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到了淮南老家,开了车来接我的是罗清浏和“石壕吏”两个男人。一上车,我 就看出来两个人的关系不平等,罗清浏说:“朱局长,您别动,小戴的行李我一个 人拿。”然后,“石壕吏”请客,给我接风。把我们开到一条河边,进了一家白墙 黑瓦的淮南酒店,请了一大桌人,一圈问下来,没一个我认识,也没一个是罗坎人, 但也都是从什么“集”、什么“洼”、什么“村”、什么“县”来到城里的精英分 子,个个都是领导。大家在排座位上万分客气地谦让了十分钟,最后,“石壕吏” 坐了上座。那些人说:朱局长是在座干得最好的,再升就要往省里调了。“石壕吏” 嘿嘿笑,踌躇满志地说:“我告诉你们,最好过的日子是有领导告诉你路怎么走, 上面有人指方向,你永远也不会担心犯错误。别以为掌权好,真轮着要你独当一面 的时候,下面人就等着你拿主张了,那日子不好过,有压力。” 我转过脸对罗清浏说:“听见了吗?这是他袖子里的护官符。” 罗清浏装着没听见我的话,选了一个下座,在“石壕吏”对面坐下。我却被推 到“石壕吏”旁边“主客”的位置上坐下。这样的抬举,让我咬牙切齿才压下了要 变成母夜叉孙二娘的念头。我扭着脸打量这个包间,墙上的条幅是:走回明清时代。 大家刚坐定,有个胖乎乎的年轻妇人抱着一个小孩子来了。一桌人又都站起来, 叫她“嫂子”。“石壕吏”指着我对那“嫂子”说:“去见见你大姐,人家是美国 大学教授哩,说啥也是咱的结发,还生了个聪敏儿子。”那妇人向我走过来,嘴里 叫着“大姐”,脸上堆着笑。手里抱着的孩子圆头圆脑,也在笑,笑声瓮声瓮气。 我说:“这就是‘南2 光2 ’?” “石壕吏”说:“大名朱传人,属龙,龙的传人。”说完他赶快筷子一挥,招 呼千军万马,“吃!都是家乡菜。”他这回甩出来的牌可不是从前到罗坎时的狐假 虎威了,是一张树大根深、一唱百和的“全家福”。几十年在“官架子”上爬行, 瓜大叶肥,关系网结成了。席间大家给他敬酒,说他胸怀广阔。意思是,他不忘前 妻,对我宽大处理,仁义有加。那个年轻的“嫂子”就坐在我旁边,侧过身子给我 夹菜,一边还很夸张地说:“老朱不忘大姐,是我的福气。这样,野草野花我们老 朱就正眼都不看一下了。”于是,又有人起哄,说,朱局长是真丈夫,真情种。他 们说的“朱局长”、“大姐”这些人,我一开始听起来好像都不在场,与我无关。 过了半天,才认识到“石壕吏”原来姓“朱”,我姓“大”,“石壕吏”的名字叫 “局长”,是他的社会地位;我的名字叫“姐”,是我在他家的地位。不过事实上, 我是他家的乱臣贼子,他们应该叫我“母大虫”才对。只是因为“石壕吏”对我不 计前嫌,所以,我才有今天。 席间,有人问到罗洋,听说罗洋不回来,就有人非常愤怒地说:“卖国贼!” 还有人提到罗洋的父母,说:“罗总硬是压了朱局长七年。现在是谁笑到最后,谁 笑得最好。”“石壕吏”一句话不说,含笑喝酒。这倒让我心里一惊。我只当“石 壕吏”巴结罗洋父母,是因为要靠“爹娘”,没想到人家“石壕吏”明修栈道,暗 渡陈仓,是要篡了“爹娘”的位。我不禁暗自感叹:二十四史里记下的宫廷险恶、 手足残杀、鹿死谁手、争权夺利,咱们这地方家庭也能经历一小回。靠关系行事, 大家都牵扯着,一切都这么不清不楚。这席间一桌人,大概也包括我在内,都是他 的死党,替他效过劳,尽过孝。看这场孙子兵法玩的,可真是炉火纯青。难怪“石 壕吏”要给我设下这一桌接风酒。谁知有多少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故事在其中呢。 把罗洋送到我这里来,搞不好就是他下的药引子,埋的导火线。说不定连老邵那起 棺材案也是他的炸药包呢。我敢肯定,就算我这样的胡乱联想统统不合事实,他 “石壕吏”也不会被我冤枉至死。于是,我拿起酒杯对他说了句:“老石,你好!” 我吃了“石壕吏”这一顿接风饭,其间,想到了一百次小时候在罗坎村看农民 们“吃酒席”。时隔三十多年,酒席吃的内容变了,但吃酒席的功能还是一模一样。 大家吃一顿,是加肥,大家喝一杯,是浇水,不是乡亲也要灌溉成乡亲,不是一家 人也要结成一家人。恩怨情仇就是这些酒席上的大碗酒、大块肉。再盖多少高楼大 厦,过日子的模式还是叫“罗坎式”。这样好办事。 吃完饭,好歹算是社交结束,罗清浏把我送到酒店,关上门,他一屁股坐在沙 发上就开始向我诉苦。“海归”也不是一条好走的路。他回国后,在一个大学里得 了十万人民币的启动经费,下面就没钱了,得自己到外面搞项目。他说:“什么都 要关系,人家花了十几年结关系,我们花了十几年弄学问,从资源学的意义上讲, 我们资源贫乏。” 我说:“你当年也干到了副总工程师,当年那些老关系呢?” 罗清浏说:“你这就天真了,当年在我之下的研究员,现在都是研究所所长、 副所长了,人家不要我回去。回去了把我放在哪儿?放在哪儿他们都不顺心。过去 欣赏我的老人呢,又都退了。我要想干事业,得项目,全得重新开始。” 罗清浏说,他回来半年后,一切都想通了。用人和娶媳妇一样,太漂亮的不能 要,太丑的没人要。他罗清浏“嫁”不出去,因为他成了大龄青年,小姑子、大嫂 子容不得他了。所以,他得重新下厨房,洗手做羹汤。多少“海归”们还放不下这 个架子,处处拿国外的规范说事儿,那是他们忘了,各家规矩不一样,在咱这儿, 关系也是一种具有目的性的社会财富。 “关系要结,本事也要显出来。”罗清浏总结道,“还要有上面人赏识。” 这以后,我就看着罗清浏一到吃晚饭就跑出去“吃酒席”,然后酒气冲天地回 来,肚子看着就成了“小地球”的妹妹。他说,他有可能得到某运河工程中的一个 大项目,得和评委吃饭,还得和农民工的包工头谈条件,忙。他还说:“你那前夫, 也并不像你说的那么坏,人家不过是会做官,会看风向。你不能要求人家都像你一 样地活。这次,我得到机会见这些评委,就是他的推荐。人家对你、对我们很关心, 算是个好人啦。” 我说:“罗坎的人能坏到哪去?你小时候怎么那么恨罗坎?” “我是恨他们落后,不讲理。”罗清浏回答。 我立刻抓住了理:“你只当我前夫那个当官的法子不落后?落后到旧社会啦! 回到明清时代!靠关系办事!” 被我一吓唬,罗清浏愣住了,嘟囔道:“没办法,折腾来折腾去,把个罗坎村 都折腾成商品了,人际关系怎么还是在罗坎式的框子里?” 于是,我们俩都感叹起来:过去,生活在罗坎那样的地方,五十里内都是亲戚, 不按亲缘关系活,几乎不可能。现在,工业社会了,人们从土地的限制和束缚中挣 出来了,聚到城市,谁也不认识谁,也不是亲戚了。可不知怎么的,到了城市也没 有用,人们折腾来折腾去,互相叫“大哥”“大姐”,非得把家族关系在一个没有 血缘联系的生地方重新建立起来方才罢休。拉帮结派,互相送礼,人情世故,直到 把以工业为标志的城市,弄成从前过惯了的“江湖”为止。唉,三千年家族社会的 根深呀! 罗清浏身不由己。一条鱼在鱼缸里游,水怎么流由不得它。留了洋也没用,回 到罗坎还是要入乡随俗。他动不动就有应酬,有些应酬要叫我看简直是滑稽可笑、 浪费时间,和他的工程毫不相干。譬如说,替领导去开会。领导事多,叫他代替领 导去开会,是对他的信任和抬举。还有,替朋友去吃酒席。朋友帮他找好建筑材料, 他得回报人家,帮人家做点儿事。还有大学同学、中学同学聚会等等,现在没用, 说不定将来什么时候会有用。罗清浏像个风车轮,风风火火,恶补关系资源。 吃完酒席回来,罗清浏才有时间做科研。他的投标项目是个聪明计划:计划建 的运河,要穿过一片膨胀土地段,那种土会见风使舵,水少的时候能土地干裂,一 来水又膨胀得不可收拾,南水从这里走到北,河床就很不稳定,会变形。有人计划 换土,可那样工程浩大,影响民生。罗清浏的计划是:不换土,把膨胀土装进口袋, 高压压实,当土砖铺垫河堤用。你不是要膨胀吗?袋子把你管住了,再膨胀也跑不 出袋子的结构。理论很好,还要实验证明。罗清浏每晚十点钟跑到实验室,一呆就 能呆到半夜两点,真比在美国还忙。 我只好决定自己出去玩。总不能罗坎都不回去看一次。于是,我搭上长途车, 自己去罗坎。在罗坎村门口买了门票,卖票的是个小姑娘,说一口罗坎土话,大概 也是我的猪场校友。村子口新开了一弯月牙池,一池子荷叶,片片都成了精,舒卷 有致,小家碧玉,风一吹,碧嫩的脸上滴水流盼,浅笑滚动,活灵活现,几株出头 露脸、大开大放的粉色荷花,个个都该叫“潘金莲”。有几个慕名而来的游客不由 得深吸几口清香,指着月牙池说:“看,荷塘月色呀!” 我沿着青石板路走回老家。白墙大多新刷过,牙齿一样密的黑瓦依然一家一家 紧咬着,只是,过去的“家”大都改成了一些农家客栈或农家菜馆。牌坊倒是重修 过了,从此不准人往上贴东西,或拴牛羊,那叫“文物”。我转了几家,决定在过 去的“村部”投宿。因为看见“村部”的墙没有重新刷,还有旧时退了色的标语, 让我能感到“老家”的意味。管“村部”客栈的老人端着一杯茶,把我引进过去妇 女闹喝农药的堂屋,说:“吃农家菜就到这里。”我问老人,来投宿的人多不多, 生意好不好做。老人说:“要看啦,周末会有司机带小姐来睡。” “村部”是真没了,标着价,成了商品。“祠堂后”还在,依然是幼儿园。我 看见有个小女孩在以前猪场的院子里疯跑,我觉得那就是我自己:手里举着装满米 汤的奶瓶,后面跟着鼻子粉红的小猪崽。于是,我就想给那个小女孩照相。突然, 一个小男孩儿跳到小女孩儿前面,手里舞着一根树枝:“不准照相。要钱的!” 这让我吃一惊。永远有罗坎的哥哥跳出来救妹妹,只是救的原因很不同。这里 的儿童也许和我当年一样,认为世界就该这样设置的:司机带着小姐,在他们祖父 母的家里过一两夜就走。给他们照张相,要付钱。司机和小姐把他们的小模样和白 墙黑瓦、石板路收到相片里带走,当作一段艳遇的见证。而他们的爸爸妈妈却要过 个把月才能回来看他们一次,留下一点新鲜玩艺又走。这些孩子中,会不会有一个 也像当年的罗清浏那样说,“我恨罗坎”呢? 我从罗坎回来,真想把回老家的感受告诉罗清浏,他却先告诉我要请“石壕吏” 吃酒席。罗清浏提出的那个解决膨胀土的方案全票通过。他得到了这个大项目,手 中有钱了。 “石壕吏”开着车来接我们去酒店,一见到我就说:“怎么样,我是好官吧?” 一副我的大恩人的架势,让我看不过。我说:“你做了什么?不过就是没有压制人 才,这也算是功?”罗清浏赶快插在中间说:“小戴你不好,你怎么总是不给朱局 长面子。这次我中标,全靠朱局长的关系。”一副讨好的样子,真让我生气。他们 现在是一家人,公事私办。说不定哪天还可以私事公办。罗清浏请的这顿酒席,还 不知是不是他项目里出的钱呢。 接了项目之后,罗清浏立刻就去了工地。他一走,我又觉得,在中国当个想干 事的男人真不容易,得人格分裂,几张脸换着用,几个脑袋换着使。累呀。 罗清浏现在又得费尽心力去对付几个包工队了。那恐怕又是一些“罗坎村”、 “邵坷庄”、“朱家集”吧。咱那个勤奋有志的罗清浏,在一块文化悠久的土地上, 拼命想用财富重修历史。看吧,发财了之后,也许又会发现:发财是个贫乏的概念。 要是财富的最终目的不是定在社会正义上,发了财也得把防盗栏钉到三楼五楼,像 坐牢一样过日子。 在我的恋爱进入平淡期的时候,老邵给我写来长长的伊媚儿。他老邵邵志州戴 维邵,在罗清浏拼了老命干现代化的时候,躲在美国乡村,为了爱情,干着与罗清 浏倒行逆施的事情。 老邵跟季妮回了她家,只要季妮父母一点头,他们马上就结婚。季妮的家在伊 列湖边的一个农村小镇,叫“水码头”。因为靠近伊列湖,那一带走几步就有一个 小池塘。每个池塘里都停了许多灰色的大雁。老邵是热恋中的人,所以他眼睛一眨, 那些池塘就在他眼里变成了天鹅湖,灰色大雁也一律漂白成了白天鹅。“天鹅湖” 边到处都是老树,凉风一吹,秋天的颜料盒子就被风的快脚踢翻了,空气里到处都 是色彩的味道。红色的叶子像舞女的开领红舞裙,疯狂热烈,让老邵忍不住要单膝 跪下,去捡红裙子上掉下来的红纽扣。黄色的叶子是月亮从黑夜的光头上擦出来的 火星儿,萤火虫一般跳跃旋转,让老邵不由自主想尖嘴巴去亲吻。 老邵一到季妮家,季妮的爸爸妈妈和季妮的七个弟妹都在家门口等着他们呢。 季妮妈妈一见他们就下厨房烧饭。老邵以准女婿的身份,卷起袖子帮忙。帮着帮着, 老邵就取代了季妮妈妈。因为季妮妈妈只会做沙拉和通心面。那玩艺哪吃得下去? 老邵大勺一挥,又加了炒鸡丁和土豆烧牛肉。季妮一大家子,十来个人吃得红光满 面,肚皮滚圆。老邵在季妮家的地位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确立了。 老邵在季妮家住到第二天,就发现了一个问题:季妮全家老小都不跟季妮爸爸 讲话。季妮爸爸长得高大彪悍,季妮的所有漂亮似乎都是从她爸爸那里继承下来的。 季妮爸爸只是闷头干活。晚上喂马,早上扫雪,上午修车,下午收拾播种机。只是 不说话,也没人理他,像是季妮家的下等人。老邵不但会说甜话,还会做甜事。老 邵对季妮爸爸笑,诚心诚意地笑,热情洋溢地笑,像中国女婿讨老丈人欢心那样地 笑。季妮爸爸低下头,眼圈就红了。老邵不知所措,赶快给季妮爸爸把螺丝刀递过 去。吃晚饭的时候硬要坐在季妮爸爸旁边。季妮爸爸依然不说话,脸上有一副对老 邵感恩戴德的表情。 吃完晚饭,季妮妈妈对老邵说,我们都信耶和华,我们是“耶和华见证人”教 派的,晚上我们得到圣经学习组去学习,明天我们还要去教会。我们都很喜欢你, 但是耶和华见证人只能和耶和华见证人结婚。你先去参加我们的学习和教会活动, 等你也成了耶和华见证人,季妮就可以和你结婚了。 老邵只对爱情感兴趣,对宗教不感兴趣。但是为了爱情,老邵什么都愿意做。 不就是学圣经吗?老邵愿意就是了。老邵跟着季妮一家去了学习小组。学习小组在 另一户农民家办,老邵一进去,大家都对他很热情,叫他“新兄弟”。小组里的人 都是附近的农民,红脸膛,大嗓门,互相也称兄弟。 开始学习了,小孩子带头发言,谈耶和华怎样帮助他们战胜撒旦。撒旦就是邪 恶,邪恶就是撒谎、贪吃、想玩电子游戏。学习组里的长老也发言,对未来充满信 心,告诉大家耶和华在三年内就要来了。耶和华一来就世界大同,不但核武器、战 争没有了,贫富也没有了,连车祸也没有了。不过,只有成了耶和华见证人的信徒 才能得救,过天下太平的日子。 听着这样天真的议论,老邵在心里直笑。他从邵坷庄出来,转了一大圈,连飞 机都没用坐,又回到邵坷庄来了。这样的学习老邵很熟悉。就像他当初在邵坷庄的 时候,到了冬闲,村里农民挤在一起,喝着烧酒,谈大同世界、太平天国一样。不 同的只是这里的农民手里拿着圣经,中国的农民手里拿着旱烟袋。一时间,老邵有 了回到青少年时代的感觉,这种感觉曾被他的科学脑袋嘲笑过,否定过,但他不得 不承认,只有在找到这种感觉的时候,他老邵才有自信心和安全感。于是他也举手 发言,问那长老,怎么就能连车祸也没了?长老说:“到那时候,就没汽车了。出 门有个大风管道,你想到哪里,只要一想,风就把你吹到哪里。”老邵一听,心里 一跳,浪漫呀!原来列御寇乘风而行的老庄梦,这里的农民也做着。 学习小组里的人个个都发了言,只有季妮的爸爸一言不发坐在角落,依然没人 理他。到了学习小组散会,老邵实在忍不住了。他故意和季妮爸爸走在一起,悄悄 地问:“这里的人怎么啦?怎么对您这样?”季妮爸爸小心紧张地左右看看,然后 小声对老邵说:“你不要跟我讲话。我的资格被暂停一年。再过两个月,等我恢复 了资格,就能跟你讲话了。”这对老邵是个新鲜事,美国的农民也搞“留党察看一 年”?于是,老邵又问:“您怎么啦?为什么要取消您的资格?”季妮爸爸怏怏地 说:“我原是教会里的长老,可我犯错误了。我到弗罗里达帮助我们的兄弟盖房子 的时候,和我们的一个姐妹睡了。”老邵一听,心里说,明白了,这里的农民也整 “生活作风问题”,是个有德行的村庄。 老邵在季妮家呆了两个月。啥事没干,小组学习却去了二十次,礼拜更是一个 星期也不缺。心里只想赶快能把季妮娶了就走。季妮爸爸依然天天过着不被当人待 的日子。老邵心里不平,不都是农民兄弟、父母姐妹吗?搞什么“划清界限”呢? 别扭。季妮爸爸却任劳任怨。哪个兄弟家房子漏雨、马桶不通、车子抛锚,都是季 妮爸爸赶着过去帮助。老邵在心里把季妮爸爸的行为翻译成中文里的“劳动改造”。 终于有一天,季妮约了老邵到伊列湖边散步。季妮问老邵这两个月过得好吗, 老邵说:“好,好,每天和耶和华的天国越来越近。”季妮就靠在老邵的肩头笑。 老邵头一侧亲了她一口。季妮突然收住笑,从小坤包里往外掏东西,先掏出些口红 胭脂之类塞在老邵手上,然后,从包里掏出了耶和华见证人用的《圣经》和几本传 福音的杂志,狠狠地扔进伊列湖里,说:“我恨透了这些玩艺。都是假的!” 老邵太高兴了,他跳起来抱着季妮说:“啊,宝贝,我就等着你这句话呀!我 们赶快离开这里,结婚去。你们那个学习组里都干的什么事呀?!不是让我想起中 国农村的阶级斗争,就是让我想起‘文化大革命’。” 季妮却哭了:“戴维呀,这是学习组要我给你的最后一次考验。你失败了呀。 你要是跳进伊列湖,抢救起那些圣经福音,我们下周就可以结婚了。我爸爸刚解放 就已经在准备给我们盖房子了。现在完了。”说完就哭着跑了。 老邵一个人傻乎乎地站在伊列湖边,把一块鹅卵石“砰”一声踢进湖里,骂道 :“他娘的,老子给‘农民的狡猾’耍了。” 在老邵被农民的狡猾耍了的同时,罗清浏也被农民工包工头耍了。那个家伙拿 了一个二级公章盖的介绍信,说自己领的是“石壕吏”老家朱家集出来的农民工工 程队,直属“石壕吏”管,是“石壕吏”介绍他来这里承包工程的。罗清浏已经掉 进了关系网,他寻思这是一个回报“石壕吏”的机会,官当得再大,也是念家乡人 的。挖土又不是建运河河堤,给谁都行,于是大笔一挥,就把一期挖土工程给了 “朱家集工程队”。谁知那包工头拿了四万块钱头笔工钱,第二天就没影子了。罗 清浏跑回来问“石壕吏”,“石壕吏”说:“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人、这个队,你被 人骗啦。” 罗清浏气得上蹿下跳。“石壕吏”还批评他书生气,一半埋怨一半义气地说: “我会图你那点儿回报?你把我儿子带好了,我将来还要报答你呢。”我在一旁听 得差点气死。他“石壕吏”啥时会白给?交易做到儿子头上来了。这上了贼船的罗 清浏若跟他成了兄弟,我还真不能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