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回美国的那天,又是“石壕吏”和罗清浏两个人送我。罗清浏本来准备自己 把那四万人民币赔了,但“石壕吏”说,你刚从美国回来,不了解中国市场行情, 上了人当,不能让你个人承担损失,算作运输损失报了吧。这下罗清浏就又欠了一 笔大人情。 在去飞机场的路上,罗清浏把“石壕吏”的这份恩德对我提了三次。在他说到 第三次的时候,我突然觉得,罗清浏只不过是一个和我一起坐在柴堆上聊天的男人, 我和他的感情到此为止。 也许,我想爱的那个男人其实是不存在的。这不是别人的错,是我自己的错。 我要这个男人吃中国饭,说中国话,懂中国诗文,为中国的事儿飞马扬刀,最好还 要懂林妹妹耍小性子,却不活在中国那种说不清道不白的人际关系里。是是非非一 出来,他就举着正义大旗,在人头顶上哗啦啦舞。这就是贾宝玉站在这里,也不合 格呀。 但我情愿没有,也不能放弃理想,否则,连有的希望也没有了。 我的前夫和我的前情人对我挥手告别。我看着这两个男人站在一起,都穿着西 装,一个深蓝,一个藏青;都戴着领带,一个紫红,一个酱红;都挺着肚子,一个 挺着地球哥哥,一个挺着个地球妹妹。他们俩,一个不是坏人,一个是好人。他们 是两棵水稻,两株玉米,两栋宿舍楼,两个眼睛向上的官人。他们是兄弟,是亲戚, 他们长得很像,在没有闹分家的时候,他们团结得像一个人。他们可以选择在哪儿 挖运河,在哪儿盖高楼,他们甚至可以选择把自己的家乡拆了卖了,但轮到选择按 什么方式活着的时候,他们其实根本没有选择,只有罗坎式。能把猪场改为幼儿园 是非常伟大的事,可要改教孩子怎么活和为什么活,才是改到了骨髓,那才艰巨。 改外貌总是容易的,改骨髓难。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两个男人还是干事的,从易 到难总比什么都不做好吧。只是盖完高楼、修完运河之后干什么呢?如果财富的目 的不是“正义”,那它就是一个可怕的东西。 回到美国,我在离老邵牧场不远的城市转机,老邵到飞机场来接我去他家住一 天再走。虽然失恋了,老邵倒并不垂头丧气。他说,虽然是失恋一回,却深入了解 了美国社会。并不是人人都喜欢民主,只不过你要不喜欢民主,你也可以有其他选 择。你要划出一小块私人地盘,过你的封建社会,过你的清贫简单,你尽管可以过, 别违法、别强迫别人伤害别人,且按时纳税就行。农民嘛,当他们和土地绑在一起 的时候,他们可以很快乐地过着罗坎村或者邵坷庄的日子。其实,老邵在伊列乡下 的那段日子,过得还是很如鱼得水的。 等老邵听说罗清浏被人骗走四万块钱,当作运输损失报了账,连喊自己冤枉呀。 他老邵一分公家的钱也没丢,却丢了自己的工作。罗清浏要是在他老板手下,为了 讨好朋友送人情,丢了四万块钱,那定是要被开除的。看来罗清浏回国回对了。这 个美国不计情面。不好。 经过一场恋爱,老邵明白了许多事情。野心和雄心都没了,一心就想过个农民 或者小地主的日子。他在乡下买了一个“汽车屋”,放在河边住下,养了几只肥鸭 子,种了一圈西红柿。动不动就跑到附近农民开的跳蚤市场,买一堆旧工具回来, 把鸭子窝建得像个学校。 我早上起来,从窗户看出去,见老邵穿着游泳裤在教鸭子游水。河边一棵杨柳 树,逆着早晨的阳光弓腰俯首立着,投下一团蓬乱的影子;河面悄然无声,细小的 波纹尖上,跳跃着太阳自己写的象形文字,一片明亮的扇形;风一吹,白水愈发宽 亮,十八岁的大姑娘一般妩媚宜人。老邵对鸭子说话的声音带着清晨的回音传过来 :“你们下来呀!” 鸭子们嘎嘎叫着打圈子,不肯下水。老邵就教育它们:“都得跟着我游。我告 诉你们:你们是鸭子。”看见我在窗户里笑,老邵大声解释道:“这些鸭子都惯坏 了,不会下河游泳了。”说着,自己往河里走,一边走,一边扭过头对我说:“这 样的日子才是我小时候过的日子。” 在这个时候,我也看懂了一些真理:我们这些男人走不出罗坎的原因,是他们 断不掉土地和他们结成的无数缘分。这些缘分给他们温馨,给他们烦恼,给他们亲 戚,给他们负担,给他们后门,给他们不平,给他们地位,给他们羞辱,给他们不 排队的权利,也给他们当贪官的可能。好好坏坏,这个婚姻也有三千年,不是那么 好离的,因为,这个长长的婚姻生下了太多的孩子,包括,猪大肠,黄梅戏,好新 癖……还有“春江水暖鸭先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