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这一夜的经历,就像是一枚木楔子深深打入了镇球的心头。在最初的一周里, 他经常感到烦躁不安。他无法确定那个北方的男人是真实存在还是自己当时的幻觉, 到后来,他甚至觉得那个迷宫一样的院子、黑暗中的花卉、曲折的走廊还有他在银 杏树上看到的神秘牌局都是他某个白日里的梦境。但是,只要想到鹤子,想到她站 在那套间圆洞门前如陶瓷花瓶一样的身体,他就会产生非常现实的痛苦。这件事成 了他内心的一个伤口、一个独自忍受的秘密。有很多次,他产生了强烈的欲望想要 重新进入卖糖巷那座深宅大院,证实这一切到底是幻象还是真实。但他心里有一种 说不清楚的力量抗拒他这么做。过了一些时候,他的心情慢慢好了起来,似乎从这 个事件中解脱了出来。 镇球再次见到那个叫陈茶鹤的女子是在一个多月之后,地点在瓯江电影院。当 时,各个电影院正在上映极其轰动的罗马尼亚故事片《多瑙河之波》,观众奇多, 而且情绪特别冲动。为了加强电影院的治安力量,镇球的小分队被调拨了过来。对 于联防队员来说,在电影院执勤是个美差事,不仅可免费看电影,而且还有点小特 权,偶尔可以把没有票的熟人带入场。一天夜晚,因为在各影院之间跑片的人自行 车爆了胎,电影胶片晚到了二十多分钟,场内的电影才放到三分之二,下一场的观 众已齐压压地站满了电影院门口,把本来不很宽的道路堵得水泄不通。镇球如临大 敌把守在门口。他知道人群中集中了城内好些惹是生非的无赖泼皮,他们是专门来 看电影里的托玛大叔和女人睡觉的。在镇球的小分队到来之前的一个夜晚曾发生过 这样一件事:一个姑娘要退掉一张电影票,结果被争着要票的人团团围住。无数双 手伸进去要抢那张票,大多数的手乘机在那姑娘身上乱摸。几个泼皮趁乱撕开她的 衣服,没几下让她成了光鸡一个。眼下,人群中动这样心思的爷们可还不少呢。 场外的人越聚越多,并时常有小小的骚动。镇球愈加精神紧张,注视着人群的 动向。就这时他看见了不远处的一个卖橄榄茴香豆的小摊子旁边,站着鹤子和她的 母亲。老太太头发梳得油光发亮,身上还是穿着那件黑毛衣,在夜色中左顾右盼。 鹤子穿了一件水红色的棉罩衣,脖子上围着围巾。从卖橄榄的小摊上那盏煤油风灯 发出的柠檬黄色的灯光照得她的红喷喷的脸庞分外柔和。她的手里有个折成三角形 的小纸筒,卖橄榄的人正用一个竹夹子往纸筒里夹腌制过的青皮橄榄。 就这样的蓦然一瞥,对镇球来说意义非凡。刹那间,他感到夜色呈现出一种粉 红色,上千只仙鹤光芒四射飞了过来。他的心怦怦跳着,他该是眼看着鹤群在夜色 中一闪而过呢,还是要紧紧地追随着不放? 他灵魂出窍看着她们。此时电影已终场,看完电影的观众从边门排泄出来,等 得急不可耐的下一场观众便向电影院入口处涌来。镇球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就被人潮推挤到了紧闭的铁栏门前。他连忙从腰里抽出五节手电筒,在挨近他的几 个家伙头上砸出几个青包,想把人群往后赶。然而他胳膊所及之外的人群继续往前 涌,把他紧紧压在铁栏门上,无法动弹。上千人的力量通过互相叠在一起的身体作 用于他的身上,顿时他觉得自己如一只被鼠夹夹住的老鼠,眼球欲夺眶而出,五脏 六腑往喉咙上涌。我要被压死了吗?他恐惧地想,死死看着黑压压的人群。他再次 看到了鹤子和她的母亲。她们的脸庞显得模模糊糊了,像两朵黑色的花。他没看见 那个穿军绿大衣的北方男人,这让他感到欣慰。也许他并不存在,只是我的一种幻 觉。鹤子只是一个和母亲在一起的病退女知青,我可真想和她说话,我应该怎么和 她说话呢…… 要不是在场内执勤的圣时、天禄及时赶来打开铁门救下了他,镇球今夜或许真 的要躺在医院里抢救了。现在,他除了喉咙里还有浓重的铜腥味之外,身体基本已 恢复了正常。电影已开始,大门落锁,电影院内所有的人都落入了他的掌握之中。 他站在场内右边入口处的紫色天鹅绒遮光布幔前面,脸色阴沉,甚至有点狰狞。 他的左右站着圣时、天禄。银幕上,那只铁驳船在托玛中尉的驾驶下正顺着多瑙河 之波开航,船舱里一个睡在床上的女人从毯子里露出一只手臂。 “拉几个出来给点颜色,解解气。”天禄说。 “刚才挤压你的那几张脸孔你总还记得吧?”圣时说。 “记不清了,人太多了。”镇球说。他刚才见到鹤子而引起的激情还在心里汹 涌着。镇球想,本来他可以在检票入场时和她们打个照面,她们一定会认出他来的。 他会留意一下她们的座位,如果座位不好的话他就会去电影院主任那里搞两个好座 位给她们。这一回,他一定会很有礼貌地对待她们。可惜,这一切全让那帮挤来挤 去的无赖泼皮给搅了。 镇球撇下圣时、天禄,独自在场内巡视着。他想着她那张红扑扑的脸庞。她们 肯定就坐在场内,可不知是坐在几排几号。他顺着左侧的通道一直走到银幕跟前, 转过身,面对着黑糊糊的全场观众走回来。突然,场内爆出一阵乐不可支的哄笑。 镇球起先以为这是冲他而来的,扭头一看才知是银幕上的托玛引起的。托玛正搂着 那个大胸的女人睡觉,有人来敲门,气得他捡起皮靴扔了过去。尽管如此,镇球还 是因为笑声感到恼怒。他推开五节手电筒的按钮,雪白的光束便如一把长剑握在手 中。他将电光长剑抬起,刺向一排还在大笑不已的人脸。电光照见的脸一律苍白, 先是呈现出痛苦的反应,眼睛猛一闭,接着便怒目圆睁,作愤怒之状。镇球打心里 讨厌这些故作姿态的脸孔。如果脸孔进一步作出反抗的形状,他就会让手电光束罩 定在上面,直到脸孔的愤怒消失,变出恭顺为止。镇球就这样一排排检查过去,那 些不知羞耻的男女们相叠在一起的大腿、伸进对方衣服里面的手,在遇到他电光照 射时都抽筋一样收回来。镇球今天对这些流氓资产阶级的下流行为无心打击。要是 往常,他会当场将他们喊出来,关在楼梯下的黑间里揍一顿,还得要他们写一张公 开的检讨书贴在电影院门外。现在他唯一关注的是:她们坐在哪里?到底有没有入 场? 用不了多久,他看到了她们。他的手电光先照见了老太太。她对手电光毫不示 弱,照样兴致勃勃盯着银幕,看样子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影响她的好兴致。镇 球急剧移过电光,在关掉手电的一刹那,灯光已照亮了另外两张脸:鹤子和那个北 方男人!镇球的手电马上又亮了。他看到鹤子的头斜靠在男人的肩膀上,两人搁在 扶手上的手绞在一起。镇球的手电光停留在两个人的脸上。鹤子的脸色苍白极其不 安,仿佛已感到灾难临头,她的手更紧地握住那男人的手。北方男人看上去倒是平 静,坦然地面对着灯光,似乎还向手执电筒站在黑暗中的对手点头致意。 这一刻的时间很短,不会超过两秒钟,但好像是一次漫长的对峙。镇球最后还 是熄灭了电筒,一动不动地站着。一种突袭而来的痛楚使他的全身几乎麻木了。这 个北方男人确实存在的!他是一只丛林的猛兽,有时会潜伏在密林,可是不会消失。 眼下,隐藏的猛兽再次出现,而且落入了他的管辖之内。有一瞬间,镇球想立即集 合圣时、天禄把坐在鹤子身边的北方男人当场拉出来查明身份,或者以他在电影院 行为不轨的名义羞辱他一顿。但是镇球很快对这些方式失去兴趣。心头的痛楚逐渐 消失,身体也恢复了知觉。镇球清醒意识到那个北方男人也正在黑暗中研究着对手。 他相信,在他们两个人之间,很快还会有一次影响他一生的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