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村里还有一个老人,当过阿訇,口才不大好的缘故,使他的阿訇当得不怎么顺 利,有时候看见他当阿訇去了,有时候又可以在村子里看到他,在田地里犁地拔麦 子什么的,这就说明这段时间他不在当阿訇的。他要是穿起灰袍子来,就说明他是 在阿訇的任上。他的仪表还是不错的,生得面目清峻,眼神幽邃,即使不熟悉的人, 也容易猜测出他阿訇的职业来,甚至比阿訇的位置还要高一些的,譬如老人家(教 主之意)什么的,至少也像是老人家的一个贴身跟随者。他穿了灰袍子在村巷里走 过的时候,会给村子里带来一种神秘甚至是古怪的气息。他倒像是一个影子,而且 他自己也愿意成为一个影子似的。也许这和他在坟院里住久了有关系吧。他的女人 去世后不久,他就从阿訇的任上回来,阿訇也不当了,就在乱麻麻的坟堆后面建起 一座小房子,他就搬去那里住了,一住就是许多年。起初几个儿子都去哭着劝谏, 一个活人,教门上好大家都是知道的,也是理解的,活着是假的,人总归都有一死, 可是既然一口气数还没有断,就还是住在人伙伙里的好,就是经典上也不鼓励一个 活人住到坟地里去吧。另外,你撇下东垭(尘世)到这里图清省,知道的人说你一 心在教门上,在化浊为清、修己归主呢,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这些当后人的不孝顺 你,我妈前脚刚无常,后脚你就到这里来,我们做儿女的脸上也不光彩啊。不为你 自己着想,也要为我们这些当后人的想一想啊。说不动老人,就又请了村里一些有 脸面的人。陪同了去劝,这也是儿女们的一个手段,是做给村里人看的,让街坊邻 居们看到,到这里完全是因为老人心在教门,不贪东垭了,并不是他们做儿女的不 孝顺。 老人坚决得很,咋劝也是不回去,后半辈子就在这里住定了。这样他就在坟院 里住了下来,一住就是多年。村里人他也好像是不认识了,有去给老人走坟的,他 看见了像没看见一样,搞得走坟的人也没办法给他打招呼。然而对叔叔他还是有些 热情的,若是叔叔去拱北上,他就会邀请叔叔去他的小屋里坐上一坐。两个人一坐 会坐上很久,也不知他们两人谈的是什么。 我们村子的坟院里有拱北,而且是两个拱北,就是说,有两个圣徒墓在我们村 里,这在方圆数百里可谓仅见。因此各道四处的人常来我们村子上坟沾吉,渐渐地 也就形成了一个习惯,有些上坟的人不知是出于怎样的一种心理或举意,会到那老 人的屋子里去,给他散点乜贴(有宗教意味的钱物),很快又退出来。有时候他的 门却是自里面闩着的,他的窗玻璃厚厚的,不甚透明,看来那是他特选的玻璃,从 外面隐隐能看到他就在里面,静静地坐着或是在做礼拜。要是不在礼拜,就不怕打 扰的,上坟的人就会轻轻地敲门,但门一般不会开。 上坟的人就把乜贴钱从门缝里塞进去,或是放在窗台上,拿一个什么压住,然 后悄然离去。 这就引出一些闲话来,说这个老人,原以为他是抛开了东垭,一心办教门呢, 却原来心机是这么的深,好运气终于是来了,看多少人在给他散乜贴呢。那么多的 乜贴钱都上哪里去了呢?唾沫星子能淹死人,老人的几个儿子坐不住了。他的几个 儿子光阴都不错,其中的一个这几年更是挣了大钱,养着好几辆运输车。弟兄几个 碰头一商量,不行,不能任人家这样说,咱们又不是缺那几个乜贴钱,咱们也不是 能随便接受乜贴的人,乜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得的不正当了反过来伤人呢。弟兄 几个私下里商量好了,就连哭带劝地把老人的那个小房子给拆了,把一脸不情愿的 老人给背了回去。事情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几个儿子又给老人张罗着找了个老婆。 大概其中也有过老人和儿子们的较量和谈判吧,后来几个儿子又在坟院外面的田地 里盖了两小间屋子,让老人带新娶的女人住了过去。总之老人看来还是喜欢在坟地 里住,儿子们的做法也可谓两全其美。在给老人盖房子的同时,儿子们又把坟院里 归他们教派的那个拱北修葺一番,四围加了护栏,看来是花了不少钱。哪里来的钱 呢?原来就是老人这几年得的乜贴钱,一分钱也没敢私沾,全部花在了老人家的拱 北上。儿子们还倒贴了一些进去,当然这种倒贴他们是乐意的。现在老人虽说是毗 邻着坟院,但毕竟不是住在坟院里了,毗邻着坟院的也不只老人一家,这样也免去 了前来上坟的人再给老人散乜贴。 但是听说老人这几年在坟院里是没有白住,前世后世的事情老人都知道一些呢。 于是一些人就去打听自家的亡人在后世的情况,都可以打听到的。父亲的一个朋友, 去年一时想不开,跳到水窖里淹死了,这就算是自杀了。自杀者在教规上是遭谴责 的,在后世里也会不大好过。父亲的这个朋友忠厚了一辈子,也没有享过什么福, 又是这样的一个结局,父亲对他还是有一些牵念的,很想去找那老人打听一下朋友 在后世里的情况。动念已久,却迟迟没去,不知道父亲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 另有一个值得一说的人叫努尔,是父亲的一个堂舅。我叫他努尔舅爷,已是年 过花甲。关于父亲的这个堂舅,我在好几篇文字中都已经写过他了。他生有十个儿 子,一个女儿,引得村里人都替他发愁,说这么多的儿子,哪来的钱给他们说媳妇 啊。想着媳妇娶到一半,努尔舅爷就可能撒手归去,不再管这些愁人的事了,毕竟 他家的光阴从来就不是很好。儿多的母苦,当父亲的其实也是松活不了多少。 努尔舅爷家一直是村里的一个话题。努尔舅爷的苦性是很好的。按村里人的说 法,就算是一头牛也未必苦得过他。村里人都会说到他的走。那是走么?那不是走 了,那只能说是跑了。努尔舅爷一辈子都在跑着,就像他是在大风里头,不得不那 样跑似的走。村里人会学努尔舅爷的见人打招呼,在村巷里碰到了,不要指望他站 下来跟你打招呼,没这个事的,他是边走边斜了身子和你招呼着,说着话,人已经 从你身边过去了,已经跑到前面去了,跑到远处去了,就像后面有人在追着,前面 也有人在喊着那样。努尔舅爷的腿不怎么好了,像两根假腿勉强地给他利用着,可 是他竟然可以用那样的两条腿走得那么快,而且一走竞走了那么多年。村里人学努 尔舅爷的走取乐子,不管模仿技术多么差的人,只要他模仿努尔舅爷的走,都可以 一眼被看出来。并没有像大家预想的那样,努尔舅爷并没有中途不负责任地撒手, 他就那样一路小跑着给十个儿子陆续都娶上了媳妇。有人给他算过账,娶一个媳妇, 少算,花两万,十个就是二十万了。啊呀,这样子一算,原来你是村里最富的人嘛。 算账的人会当了努尔舅爷的面表现出这惊讶来。 努尔舅爷被这样的算法搞得很茫然,好像他并不清楚十个儿媳妇娶到家里他究 竟花了多少钱。有这么多么?有二十万么?乖乖,二十万,那是多少钱?但他还是 很高兴被人这样说的。都说从此他们老两口可以享福了,十个儿子,一人一次买二 两肉,就是二斤肉了,老两口天天吃肉都是有可能的啊。然而事实并不是这样。树 大分枝,十个儿子,一一分出去了,老院子里只余了老两口,也完全不是在享什么 福的样子,倒似乎是更忙碌了,更不得消停了。一大堆孙子啊,张开口来会有多少 嘴?在别处不大可能集中张嘴的,但集中到爷爷奶奶家来张嘴,却是常有的事,每 一个嘴里多少都得填一些食啊,而且儿子们还要出去打工,一打工地就撂下了,谁 来给犁呢摆呢?弟兄们即使有闲,也是靠不住的。说来能指靠,能靠得稳的,还是 努尔舅爷。就常常看到努尔舅爷在犁地、在摆耧,一时在这个儿子的地里,一时在 那个儿子的地里,一看就好像是看明白了,要那么多的儿子干啥呢?有多少儿子老 子也得受苦。 我先前写努尔舅爷的时候,就曾写过这些的,说来也是旧话重提,没多少意思 的。但是想不到努尔舅爷突然间神秘了起来,竟是能给人看病了,这真是让人始料 未及。 听说努尔舅爷某次去上拱北时,有了感觉,从此就一发不可收拾,成天成夜地 跪在拱北里不出来。这也算是在修行吧。说是努尔舅爷跪在拱北里,把膝盖都跪出 了血。任何事只要下功夫都会有成效的,许多事都是怕吃苦给坏了的。尤其干教门 方面,那更是不得了的苦啊,比六月天拔麦子还大的苦啊,即使不是修行干教门的 人,也知道那是世上顶苦的事,一般人都受不了那样的苦,知难而退。 渐渐地就听说努尔舅爷给人看病了,看过病后,人们随心散他一点乜贴,也算 是彼此得益。不知哪个儿子有孝心,给努尔舅爷也做了一身灰袍子。我们这里,凡 干教门的人,即使很年轻,二十郎当岁,也会一袭灰袍在身,似乎穿上灰袍这一身 份才能得以确立。人们对努尔舅爷穿灰袍也是议论不少。灰袍也不是人人都能穿的 啊,有些人即使穿上灰袍子也不像,可以给人一眼识破似的。像努尔舅爷,那就更 不像,他命定就不是穿灰袍子的人。于是有人又开始学努尔舅爷的穿灰袍子,即使 是小娃娃来学,也会一眼看出是在学努尔舅爷。但是人家已经穿上了,你总不能给 人家强脱下来吧。时常能听到努尔舅爷给人看病的话,首先是他把自己婆姨的病给 医好了,婆姨有头晕眼花的病,有关节炎,走起路来的样子大家都是见过的。现在 看起来,明显是有些不一样了吧?那就是让努尔舅爷给看好的。都在说努尔舅爷怎 么给人治病。眼睛怎么闭着,嘴里怎么念念有词,怎么从一碗清水里捞出几粒麦子 来吹几吹,让病人吃下去。要求病人闭牢嘴巴,不要说话。说来这也都是些传统医 法,没什么稀奇的,但是搁到努尔舅爷身上,不知为什么,就使人觉得有些异样。 就像原本是一头牛在拉犁,忽然间给换成了一只羊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