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林红养花是受父亲的影响。林老师在小学里教了三十年语文,工作中没见多大 建树,却在喝酒与养花上面出了名。他是握着半杯五加皮,一头栽在院子的花丛中 心肌梗塞的。那一年,林红二十五岁,噩耗传来时正跟志平在新房里忙。新婚在即, 小两口几乎每个黄昏都在他们的新房里收拾。可是父亲死了,一句话都没留下。等 他俩赶到医院时,父亲已经直挺挺地躺在太平间里。林红一下子回想起坐在他腿上 背诵唐诗的童年时光。 婚礼一直被推迟到第二年春天。就在她出嫁前的一天晚上,母亲忽然带了个男 人回来。那人林红认识,小学里的副校长,姓刘。父亲的追悼会就是由他主持的。 可一见他进屋那样子,林红明白了,连客套话都不想说,起身就往自己屋里去。母 亲叫住她,让她陪刘伯伯说会儿话。林红停了停,转身看着母亲。母亲脸上有点挂 不住了,却硬要挤出一点微笑来。倒是那个副校长很坦然,在沙发上坐下来,说他 听说林红要出嫁了,是来道个贺,探望探望的。母亲赶紧接过话茬,说女儿还不谢 谢刘伯伯。林红没理她,把目光转到副校长脸上,盯着他看,却仍然没有一丝表情。 副校长坐不住了,站起来用力咳了咳后,说我还是先回去吧,看来来得不是时候啊。 母亲慌忙挽留,留不住,就一直送到门外,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林红听不清,也 不想听,扭头进了自己的房间。 这个晚上林红没睡好,胡思乱想了一夜。 第二天,志平用一部加长的婚车把她接走。在一片爆竹声中,林红隔着车窗回 望,大家都在那里胡乱地向她挥手,这些人中间没有她的母亲。林红的母亲这一天 几乎没跟女儿说过话,她对每个人抱以浅淡的微笑,可这笑容里没有女儿出嫁的喜 悦,就像父亲出殡那天,她的眼泪中没有悲伤一样。 婚车转过一幢楼时,林红猛然想起来,说,我还有东西要拿。车子戛然而止。 林红想了想,又说,还是明天吧。她看着丈夫,明天我们去把院子里的花搬回去。 志平笑了笑,没说话,拉起她的一只手,捏在掌心里。林红想起来了,明天他 们要去海南度蜜月,不禁又回过头去,再次看着车窗外那些渐行渐远的风景。 林红的蜜月十分短暂,原因是志平工作忙。他是工程学院的讲师,讲师跟教授 不一样,每天都有好几堂课等着他。不过,他向林红保证,等放了暑假一起去西藏, 再像模像样地度上一回蜜月。林红点了点头,枕在他胸口,一只耳朵听着他的心跳, 一只耳朵听着窗外海浪席卷沙滩的声音。那是他们在海南的最后一夜。小夫妻俩回 来后就回了趟娘家,这是沿袭了千百年的老规矩,叫回门。但是,林红刚进门就傻 眼了,她站在院子里,那么多的花一盆都不在了,院子里新浇的水泥地早已干透, 显得宽敞而洁净。母亲在她身后淡淡地说老刘有哮喘,他对花粉过敏。母亲还说他 们已经定下了,旅游结婚,去的目的地也是海南。林红只是惦记那些花。太阳当头 照耀着,她问母亲:你们把我的花弄哪儿去了? 卖了。母亲说着,去屋里拉开抽屉,取出一个信封塞给女儿,卖花的钱在这儿。 她强调说,这是老刘的意思,钱,我们一分不要。 林红捏着钱,一句话都没有。 回门这顿午饭吃得极其沉闷,吃完了,她一拉志平,说,我们该走了。 志平一直是笑眯眯的,保持着新郎倌的愉悦。他在走出很远后,对林红说,天 要下雨,娘要嫁人,你管她呢。林红没理他,挎着他的胳膊,一路上始终低着脑袋。 志平笑了笑,又说,只争朝夕啊,看来你妈是个急性子。 你有完没完了?林红平白无故地恼了,甩开他的胳膊,调头去了育子弄的花鸟 市场。她一个人在那条不长的街上来来回回地逛了好一阵,才挑了两盆蓬蒿菊抱回 家,把它们移栽进阳台的花槽里。三年过去了,林红把育子弄里的植物一盆一盆搬 回来,把阳台布置得像个花圃,而她的家就成了花园,一年四季都开满了鲜花。但 林红还是更喜欢蓬蒿菊,喜欢它们像野草一样在花槽里肆无忌惮地生长。那些白色 的小花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每一片花瓣上都预示着爱情。这是林红从一本书上看来 的。书上还说蓬蒿菊在欧洲又叫玛格丽特,是十六世纪一位瑞典公主的名字,它的 花语是心中隐秘的爱情。 林红觉得那是胡说八道,是卖花人编出来骗钱的。但她喜欢看书是真的,还在 跟志平谈恋爱那会儿,每个星期天两人不是上书店,就是去图书馆。不过,志平现 在没工夫看书了,他每天都忙得很,好像不是大学里的讲师,而在经营着一家公司。 下了班基本上是往饭店里跑,吃完喝完了还不算数,还得成群结队地去酒吧或是KTV 里接着喝。为这,林红没少发过脾气,最厉害的一回,她一个烟灰缸扔过去,把门 口的玻璃屏风砸了个粉碎。可是不管用,男人都把苦衷放在了肚子里,志平有一次 喝多了,趴在卫生间的抽水马桶上才说了心里话:如今学问不在书本上,他要当副 教授,他要当教授,就得陪着这些人吆五喝六地在酒桌上混。吐完之后的志平,两 眼空洞得像个垂死的病人。他把整条手臂搭到林红肩上,由衷地叹息:书中哪有黄 金屋啊! 但林红知道,丈夫更说不出来的苦衷是在他身上。结婚刚一年,婆婆见媳妇的 肚子没动静,就催着两个人上医院。老太太自作聪明,临走还再三叮嘱儿子,你也 得查,不能光叫媳妇去。 林红很不高兴,看着她的背影对丈夫说,她哪里当我是媳妇?她就像配种场里 出来的。志平笑笑,没吭声。林红就更生气了,说,看来你们是串通好的。 医院检查的结果没几天就出来了,问题出在志平身上。婆婆不相信,志平更不 信,夫妻俩于是去更专业的医院,看的还是专家门诊。专家的结论更干脆,通俗易 懂,就两个字:死精。林红问那怎么办?专家说,要孩子还不容易?人工授精嘛。 这一回,婆婆没话说了,志平更是沉默,回到家里倒头就睡。林红也不好受, 上了床,从后面搂住他,说不生就不生,两个人安安静静过一辈子有什么不好?志 平不说话,也不动,林红就更紧地贴着他。女人的胸脯就是用来温暖男人那颗苍凉 的心的。可是,时间一长,林红有点松动了。有一天晚上,她像是忽然想起来的, 说,要不去试一下? 志平一愣,问,试什么? 人工授精啊。林红说,我们去挑一个聪明的帅气的…… 志平不等她说完就翻身起来,靠在床头电视一直看到后半夜,吓得林红从此再 也不敢提及此事,平日夫妻俩吵得再凶,她都绝不再提那四个字。做女人就得讲 “分寸”。这是她父亲活着时常说的一句话。林红就是要做一个有“分寸”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