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快要结业的时候,刘四春有了一个万分难得的机会:又有一批外国人来参观针 刺麻醉,刘四春和另外九位学员作为代表也到现场观摩。那天是一台胃大部切除手 术。医院针麻攻关组秦组长通过翻译向外国人讲,最初做这项手术要扎四十个穴位, 他们抓主要矛盾,不断摸索实践,将扎针穴位越减越少,从四十个溅到三十二个, 再从三十二个减到十六个、十二个、七个。现在呢,只用一个穴位可以了。讲到这 里,外国人和学员们都极其惊讶。中国学员们光惊讶不说话,外国人却七嘴八舌提 出疑问,说你们扎一针就开腹切胃,那是手术、魔术还是巫术?听到外国人这样讲, 刘四春紧张得不行,浑身都在发抖。秦组长却微微一笑,说:尊敬的朋友们,你要 看到的不是魔术,更不是巫术,是以毛泽东思想为指导的、以科学为依据的真正的 手术!说罢,他将手一挥,手术就开始了。果然,针麻医生只在患者左手的合谷穴 上扎了一根针。等到患者说已经得气,主刀医生就利利索索地操刀开腹。在手术过 程中,参观者都屏住呼吸,连眼睛都不敢随便眨,仔细地看着医生护士们的动作和 患者的反应。刘四春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病人,在整个手术过程 中神志清醒,表情平静,连眉头都没皱一下。麻醉医生有几次问他:疼不疼?有什 么感觉?他声音清晰地回答:不疼!没有感觉!等到手术结束,一撤掉手术单,患 者脸上出现了动人的微笑,连喊了三声口号。在场者喜笑颜开,就连外国人也和医 生们热烈握手,表示祝贺。接着,患者被送回病房,其他人去会议室开座谈会,庆 祝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又一次伟大胜利,欢呼“文化大革命”的又一丰硕成果。院领 导讲话祝贺,秦组长介绍怎样在毛泽东思想指引下攻克难关。然而到了最后,一个 外国人站起来,当众伸出胳膊,展示他手腕上的几道红印和几个又深又青的指甲印。 他说:你们知道吗,手术中我走近手术台,无意中碰到病人的手,他就一下子攥住 了我,长时间不肯松手。隔着布帘,患者不知道我是谁,但我的手腕却成了他转移 疼痛感的一个物件。你们看,这些指甲印就是他掐出来的!所以说,我钦佩中国同 行在针灸术上的发展,更钦佩这位患者的坚强意志!这时,医院领导和医生们都很 尴尬,但他们不做反驳,只是一遍遍振臂高呼口号……这件事对刘四春触动非常大, 他回到宿舍不吃不喝,通宵失眠,耳朵一直响着那个外国人的话。他想,要说针刺 麻醉一点不起作用,那绝对不是事实,不然,今天的手术根本不可能完成。然而, 只扎一针就开刀,这种做法的确叫人担心和生疑。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本来要下 四十多针的一项针麻手术,为什么非要減到一针。多扎几针,让病人少一点痛苦不 是挺好吗?想来想去,他明白了一点:目前在全国兴起的针麻热潮,真正的目的不 在于治病救人,而是为了政治。明白了这一点,刘四春十分痛苦,学习的积极性大 大降低,再上课的时候,他都是心不在焉,听若罔闻。 有一天,他破例没有听课,独自去了医院的外科,与一个搞麻醉的同行谈起了 针刺麻醉。那位同行看看旁边没人,压低声音说:坦率地讲,针刺麻醉目前还在实 验阶段。虽然针麻攻关组早已公布了结论,说针刺穴位可以促进人脑和脊髓释放5- 羟色胺、内源性阿片肽等化学物质,从而产生镇痛作用,但从临床情况来看,不是 所有的手术都可以使用针麻,也不是所有的患者都适宜于针麻,而且,针麻效果还 远远不够理想,尤其是有三个难关还没有完全突破:第一,镇痛不全;第二,肌肉 紧张;第三,内脏牵拉反应。这三点,就连攻关组的秦组长在私下里也是承认的。 刘四春说,既然还在实验,那为什么要大张旗鼓地宣传,并且在全国推广?那位麻 醉医生笑道:政治需要嘛。刘四春摇摇头,心里非常沉重。 那天,刘四春还向那位麻醉医生求证了一件事情:尼克松访华时,是不是有一 位随行记者在北京采用针麻切除阑尾。那医生说:这件事他很清楚。那个美国记者 叫罗斯顿,在尼克松访华之前被《纽约时报》派往中国采访。他在采访中得了急性 阑尾炎,在反帝医院,也就是原来的协和医院接受了阑尾切除手术治疗,但用的是 药麻,不是针麻。手术后的第二天晚上,他腹部难受,该院针灸科的医生在征得他 的同意后,给他下了针,为他消除了病痛,而且以后再没有复发。这位记者回去后 写了一篇文章,专门讲这件事情。可是在中国,这件事就被传得神乎其神,说那记 者动手术用了针麻,让尼克松都佩服得五体投地。说到这里,那位麻醉医生笑了一 笑:其实,编造这种神话,是为了麻醉自己。这句话,更给了刘四春强烈震撼。 刘四春虽然学的是西医麻醉,但他对中医中药是信服的。他五年前害起了胃疼, 吃了许多西药都不见效,最后转吃中药才得以痊愈。他的妻子,生下第三个孩子之 后气血不调,面黄肌瘦,也是让本院一个老中医给治好的。不过,刘四春对中医针 灸术曾经有过怀疑,觉得经络学说没有多少科学依据,尤其是在解剖学上无法证实。 但有两件事彻底改变了他的态度:第一件,他母亲长年害偏头疼,吃药打针都不管 用,最后是扎针扎好的。第二件,外科病房经常有这种事:用全麻做手术的患者, 术后多因骶部神经还被麻醉着,长时间排不出尿来,最后只好插管导尿。刘四春在 一本医学杂志上看到,遇到这种情况,可针刺关元、中极、曲骨等穴。他试了试, 果然有效。看着患者喷射而出的尿液,他心花怒放。在北京学习的后期,刘四春却 想,针灸的的确确能够治病,不过,像我看到的这样,针刺麻醉技术还不成熟,全 国上上下下却都在夸大甚至神化它的作用,这到底是给中医争光呢,还是抹黑?是 给毛主席争光呢,还是……刘四春不敢往下想了。 从北京回来,刘四春实事求是地向杨院长汇报了自己的所见所闻,并且特别强 调针麻技术还存在问题,没有完全过关。杨院长却说:你说针麻还存在问题,那么 药麻就没有问题啦?药麻搞不好也会死人哩。刘四春你要明白,你是从毛主席身边 回来的,你是我们县掌握针麻技术的第一人,必须尽快组织实施,让针刺麻醉的凯 歌在我们县奏响! 提插,捻动;捻动,提插……刘四春和小徐在继续操作。杨院长在一边看看表, 说:差不多了吧?刘四春扭过脸,隔着布帘子问:周翻身,得气了没有?周翻身说 :得了。刘四春又问:是肚子上得了,还是腿上得了?周翻身说:都得了。杨院长 有些生气:那你怎么不早说?周翻身说:俺,俺有点儿害怕。杨院长说:别怕,我 跟你讲过多少遍了,这样开刀真的不疼。就是疼,你也要坚强一些,坚决给毛主席 争光!周翻身说:中,俺争光,俺争光,快动刀子吧!杨院长听了这话,立即走到 更衣室窗子那儿,敲敲玻璃,向正在里面抽烟的孙保国作了个手势。 像许多外科医生一样,孙保国为了减轻工作疲劳,也有抽烟的习惯。他每次做 手术,不抽足烟是不进手术室的。现在,他看一眼杨院长,拿掉嘴上那根一分钱一 支的“丰收”牌香烟,在洗手池边摁灭,将剩下的半截烟装进墙上挂着的中山服口 袋里,然后就去洗手,咳嗽,清理嗓子。等他戴好专用手套走进手术室,助手小魏 立即推过器械车,站在那里等候指令。 这时,刘四春的心脏突然急跳起来。他嗅着孙保国带进来的那股烟味儿,心想, 老孙呀老孙,你可别忘了我给你讲的!孙保国是一位优秀的外科大夫,他胆大心细, 下刀特准,手术做得十分漂亮。但他有一条毛病:手术中对内脏的牵拉过猛,往往 让患者不适。刘四春以前与他配合时,针对他的这个毛病,都要对内脏系膜等部位 多作一些局部麻醉,每次都保证了手术的顺利进行。在决定给周翻身做手术时,刘 四春向孙保国郑重交代,下手一定要轻。孙保国说:知道了,没问题。今天在进手 术室之前,刘四春又向孙保国讲了一遍,孙保国将眼一瞪:老刘,你怎么这么不放 心?这点小手术,我一手别在裤腰里也干得了! 当然,今天孙保国并没有真把一只手别在裤腰里。他习惯性地搓一下双手,去 器械车上拿起一个止血钳,去周翻身那涂过消毒液因而黄乎乎的肚皮上夹一下,周 翻身立即叫唤起来:哎哟!孙保国问:什么感觉?周翻身说:跟猫咬了一下似的! 孙保国看一眼刘四春,将头摇了一下。刘四春向负责周翻身腿上两个穴位的小徐说 :加大力度。小徐就将两手上的银针急速地提插,急速地捻动。与此同时,刘四春 也让自己手中的那一根在周翻身的维道穴上跳起舞来。过了一会儿,他用闲着的左 手拿过止血钳,夹了一下周翻身的肚皮,问道:现在是什么感觉?周翻身说:跟鸡 啄了一下似的。刘四春示意小徐继续操作,自己的手上也功夫依旧。过了片刻,他 又用止血钳夹了周翻身一下,问:这一下呢?周翻身说:疼得轻了,跟蚂蚁叮了似 的。刘四春向孙保国递个眼神,点了点头。此时,器械护士将手术刀递到了孙保国 的手上。 手术室里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就连杨院长也站在那儿屏住了呼吸。周翻身感 觉到了这气氛,开口问道:要开刀了是吧?要开刀了是吧?刘四春说:还没有,你 别紧张。他咽下一口唾沫,接着说:周翻身,你有媳妇了没有啊?周翻身忸怩一下 说:没有。刘四春说:等你的病治好了,我给你介绍一个好不好?周翻身兴奋地说 :好哇!哎,刘大夫,你给俺介绍个什么样的?刘四春说:俊的呗,跟小王这么俊, 中不中?周翻身歪一下脑袋,看一眼站在旁边的小王,羞羞地说:中,中。小王将 嘴一撅,向刘四春瞪眼道:刘大麻,你胡喂个啥呀?刘四春笑着说:开个玩笑嘛, 放松放松嘛。杨院长不满地看一眼刘四春,小声说:别低级趣味!接着,他扭过头 去大声问道:小周,你在村里经常搞忆苦思甜是吧?周翻身说:是。杨院长说:那 你讲一讲你们家在旧社会受的苦,好不好?周翻身说:俺爹这会儿在门外边,让他 进来讲吧,他讲得可好了,俺村一搞忆苦思甜就叫他讲。杨院长说:不行,他不能 进来,我们想听你讲。周翻身想了想说:中,俺讲。旧社会,俺一家可苦啦,祖祖 辈辈都泡在黄连水里…… 就在这时,孙保国持刀弯腰,飞快地划开了周翻身的肚皮。周翻身身体抽搐了 一下,停止了刚刚开始的忆苦思甜,叫道:哎哟!刘四春听他这样喊,一边紧张地 操作,一边说:周翻身,坚持住,我跟你说过,不会太疼的!周翻身哼哼道:疼啊, 就是疼啊。小王护士上前扶住周翻身的脑袋说:小周,坚持住!坚持住!周翻身睁 眼看看悬在他上方的那张俊脸,咬紧牙关不再吭声。那边,孙保国的手一刻也没有 停止,用刀子继续切割着周翻身的皮下组织,助手动作麻利地帮着结扎、止血。切 口完成,周翻身的一堆肠子显现。孙保国放下手术刀,用手拨拉着肠子寻找着腹腔 和阴囊之间那个不该有的破洞。此时,刚刚安静了片刻的周翻身又呻吟起来。刘四 春知道,这是出现了牵拉反应,是他和小徐手下的银针管不了的,就小声提醒孙保 国:轻一点。孙保国皱眉道:我够轻的了。继续在那里拨弄肠子。听见周翻身仍在 哼哼,杨院长走过去,说:周翻身同志,咱们一起背诵毛主席语录,来——下、定、 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杨院长一边念,一边还将 拳头攥起,在周翻身脸上有节奏地用力抡着。念过一遍,他说:周翻身,跟我念呀! 小王你也念!小王就跟着杨院长一起念,两手还在周翻身的额头上有节奏地一按一 按。周翻身小声跟着念了两句,但疼得龇牙咧嘴,念不下去了。杨院长和小王见状, 不敢停歇,一遍遍继续念着。 念过十来遍语录,周翻身终于平静了一些,五官的位置稍稍回归。杨院长一边 念语录,一边去看孙保国,发现他正俯身于切口,紧张地操作。杨院长转回脸来, 对周翻身说:再坚持几分钟,快胜利啦,快胜利啦。周翻身睁开眼睛说:是吗?俺 就盼着快一点儿胜……一个“利”字还没出口,他突然“啊”的一声大叫,四肢同 时抬起,向肚脐上方猛地一扬,仿佛那儿有一根无形的绳索突然向上拽了一下。接 着,周翻身就翻了个身,滚下手术台,站到了地上。他两手撑在手术台上大声哭喊 :疼死俺了!疼死俺了!这时的他全身赤裸,大腿那儿挂着两串东西,一串是肠子, 一串是阳物。随着他的哭喊,阳物一下下缩短,肠子一下下延长。刘四春赶紧伸手 托住肠子,喊道:快躺回去!快躺回去!周翻身哭道:俺不做了!俺要回家!爹! 爹!他向门口喊了起来。杨院长吼道:周翻身你真是胡闹!咱们不是早就讲好,坚 持到底不当逃兵吗?周翻身还是哭:俺要回家,俺要回家。刘四春抖抖手中的肠子 说:你看看,这样能走吗?周翻身低头看了看,说:再做也行,可你得给俺打麻药! 刘四春立即说:好,打麻药!打麻药!你快上去!周翻身这才掉转屁股,去手术台 上坐下,在医生护士们的帮助下重新躺倒。 接着,孙保国伸手整理周翻身的肠子,刘四春则去器械车边,动作飞快地拿起 了一个粗大的针管。那里面,已经装满普鲁卡因药液,是他为防止针麻失败在手术 之前悄悄准备的。杨院长发现了,立即向刘四春瞪眼:刘四春,你要干什么?刘四 春说:院长,只能这样了!说罢,他转过身去,将针管插入周翻身的腹腔,前后左 右挪动着,将药液全部注射进去。看着刘四春的动作,杨院长将脚一跺,恨恨地说 :唉,前功尽弃!说罢,气冲冲坐到了墙边的椅子上。 孙保国、刘四春和两个护士站在手术台旁边,表情沉重,像在默哀。刘四春想, 刚才周翻身这么疼痛,肯定是孙保国扯动了他的精索。精索是男人身上最敏感的东 西之一,即使用药物局部麻醉了还是一扯即疼,所以做疝修补手术时要千万小心。 可是,孙保国这家伙还是犯了老毛病,让周翻身疼得跳下了手术台。要知道,患者 疼成这样,是麻醉医生的奇耻大辱啊!所以,他顾不得多想,不理睬杨院长的阻拦, 果断地中止针麻,改用药麻。 仿佛在惊涛骇浪中划着一条自己从没操作过也无力掌控的独木舟,正剧烈颠簸 地前行着,又突然换乘一条自己使唤了多年的机器船,转瞬间就平稳、平静了下来。 刘四春知道,此刻那些药液正在周翻身的刀口上、肠系膜上、精索上暗暗发挥效力, 过上四五分钟,手术就可以继续进行,周翻身不会再有多少痛感。他取下周翻身身 上扎着的三根银针,站在那里,作为麻醉医生的感觉又完完全全找了回来。 行内人都知道,麻醉医生在医院里的地位并不高,一项手术做完后,患者和家 属只知道感谢主刀医生,对麻醉医生却漠然视之。参加工作后的十几年里,刘四春 几乎是天天经历着这种漠视。虽然这样,刘四春却对自己的职业深深热爱,甚至于 痴迷。他经常想,麻醉药物的发明真是太伟大了,这给人类减少了多少痛苦,增加 了多少生存机会啊!麻醉医生使用着这些药物,让一个个患者“睡”过去,或者局 部“麻”起来,感受不到手术之痛,这是多么神奇、多有意思的事情啊。在病人 “睡”过去之后,眼看着患者远离了喜怒哀乐,远离了爱恨情仇,远离了荣辱贵贱, 他的生命只表现为监护仪上的一些数据,那种责任感会让刘四春觉得全世界只有他 的工作最为重要。有人说,外科医生是救命的,麻醉医生是保命的,这话一点不错。 患者进入麻醉状态之后,他身体的各个方面都会发生变化,哪一个方面偏离了正常, 他的生命就会出现危机。危机出现的原因得不到正确的判断和解决,生命就可能无 声无息在手术台上飘走。而这时牵住生命不让其飘走的人,就是麻醉医生。除了这 一份责任感,刘四春热爱本职工作的原因还在于他对各种麻醉药物的探究。他发现, 麻醉药物多种多样,每一种都有它的优点,也都有它的不足,将它们搭配使用,可 以扬长避短,产生良好的合力。这种种的搭配以及用量,还必须根据患者的情况而 定,对症下药。要麻醉一个人的什么部位,要让那个部位麻醉多久,基本上由他根 据经验下药,同时根据患者生命迹象的变化做出各种调整,从来就没有一个固定的 标准或者方程式。所以刘四春认为,药物麻醉不只是科学,更是一门艺术。他早就 下定决心,要倾尽全力、毕其一生当好这个艺术家的。 现在,艺术家又显出了他的本事。他估计药物已经起了作用,就向孙保国使个 眼色。孙保国立即会意,又动起手来。这一回,周翻身安安静静,一动不动。很快, 疝洞修补完毕,刀口也缝合了起来。等孙保国退到一边,小王用专用布单把周翻身 的身体盖好,准备推走的时候,刘四春如释重负,长舒了一口气。 让他万万想不到的是,杨院长这时候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来,热烈而响亮地拍着 双手说:好!好!热烈庆祝我们医院首例针麻手术成功!说完这一句,他还高举右 臂喊起口号:毛主席的医疗卫生革命路线万岁! 刘四春、孙保国和两个护士都被杨院长的举动惊呆了。刘四春说:院长,我后 来是……是改用了药麻的。杨院长立即说:不对,那只是必要的辅助用药,咱们这 台手术还是针麻!刘四春说:不能算针麻,刚才我用的是普鲁卡因。杨院长说:普 鲁卡因就是辅助用药!说罢,他用手指着孙保国和两个护士说:你们听好了,咱们 这台手术就是针麻!大家要统一口径,谁胡说八道我就找谁算账!孙保国和两个护 士相互看看,默默点头。刘四春满脸着急,叫道:院长!杨院长走到刘四春跟前, 一只手重重地拍在他的肩膀上,眼睛盯着他,语重心长地说:四春同志,我把你派 到北京学习,现在到了你向全县人民汇报学习成果的时候了!刘四春听了这话,一 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周翻身在那里叫了起来:院长,院长。杨院长转身看着他说:周翻身,有事? 周翻身说:你说,俺这手术还算针麻?杨院长立即说:不是算不算的问题,咱们完 完全全、不折不扣搞了针麻!周翻身说:那,俺的手术费还可以免了?杨院长迟疑 一下,但还是点头说:没问题,给你免!周翻身脸上一下子出现了笑容。杨院长说 :周翻身,你先回病房休息,今天晚上院里举行庆祝大会,你要到会上讲一讲。周 翻身说:院长,俺不会讲。杨院长说:放心,开会前我去教你!说罢,杨院长站直 身体发号施令:小王,你把周翻身同志送回病房,老刘老孙,还有小徐,你们跟我 一起到县委报喜!刘四春吃惊地说:院长,这喜能报吗?杨院长说:当然能报!快 跟我走!说着就去拉刘四春,刘四春只好随他而去。孙保国这时往更衣室走去,杨 院长见了喊:老孙,快走!孙保国抬手一指血迹斑斑的手术衣说:我得换了衣服吧? 杨院长说:别换,这样好!就要叫领导看看你刚下手术台的样子! 把门打开,杨院长一边向外走,一边呼喊口号。院子里等候多时的报喜队伍一 见他这样子,也立即喊起口号,敲响锣鼓,并且把早已写好的大红喜报抬起,把用 红布做的报喜横幅举起。横幅上是一行黄字:热烈庆祝我县首例针刺麻醉手术获得 成功!听见了动静,正在院子里闲坐的病人家属纷纷过来观看,各科室正在工作的 医生护士们也纷纷从窗子里探出头来。报喜队伍在院子里喊了一阵口号,接着就走 出医院,走上了街头。这一来,观众就更多了。 刘四春也随着众人前行,随着众人呼喊口号,可他表情木然,动作僵硬,声音 微弱。走在最前面的杨院长,则一边领呼口号一边走,胸脯挺得老高,步履极其矫 健。刘四春看着杨院长的样子想:我真是当不了演员。 报喜队伍走过一条长街,走进了县委大门。此时锣鼓和口号更加响亮,简直是 声遏行云了。领导们听见之后,从各个办公室里走出来,看明白横幅上写的话,立 即向他们拍起巴掌。县革委孟主任还走上前来,与杨院长热烈握手,说出一些祝贺 性的话语。孟主任问,具体实施手术的医生来了没有?杨院长就把刘四春和孙保国 二人向领导隆重推出。孟主任左右开弓,分别握住二人的手,向他们讲:你们是卫 生战线的大功臣,人民的好医生,我代表全县革命干部群众向你们致敬!说罢,军 人出身的孟主任向二人行了军礼。这个军礼感动了在场所有的人,大家无法表达心 中的激动,只好连声呼喊口号,历时半小时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