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林红离开新疆就去了青海湖,然后是玉门关,然后是西安,一路走下来到达北 京时,天气已经热得不可开交,身上的钱也所剩无几,但她一点都不觉得担心。那 天,她住在海淀的一个部队招待所里,看见门厅里挂着一张中国地图,就仰着脖子 在上面细细地找,把那些与她有关的城市一个一个在眼睛里过了一遍。林红忽然看 到一个地名,一下记起那是花田错居住的城市。 当晚,林红找了家网吧,一打开MSN ,就有一长串留言跳出来,都是花田错的, 问她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不上网?而重复最多的是一首歌名:你知道我在 等你吗?林红无声地一笑,一条一条往下看,发现她在最后一条留言上说她刚刚做 了一件傻事,她把院子所有的花草都移走了,花了两天时间平整土地,打算再花两 天在上面扦插。花田错说:我要在整个院子里栽满了蓬蒿菊,等到明年春天那里就 会开满雪白的花。 但林红等不到明年。她回了个留言,第二天就登上火车赶往那座城市,找到那 条街。花田错说过的话一点都没错,她说她的花铺远看就像森林里的小木屋,门口 的墙上爬满了常春藤。林红一眼就认出来了,可推门进去却发现里面只有一个年轻 的男人。他坐在轮椅里,抬头朝林红看了眼,马上又低下脑袋,眼睛落在一本摊开 的书本上。林红沿着过道转了一圈,发现这里的很多植物她连名字都叫不上来,这 让她很吃惊,就扭头看了眼那个男人。男人也正在看着她,问她想要什么?花还是 盆景?林红说看看。说完就凑到一盆美女樱上深吸一口。男人说这是美女樱,买回 家里很好养的,放到太阳底下就行了。林红笑了笑,扭头转到另一边。男人又说这 叫鼠尾掌,墨西哥的仙人掌,更好养了,水都不用浇。这回,林红就当没听见,直 起腰,默默地沿着过道又转了一圈后,站到男人跟前,忽然问他老板呢?林红记得 花田错曾放肆地说过,她不在花店,就是去了男人的床上。男人愣了愣,抬头看着 她。林红发现他的脸色很苍白,因此看上去眼睛特别的黑。林红说,我找你们老板。 男人说,我就是老板。 林红愣了愣,想走,可还是问了句,这里的老板不是女的吗? 男人笑了笑,反问她,我像女的吗? 林红什么话都没了,扭头就往外走。男人哎了声,像是记起来了,说这里有过 一个女老板,她把铺子转手了。林红赶紧问那人去哪儿了?男人摇了摇头,看着她 忽然露出一个微笑。林红很失望,出了铺子,沿着那些常春藤一直往前走,可这条 街就像无穷无尽,都快走到黄昏了,它还在笔直地向前延伸。而回头的路就短得多 了,林红在返回旅馆途中又经过那家花铺,发现门上多了一张启事,手写的,大意 是要招一名帮工,年龄不限,性别不限,籍贯也不限,还可以提供住宿,唯一的要 求是要懂一点园艺。林红站在人行道上把启事又看了一遍后,走上去轻轻地推开那 扇门。 林红正式上班是三天后的事了,她得上劳动力市场备案,还得去派出所里办暂 住证,等把这一切都忙完了,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觉得这个结果比她预想的任何 一个开端都要好。晚上,躺在花铺顶上的阁楼里,那里堆着一整墙的书,她就靠在 床上一本接着一本地读,可还是免不了会想起花田错来,就爬下阁楼,坐到收银台 前,那里放着一台电脑。林红在MSN 上一次一次给她留言,问她怎么了?出了什么 事?怎么连网都不上了?就是不见她答复。花田错像是从网络的世界里消失了,她 的博客关了,淘宝上的店也关了。林红在一天晚上忽然想到,在现实世界里人可以 出走,铺子可以转手,但生活过的地方总有印迹会留下。于是,她在很长的一段时 间里,每个晚上都在楼上楼下寻找,可是没有任何发现,好像这个人从没出生过一 样,就连每本书的扉页留的都是那个残疾男人的名字:赵云。 赵云喜欢看书,这谁都看得出来,每天除了收款,就是把脑袋埋在书本里,隔 三岔五的,还有快递员捧着包裹上门,打开里面又是书。林红有一天没话找话,问 他买这么多书每本都会看吗?赵云想了想,说,买书是种病,看书是为了治这种病, 结果是让一个正常人病入膏肓。 这话,林红听不懂,但她从小就喜欢捧着书本的人。 秋天很快就来了,花铺里的植物换了一批又一批。显然,赵云对她的工作很满 意,有一次主动提出加了她两百块钱。还有一次,他要请林红吃饭,林红谢绝了。 跟一个坐轮椅的人去饭店,太招摇。林红受不了别人的目光。赵云笑了笑,没有坚 持。可那天到了该打烊的时候,他还坐在收银台后面,捧着一本书,好像是忘记了 时间。老板没有动,林红只能在铺子里忙碌,浇完一遍水,把地拖干净,扭头看看, 赵云还在看书,就抓起抹布把花盆擦了一遍。这时,送外卖的提着一摞餐盒进来, 赵云这才抬起头,笑了笑,说今天是他的生日。 赵云不喝酒,两个人就以茶代酒。但林红很快就发现,男人有时不喝酒也会醉。 赵云聊着聊着话就多了,话一多,眼睛跟着也红了,而且眼睛越红,话就越多。他 告诉林红他的父亲是个教授,在大学教比较文学,他的母亲是个医生,曾经是这座 城里最好的产科大夫,但他们都死了。赵云一口干掉杯中的冰红茶,就像灌下一杯 威士忌,眉头皱了老半天,说那年他才十九岁,他们是去南山的水库里钓鱼,车翻 下了山沟。赵云没说他这两条腿,但林红觉得肯定跟这次车祸有关。果然,他接下 去又说起了当时的女朋友,是他班上的女同学,他们约好一起考北大的,可他在医 院整整躺了一年半。林红的好奇心来了,问他那后来呢?赵云一愣,像是忽然酒醒 了,一下子闭紧了嘴巴,抬眼看着林红半天没出声。林红却多了一分猜测,等了会 儿,她又问,那你结过婚没有? 赵云笑了,反问她,你看我像结过婚的样子吗? 林红说,结没结过婚怎么看得出来? 赵云不说了,掏出手机打给司机,说来吧,他要回家了。 那司机也姓赵,每天早上把赵云送来,到了傍晚,他的面包车通常会准时停在 花铺门口。赵司机的另一个任务就是给店里补充货源,把花卉与盆景从花圃里拉来, 一般都是在下午,在生意最清淡的时候。林红后来才知道,赵司机其实是个真正的 园丁,他是赵云的合伙人,他们在乡下还有一个花圃。林红的兴致一下就高了,问 赵云什么时候带她去参观一下。赵云笑了笑,说下次。可下次是什么时候,赵云不 说。林红有时候觉得他的微笑就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秘密是从赵司机嘴里透出来的。那天中午,赵云去了街对面的理发店,赵司机 忽然拉着几盆龟背竹来了,说是送货多下来的,不打算拉回去了。林红就帮他搬进 来,洗手的时候她还惦记着乡下那个花圃,说一定要去看一次,她养了二十年的花, 还没去过真正的花圃。赵司机很惊讶,看了她好几眼,说,你都养了二十年的花? 林红说她那是闹着玩的,从小就跟在父亲屁股后头瞎摆弄。赵司机想来点幽默的, 笑着说,那我跟小赵都得叫你师傅了,我们两个加起来还没有二十年。 林红是在转念间想到的,问,你们合伙几年了? 赵司机算了算说,八年,跟抗战一样,八年了。 那这家铺子呢? 七年,赵司机肯定地说,有了花圃才开的店嘛。 林红的两只眼睛一下就睁得滚圆,手都不洗了,问题多得就像连珠炮:那赵云 呢?一直是他守着这铺子?除了他还有过谁?是不是个女的?以前这里是不是有过 一个女人? 赵司机怔了怔,但马上就像是明白了。他请林红放心,不光这里从来没有过女 人,哪儿都没有过。赵司机说得很认真,我对谁都敢保证,自从他那两条腿没了, 他连恋爱都没谈过。 说完,他朝着林红两眼一眯,露出一个自作聪明的笑容,甩着两只湿漉漉的手, 走了,回乡下的花圃去了。 这天下午,花铺提早打烊了。但赵云的回答是沉默,他没有解释,也没有辩驳, 林红说什么,他都是低着脑袋。这让人有火都不知道怎么发。可林红更多的是难受, 站在那里老是想起在MsN 上说过的那些话,越往回想,就越觉得自己像是被扒光了, 被硬生生地摁在他面前。林红真恨不得地上有个洞,好让自己一头钻进去。 林红深吸一口气,扭头跑上阁楼,把自己的东西一样一样塞进旅行袋,可等她 下到铺子里,赵云已经不在了。林红犹豫了一下,最后回顾了一眼这满屋的花草与 盆景,一把拉开门,就看见一辆出租车正等在门外。赵云从敞开的车门里伸出脑袋, 说,我带你去个地方。林红没理他。赵云就仰着脑袋,他的脸白得就像一张纸,可 那双眼睛更像是两个深不见底的窟窿。赵云说,就算我求你了,好不好?就去看一 眼。 赵云带着林红去了城外。出租车拐进一条乡间小路时,林红觉得这应该是去他 那个花圃的路,可车进了一个村庄后,赵云忽然说前面就是他的家。而事实上,那 只是个破败的院子。赵云到了那里,打开门。林红惊奇地看到里面长满了蓬蒿菊, 整个院子的地上都是,就像野草一样茂密而杂乱。赵云说,等到明年春天这里就会 开满雪白的花。 这时,一阵野风从围墙外刮进来,那些绿色的叶片顷刻间变得活跃起来。林红 紧咬着嘴唇,直挺挺地站着,许多往事像风一样在眼前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