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们这样的村子,不知为什么,神秘人物总是从来都不会少的。像我的叔叔, 就可以算得上一个。叔叔其实是一个生意人,但他觉得这只不过是他的一个外皮而 已。按叔叔的说法,只是一个表皮皮子,是度世的人不得不有的一个扮相。人好像 一辈子都是花费在了这个扮相上,其实这个扮相是假的。为人都有个扮相呢,因为 假,看起来才那么多。真的就不会多,真的就一个。 叔叔说,为人都有个内里呢。叔叔也还有着一个通俗的说法,和他所谓的外皮 皮子相对应相区别,叫内瓤瓤子。叔叔说,为人都有个内瓤瓤子,但多数人都忙活 了表皮的事情,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个内瓤瓤子,不知道这个内瓤瓤子有多贵重,只 有少数受到造物主特别拣选的人,才能觉知到自己的这个内在。认得了真的就轻看 了假的。因此只要是明白了自己内里的人,会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比自 己里头的这个东西更贵重的了。 叔叔说,人都是抱着金饭碗当讨吃呢。人一辈子亏吃大了,亏得最厉害的就是 自己本身,把一疙瘩黄金当废铁卖着呢。卖得个废铁的价钱还沾沾自喜呢,得了多 大的便宜一样。人倒像是好在了这个不明白上,因为不明白,就还能昏昏沉沉高高 兴兴地活着。今儿捡了个麻子,明儿得了个西瓜,都是高兴得很,得到啥都像是得 到了宝贝一样,把啥都要像宝贝一样得到了才能安心,就是不知道这世上就只有一 个宝贝,这宝贝就在自己的里头。得到了自己的人还要什么呢?什么也不要了,得 不到自己的人才哇哇哇地叫着缺那个少这个。其实你就是把整个阿兰(世界)给他, 他还觉得缺着呢,觉得不满足,觉得像是空的,实际这就是个空的嘛。为什么把整 个阿兰给你你还不满足呢?就是说明整个阿兰跟你本身比起来没有你好,没你贵重 嘛。就是这么个理。你还以为人是贪得无厌的,不容易给满足的,其实不是,其实 人是很容易满足的,只要尝到他自己的内瓤瓤子的味道,没有一个不满足的。 叔叔虽然是一个生意人,但是比起生意经来,他是更喜欢与人谈论这些。村子 的坟院里,修有拱北,里面曾经葬埋过宗教领袖。叔叔只要从市场上回来,就钻到 拱北里去,长时间不出来。也不知他在里面干什么。也许是跪在里面想表皮皮子和 内瓤瓤子的事吧。叔叔对我这个知识分子是很小看的,认为我所学得的那点知识, 不过是和他的做买卖一样,都是混口饭吃混几片片衣裳穿而已。经他一说,我也觉 得的确不过是如此。但人生不就是这样的么?吃穿里面也有着很大的学问和人生要 义的。人并非只是有那么个内瓤瓤子就罢了,就什么也不需要了,也不稀罕了,其 实连叔叔也不是这样的,他不是也吃吃喝喝了几十年么?不是也想吃点可口的,穿 点好看的么?说了这么多年,除了吃吃喝喝贵贱之人之外,那个贵重得不得了的内 瓤瓤子究竟在哪里呢?它到底对我们有个什么作用呢?既然它确确实实就在我们身 上,又一辈子不为我们所见,那么它的存在与否有什么关系呢? 叔叔也还是愿意和我争论的,因为我在他的眼里还算是一个知识分子,好像是 可以代表一方,因此他觉得对我的说服是必要的。 他说有些有知识的人,还不如没知识的,为什么这么讲呢?譬如一面镜子,上 面蒙了一层污垢,看起来就不清晰了吧,有些人的知识正像是这镜上的污垢,不是 增加这清晰度的,反而是蒙蔽了镜子原有的光亮。再譬如一条口袋,空着是最能装 东西的,就好像没知识的人容易学知识一样,可是你已经装了半口袋废铜烂铁,你 又舍不得往外倒,还以为自己已经装满了,还以为自己装的东西都是好东西,再往 里头装一些金银珠宝你也不愿意装,认为没有你的废铜烂铁好,就是装,你已经装 了那么多东西了,已经是有那么个底底子了,再装能装多少呢?装进去和你的那些 废铜烂铁一混,说不上是些什么东西了。叔叔讲起这些来是很自信的,似乎我怎么 讲也只是在他的范围内。我觉得他的态度比他的辩才更能激怒我。 我说老爸(我叫他老爸),我觉得那个内瓤瓤子并没有你说得那样重要,它并 不是生活的必需。譬如我一天不吃不喝就不得行,受不了,可是一辈子没这个内瓤 瓤子,我还是可以活得好得很。叔叔大度地看着我,似乎一个知识分子说出这话来 真是没水平的,但我这样的知识分子说出这样的话来又不使他意外。他说,这个道 理简单得很:一,你要是真的知道你的内瓤瓤子的贵重,你就不说这个话了;二, 你虽然不知道你的内瓤瓤子,可是你的内瓤瓤子无时无刻不在你本身,你说你一天 不吃不喝就受不了,可你要是没这个内瓤瓤子一秒钟,你就不是个你了。其实你也 是离不开它的,就像镜子上的光亮离不开镜子一样。这种奥妙凭嘴是说不清楚的。 我真是想不清叔叔究竟觉得自己有多贵重。叔叔说,我贵起来是一疙瘩金子,贱起 来不如一疙瘩土。能明了自己的贵贱,就明了啥是个人了。 我有时也跟叔叔胡说,我说老爸,你有这样的认识,那么我觉得你要是脱了裤 子在大街上走,也不会不自在的是吧?叔叔笑起来,说那也没什么,脱了裤子在大 街上走算是个小事情。谁在那里走呢?又不是个我嘛。就算是个我,走了也就走了, 就看你心里头咋想呢。你要考虑着这是个羞耻事情,就走不出去了。实际上这个时 候,你就是在表皮皮子上了。人是容易活到表皮皮子上的,为人都是这么个。就像 一个修炼的人,在坐静,坐得有些浑化了,已经是没有这个表皮皮子的我了,已经 像是合一了,可是给一个蚊子咬他一下,就把他一下子咬回到表皮皮子上了,不管 你走多远多深,都会把你给咬回来。比如你花费了好几个月工夫,好不容易一步一 步走到了北京,但是给蚊子咬一下,一下子你就回到了原处,就像你没有去过北京, 没有花费这几个月工夫一样。所以说修炼是很难的,不要说别的大灾大难,一个蚊 子就能考验你呢。 我还是想揪住叔叔不放,我说,老爸,你不要绕那么多弯子,我就问你一句话, 你说你敢不敢脱了裤子在大街上走,还笑呵呵的。叔叔严肃了一下,很快说,关键 是没这个必要。要是有这个必要的话,那还是走呢,走的时间那当然是笑呵呵的。 我说你还是绕弯子。确实是没那个必要,叔叔说,不但是没必要,你这样的一走, 叫那些见识浅薄的人看了,还起坏作用呢。必须是能起到好的作用,才可以做一些 反常的事情。反常的事情最好还是不做的好。 总的来讲,叔叔这个人活得还是不错的,他也不与人多往来,但大家对他的评 价也还不错。尽管一些人也说一些风言风语,说不要看那个人低头进低头出,其实 心里是有野心的,他是想当老人家(宗教领袖)呢,但老人家是想当就能当上的么? 他的传承呢?他的凭据呢?他是哪一条线上的哪一个环节呢?地方上的一些有名望 的宗教人士也对叔叔颇有微词,定性他不过是个生意人,由嘴的胡说呢,要不可以 试一试,让他不要再做生意,让他回到家里来专门坐静修炼,专门静修他的内瓤瓤 子,他会这样做么?不要听人的说,说还不容易啊,谁的嘴皮皮子薄一点都会说呢, 重要的是做,他就会做个生意。做生意是啥,就是过来过去地变着方子哄人嘛。 叔叔做的是布匹生意,说闲话的就举例子说,你十块钱进的布,十块钱给人卖 出去,一分钱都不挣?你还是在挣嘛。这样的话好像是很具有说服力。我说老爸干 脆你就不做生意了,反正你也是发不了什么财。叔叔说你也跟上人胡说呢,不做生 意我咋得活?一大家子人谁来养活?光念书的娃就四个,都得花钱啊。我还想说什 么,但是话在口头没说出来。我想着对我的叔叔不能太过分,他做到这一步已经是 很不错了,至少是他没有给别人带来什么不便或不利。一个不给他人带来不便不利 的人,做什么都是可以的,都是无可厚非的。 我是在说什么?我不该这样总结叔叔的。然而叔叔也是不需要我来总结他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