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头黑卷毛的狗熊在这个明亮的花园里东奔西突,追着啃啮一个球状物体,那 是他的脑袋……镇球猛然惊醒坐起,觉得头痛欲裂。这会儿是白昼,他在家里睡觉, 房间里的光线强得耀眼。镇球想,看来那个北方男人已经先于我开始行动了,我还 能等多久? 镇球在等待着机会,等待着刮“红色台风”。所谓“红色台风”是全市公安、 民兵、联防队一起行动的夜间查户口大搜捕。镇球想起两个月之前的那次“红色台 风”时还激动不已。他跟随派出所指导员午夜时去查一个有亲戚在台湾的地主成分 人家。敲过门之后,里面的人没有开门,但听到有人的声音乱作一团。镇球又猛敲 了几下门,猛然听得身边响起巨响,伴随着一道火光和火药味。原来是指导员发火 了,对着门用他那只勃郎宁手枪开了一枪。指导员原来是刑警队的,一次开摩托车 追犯人出事故脑部受了重伤,后来脾气变得很暴躁。那个晚上抓来了好些人,都是 些没有户口和最近不太老实的“四类分子”,在派出所的天井里站成一排。指导员 训过话之后,把一个老头叫出来,用扫帚棍痛打,打得那个老家伙在地上打滚。镇 球最近想起这件事特别兴奋,他常常觉得挥动着扫帚棍抽人的是他,而在地上打滚 的不是那个老地主,而是那个北方男人。 一天天过去,他越来越无法容忍北方男人继续隐藏在黑暗中。可是下一次“红 色台风”什么时候才会刮起谁也不知道。更令他头疼的是,《多瑙河之波》的热潮 还没过,又一部阿尔巴尼亚电影《宁死不屈》上演了。由于这个电影有女主角米拉 换药时露出胸罩的镜头,电影院继续每天爆满,他得留在这里执勤,从而不能像过 去那样带队夜巡了。 在不久后的一个夜晚,最后一场电影已经落幕。镇球和圣时、天禄去八仙桥吃 了一碗猪脏米粉之后,执勤算是结束,三个人在十字路口分手了。镇球独自步行回 家,在阡陌相连的深巷中,穿过黑夜还是黑夜。他已习惯了黑夜,还喜欢上了黑夜。 黑夜使他能够窥视到万花筒一样奇幻的景象,能深入触摸别人的生活和隐私。但他 愈往黑夜深处探究,愈觉得在无边的黑夜中隐藏着巨大的秘密,那是他无法真正接 触到的………镇球如一条鱼游弋在黑暗的巷弄中,觉得周身舒畅,兴奋不已。不知 不觉,他背离了回家的方向,进入了卖糖巷。在那座门户森严墙头长着瓦王草的大 宅院门口,他迟疑了片刻,想:这样做是不是有违纪律?但是有一团迷人的火焰从 腰肢间往上升,扩及全身。他掏出了万能钥匙,把门锁打开了。 现在,他又回到了白蒙蒙的天井里。经过天牛触角一样的走廊,穿过第二重门 檐,便接近了鹤子家的屋子。他潜上了楼梯,无声无息靠近门扉。他感觉到屋子里 的灯光还亮着,而且还有人坐在灯下。他屏住呼吸贴着门倾听。一会儿,他听见了 老太太清晰的声音:“鹤子,我好像感觉到那个年轻人又来了,你去把门打开看看。” “好吧,我这就去。”鹤子应道。 镇球没来得及反应,门一下子开了。灯光猛扑过来,刺得他眼睛都睁不开。他 感到窘极了。 “瞧!他果然来了。我说得没错。”老太太兴奋不已看着鹤子,飞快地洗着手 中一把扑克纸牌,手指灵活得像网兜里活蹦乱跳的河虾。 而这回镇球感到鹤子的身上没有一点热气,冷冷的像一具蜡人。她向后退了一 步,从上到下打量了镇球一眼,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屋里的情景跟上一回的相同,在悬于半空的白炽灯照射下,老太太和女儿对面 而坐摸牌,一沓扑克牌在她们手中如孔雀开屏一样分开。镇球咳了一声,喝道: “马上把牌放下,上回我已经警告过,夜间不准打牌!” “不,上回你欺骗了我们。事实上政府禁止的是夜间打麻将,并没禁止打扑克。 我曾经到居委会查询过治安条例。”老太太盯着手中的纸牌,显得风趣横生。她的 眼睛从老花镜上方的间隙瞅着女儿,说,“我要出一对黑桃6 了,你有什么对子?” “我有一对梅花9.”鹤子微笑迎合着母亲的兴致。 镇球脸红到了耳根,不知怎样才能摆脱窘境。牌桌上,从老太太手指间飞出一 张老K ,那纸片上的国王冲着镇球吹胡子瞪眼睛。镇球开始恼火了,说:“我再说 一遍,我是派出所联防队的,我是来查户口的!” “知道,我已经领教过你两次了。”老太太说。 “你们家到底有几口人?” “这个你心里很明白。” “我要看你们的户口册,把户口册拿出来。” “就搁在这里,我早准备好了。” 镇球看到,在老太太面前的一摊牌下面,露着一本发黄的卷了边的牛皮纸面的 本子。镇球有点苦恼,他要是去拿户口本,必须贴近老太太身边。可这样,老太太 那张兴奋得发红的脸就可以直接冲着他,还有老太太身上那件毛线衣发出的老人气 味也会让他觉得恶心。但他已没有选择,只得硬着头皮伸手去取户口本。老太太突 然尖叫一声:“慢着!你应该戴上那只红袖章,才有资格查我的户口。这是政府的 规定。” “好吧。我这就戴上。”镇球悻悻说着,从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掏出红袖章。袖 章又脏又旧,上面的字和印章都看不清了。 “今晚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呢?还有两个小伙子呢?”老太太继续盘问。 “他们在楼下警戒。” “是吗?要不要去把他们请上来坐坐,外面怪冷的。” 这句话使得镇球心惊肉跳,以致看户口册时神不守舍。她们怎么了?好像在演 一场请君入瓮的戏。我又是怎么了?为什么心跳不已?我有正当的理由进入这里, 我不能让一个身份可疑的藏匿者在我的辖区内逍遥自在,我相信他这回跑不掉了。 可糟糕的是他又藏起来了。镇球正想着,冷不丁听到鹤子冲他说:“我没有户口。 我的户口还没迁回,你要把我抓走吗?” 镇球猛转过头来,面对着她。她的眼睛里充满了轻蔑,上一回则满是热情。这 一下,镇球心里全乱了。他迟疑了一下,才说:“我不是来抓人的,我只是想见见 藏在你们家里的那个男人。”镇球心里觉得难过。他的表现越来越不老练了,说出 了自己的想法。 “今晚这屋子里唯一的男人就是你。”老太太说。 “不!你们把他藏起来了。上一回,我没有抓住他。但是几天之前,在瓯江电 影院里,我亲眼看见了他和你们坐在一起。” “当时你用手电筒照着我!你是个没有教养的野孩子。”老太太脸色一下子凶 残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似乎还正面对着那刺目的手电筒光束。 “你说错了。你们家那个男人才是个没有胆量的胆小鬼,一个藏在女人裙子底 下的见不得人的家伙!”镇球忍不住发火了。自从他当起联防队员之后,从来没有 遇到过这样的抵抗。 “一对丁钩!我要赢了。”老太太怪叫一声,出了一手牌,兴奋得全身发颤。 “那么我要搜查了。”镇球脸色发白,喊道。 “请便,尽管你没有搜查证。” 镇球已无路可退。他必须再次进入这个带圆洞门的挂着葫芦子珠帘的套间里面。 上一回,鹤子站在珠帘的前面,用她丰满而温暖、陶瓷花瓶一样的身体阻挡着镇球 进入里面。而今天,鹤子无动于衷地坐在桌前,没有看镇球一眼。镇球在即将撩开 珠帘的时候,突然之间感到空虚之极,那引诱他多日的神秘感顷刻间荡然无存了。 这种类似早泄的沮丧使他对北方男人的存在真实性再次产生了动摇。或者说,北方 男人的存在与否已不再值得他的关心。现在剩下给他的,只是尴尬和疲惫。这个时 候他不能后悔,应该尽快结束这件事,于是他一个箭步冲进了套间。立即,有一股 凛冽的北风吹得他浑身哆嗦起来。凛冽的北风是从套间里面一扇敞开的木推窗的窗 口吹进的(而上一回,镇球没有发现套间有窗门。他一定是把木推窗看成是板壁了)。 床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那条有着红色斑渍似图案的旧床单已经换成一条白色的, 小桌和地板擦洗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镇球想起动物园里囚禁猛兽的铁笼。猛兽已 经出逃,连一点痕迹和气味都没留下。镇球走近木窗把头伸出去,寒冷的风吹得他 的头发根根竖起。他看见了窗外有一个小阳台,阳台上也空空荡荡。现在他相信, 他再也不会见到北方男人了。 “现在,你可以走了。”从他背后,响起鹤子冰冷的声音。 镇球缓缓转过身,面对着鹤子。他的尚未成型的喉结滚动了几下,声音发涩地 说:“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会走。他已经走了,回北方了是吗?” 鹤子一声不响,只是很失望地看着他的眼睛。 屋子里变得异常宁静。静谧中,镇球慢慢退去。退至门边时,他听到老太太最 后的声音:“你不能走!你赶走了我们的客人,我们的三人牌局也残缺不全了。你 得留下陪我们打牌!”老太太的声音混浊不清,像是从肺叶间摩擦出来的。镇球忽 觉毛骨悚然。 鹤子直着头颈出神,好似在冥冥之中聆听着什么。 一副牌从老太太手里徐徐飘落,在桌上排成整齐的一行。一律是红色,是一组 红心同花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