系。你 联系她干吗都行,答应得痛痛快快,落落大方,让你稍有非分之想,便会心生自责, 便要自惭形秽。 酒确实是神奇之物,能浇去心中块垒,也能让人神采奕奕。坏的变好,好的更 好。比如吴菲,模样就显得越发地风流,楚楚可怜。克玉执意要送她回去。送到楼 下。吴菲说行了,你赶紧回吧,不要错过最后一班地铁。克玉心里怦怦直跳,笑道 送佛送到西,若不送你进门,可能真要错过最后一班地铁呢。同名电影是名导特吕 弗的作品,他们都很熟,也都喜欢。 吴菲安抚地拍拍克玉的肩膀,说我明白你的好意。非常感谢。屋里太乱,改天 再请你上来喝茶。克玉抓住吴菲的手不放,说没关系,我屋里更乱,不怕累不怕脏, 是我们的优良传统。吴菲使劲抽出手,飞快地吻吻克玉的脸。然后在上面轻轻一拍, 说宝贝,乖。快走吧。你的任务已经胜利完成。 吴菲的高跟鞋发出脆响,如同践踏在心上。克玉仿佛看到自己的心碎裂开来, 鲜血汩汩滔滔,随着吴菲脚步的节奏溅射。不大一会儿,六楼的某扇窗户亮了。克 玉不觉心头一热,如同浓雾中的渔船隐约看见灯塔。他期盼吴菲能打开窗户。哪怕 只是看他一眼。但是没有,始终没有。他在楼道门前转来转去,像迷途的孩子。有 人从旁边经过。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驴车终于驮来马总的消息,他的助手与克玉约定了面谈时间。过去一看,竟然 有十好几条意见等着。克玉不觉头大。有些意见比较专业,有些则根本不靠谱。此 时才发觉,跟马总沟通并不容易,很费电。 争论比较激烈。克玉势单力薄,形势又不容许他舌战群儒。人家拿了钱订购剧 本,好赖不说,首先总要可心。最后他说这样吧,形成正式的会议纪录,纪录好我 的意见。我按照你们的意见来,但将来如果再有相反意见,我不负责走回头路。马 总想想,说行。 他们的意见虽然不尽合理,但总算没偏离大方向。克玉仔细琢磨琢磨,然后动 手。但是写着写着,突然想起电视。打开一看,戏曲频道正好在播张派名剧《望江 亭》,谭记儿先后由赵秀君、张萍、王蓉蓉、薛亚萍等几个名角儿扮演。唱段克玉 都很熟悉,平常没事,让他专心看完整出戏很难,但今天手头有事,他却想看下去。 甚至想下盘棋。 戏当然没看,棋也肯定没下。克玉又想起了吴菲的夜晚。越想越觉得自己形象 不堪,总有乘人之危之嫌。至少对人家不够尊重。扪心自问,说他完全没想法那是 虚伪,但说他目标明确一心冲着某个方向,也是污蔑。他只是感觉有些累。如同月 黑风高独自前行,忽然看到另一盏灯火,总有与之会合的冲动。或者孤身行进在茫 茫沙海,突然见到一棵树,肯定想过去,在上面靠一靠。有组词汇在心里被擦拭得 缺棱少角,令他常念常新。这组词汇是,相濡以沫,互相取暖。同道的温暖。 克玉抄起手机。给吴菲发了条短信。那天晚上我其实没有别的意思。你别误会。 吴菲回复道没事,都喝多了。我没失态吧?克玉道你没失态。我失态了。吴菲道男 人失态无所谓,女人没失身就行。呵呵。 反思反思马总他们的意见,确实多数占理。所谓不靠谱,不过是自己的愤激之 语。有此认识,克玉这回写得很慢,尽量朝细里抠。反正磨刀不误砍柴工,自己总 不吃亏。他凝神静气地写,那天实在没了感觉,这才锁上房门,去了陶然亭。 更待菊黄佳酿熟,共君一醉一陶然。某部主旋律电影,大约是《巍巍昆仑》吧, 曾经引用过。周恩来吟诵出来,毛泽东等皆开心一笑。原来典故隐藏在此。看了一 气,再漫步回来。这里算是城南,没有连片开发成高楼大厦通衙大道,两边是一溜 溜的小门头房。杂货烟酒烧烤铺,影碟服装理发店。路过某个门脸,他忽然眼睛一 亮。里面有张熟悉的面孔,正是对门那孩子的妈妈。 克玉摸摸脑后忧愁一般漫长的头发,停下脚步转身欲进,想想却又没有。 上楼前正好碰到楼长。老太太看看他,等他过去,忽然又将他叫住。说你家里 没什么人吧?这叫什么话。当初租房,房东便有言在先,不能随随便便带人来。那 意思白痴都明白。克玉道对呀,就我自己。楼长说晚上你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克玉 道听到了呀。怎么回事,叫人没法休息?楼长道我们正在挨家挨户地查。只要不是 你屋里就行。 那种奇怪的声音一直阴魂不散,但又没有规律。赶进度时夜里碰见这个,克玉 的心情自然不能好。他说应该查。都在一块住,得有点公德心。楼长看看周围,神 秘地凑过半步,说我们怀疑就是你对门,开理发店的。克玉心里一震,本能地说不 可能吧。她还带着孩子呢。楼长说那谁能说得清楚? 既是项目,就不可能毕其功于一役,得悠着劲,打持久战。写到一半,眼看曙 光在前,克玉又约吴菲见面。这回吴菲没答应。说这两天忙,改天吧。克玉道再忙 也得吃饭呀。吴菲说北京你还不知道,从城南到城北,吃个饭麻烦死。 再软也是钉子。克玉心里颇有点感触。正在这时,刘总打来电话。说克玉呀, 很对不起,上回你改的栏目剧本子,后来没拍,你可白忙活了。克玉微微摇头。按 照道理,拍不拍他都应该付酬。这点费用即便损失,也只能算作自然灾害,岂能朝 下转嫁。 克玉爽朗地一笑,说都是朋友,无所谓。权当我帮你干了点家务活,举手之劳! 刘总说白忙活一场,我很不好意思。这样吧,晚上我请你吃饭。 过去一看,还是跟齐总一块。刘总旧事重提,克玉大度地说真的无所谓。钱不 用可以省下,才华不用搁在脑子里也是浪费!齐总闻言赞许地一笑,说嗯,这话有 水平! 克玉有个新奇的发现,两个月不见,以前字正腔圆的刘总竟然也成了口吃。经 常梗阻的词句不多,都跟齐总有惊人的相似。 饭后刘总又捎了克玉一程,将他送到地铁口。路上克玉一直想说说某个人,但 一直没有。他希望刘总能主动提及,可刘总也没有。 也是,北京那么大,忘记一个人,哪里还需要格外的刻意或者努力。 喝了酒回来,克玉不想再写。网上胡混一通,看了个电影,深夜才睡下。不知 什么时候,忽然有人敲门。打开一看,是个警察,电筒的余光正好照到肩章的一半, 看不出警衔,后面还有几个黑影。 克玉心里一激灵。他可不曾到派出所登记,也没办理传说中的暂住证。还好, 警察并未问及这些,看看克玉睁不开的眼睛,说就你一个人?克玉说对呀,一直是 我自己。 此时才看清,警察很年轻,胸前还有张卡片。看不见内容。楼长说奇怪,对面 当真没有,你看清楚了?警察说确实没有。人家一个女人。半夜三更穿着睡衣,我 怎么好意思磨蹭?楼长嘟囔道那就怪了。除了这家,没人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