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广大的北方夜空里,有三颗并排的星星在运转。与这三颗星星对应的许多村 庄,潜伏在平原或山脉的皱褶里,将在子夜时分一齐发出鸡鸣。当这三颗星星莅临 到一个叫河湾村的上空时,悠长的鸡鸣会应然而起,与整个北方的鸡鸣相呼应。鸡 鸣的声音越大,越是加深夜晚的宁静,人们从梦中醒来,翻个身,会睡得更沉。 河湾村不是一般的村庄,它的地下住着做梦的逝者,地上住着劳作的人们,在 人们看不见的地方,住着神。 河湾村有五十七户人家,多一半是草房,少一半是瓦房,房子散落在山下。村 子的北面是一座小山,村子的前面是一片开阔地,地上长着庄稼,庄稼的边缘是树 林,树林的外面是河流。这条河流把河湾村的东面、南面和西面包围起来,因此河 湾村的人需要摆渡才能出行。河流叫沙河,沙河上有木船,木船上有两个常年摆渡 的人。 河湾村约有两百多口人。村西的一片山坡上住着逝者。那里有一片土堆,每个 土堆下面都有两个人在睡觉,有时传出呼噜声,但他们从不苏醒。 一次张文从坟地经过,不知来自哪里的风吹在他身上,他避开树林独自摇晃。 他看见树林上空,有一片云彩正在天空里飞行。云彩飞过河湾村上空时,停顿了一 下,然后逆风往回飞,朝着它来的方向,越过了远处的山顶。人们都说,河湾村有 许多秘密。张文想了想,认为是。 张文是他爹给起的名字。他爹叫张福满。张福满的爹叫张富,是附近几个村子 里唯一会染布的人,张富死后,手艺传给了儿子张福满。张福满有可能是泥做的, 因为他小时候经常生病,他爹就用黄泥做了一个泥人,在一个有月亮的夜晚,悄悄 抛弃在河滩上,送给了死神。这是一种替代,这个泥人代替了张福满,张福满的病 就渐渐地好了,从此很少再得病。后来这个泥人可能自己走了回来,与张福满混淆 了,以至于人们很难区分。 从许多迹象看,张福满有可能是个泥人。比如,他的体重超过常人几倍,走路 特别脚重。还有,他的身上总有洗不净的泥土,一搓就是一把。特别值得一提的是, 别人有时是透明的,他从来就浑浊不清。有时他说话也非常含糊,像是在做梦。 张文是张福满的儿子,得到了一些真传,看上去像是出土的陶俑。他的弟弟叫 张武,他的母亲叫张刘氏,张刘氏的娘家是十五里外一个叫黄土梁的村庄,这个村 庄很怪,只有必要时才被人提起,一般情况下根本不存在。 河湾村冒出了炊烟,最初像是一棵一棵树,后来树冠连成一片。有关这个村庄 的传说有几种说法,有人说是张家来得最早,有人说是王家来得最早,有人说是赵 家来得最早。还有一种说法,说是还有一个李姓,如今已没有后人,但从坟地可以 看出,他们曾经有过一个繁盛时期,是他们最早组建了这个山村。 如今,村里只有张、王、赵三个姓氏,年岁最大的已经超过九十,年岁最小的 还未出生,包括死者,总共加起来有若干人。 河湾村的人一般都低头走路,脚步很轻,有的人从来不留脚印。但张福满不, 他走路的声音像擂鼓,有人发现他的大腿上曾经长过野草,皮肤下面埋伏着许多蚯 蚓。村里没有人敢跟他比试力气,如今他虽然老了,力气还能超过常人。 说张福满是泥做的,还有另外一些依据。他怕水,没有人看见他洗过澡,他洗 澡有可能被水浸泡而溶化掉。因此,他身上有了泥就搓掉。船工赵老大知道他的弱 点,因此过河时经常戏弄他,往他的身上溅水。有一次下雨,他把一块石板顶在头 上,但还是淋着了一部分,他的身上,凡是溅过雨的地方,都留下了点状的斑痕。 在河湾村,最不怕水的人是赵老大和他的儿子赵水。赵老大摆渡了三十多年船, 从没翻过船。据说他能在河水里呆上一整天而不露出脑袋。他的儿子赵水发现了他 潜水的秘密,却从不揭穿父亲。有一次赵水口含芦苇在水里呆了两天,出来时身体 胖了一倍。他爹没有揍他,反而佩服了他的水性。 赵老大的方脸上胡子茂密,虽然常年戴着一顶特大的草帽,但还是经不住日晒, 整个脸看上去像是黑人;他的儿子赵水也是方脸,也戴一顶特大草帽,也被晒得黝 黑,除了年龄差距,父子俩看上去像是一个人。人们常有认错的时候,有时人们冲 着对岸喊,赵老大,把船摆过来吧,结果过来的却是赵水。有时喊,赵水,把船摆 过来吧,结果摆船的既不是赵水,也不是赵老大,而是一个水神。遇到这种情况, 人们就面面相觑,默不做声。 每到秋天,附近的村落都要向船工交纳一些船粮,可多可少,赶上年景不好, 人们交不上船粮,赵家父子也不计较,来年继续摆渡,从无怨言。 张文和赵水是同龄人。张福满和赵老大也是同龄人。只是赵老大的媳妇死了, 张福满的媳妇张刘氏还健在,她染布的手艺不亚于张福满,后来她操持染坊,取代 了张福满。 河湾村最巧的女人不是张刘氏,因为女人们都很巧,所以分不出高低。但张刘 氏可以算是最幸运的人。多年前一个阴阳先生路过河湾村,一眼就看穿了张刘氏, 指出她的前生是一只蚕,在她一同生长的那一筐蚕中,转世为人的只有她一个。村 里人都认为这位先生说的很有道理,因为人们知道,张刘氏至今还留有一些前生的 习惯,有时她在梦里吐丝,有时作茧自缚,有时用胳膊抱住自己。据说她十六岁以 后,身体就熟透了,也就渐渐透明了,这些只有张福满知道,别人听到的都是一些 传闻。 有关张刘氏的传闻真假难辨。她衣服上绽放的花朵都是她自己染的,有时开桃 花,有时开菊花,有时开雪花。雪花融化后,衣服上只剩下靛蓝。河湾村的天空与 靛有关。张福满种了七分地的靛,染布多时,靛不够用,转年他就多种一些。靛是 一种绿色植物,叶子浸泡后可以做染料,用来染布。张福满接触靛比较多,可能是 靛的颜色浸透了皮肤,他的血管是蓝色的。有一次他的腿被草叶划破,他急忙掩藏, 但还是被人发现了,那天对门王老头正好经过,看见他流出的血,是纯正的靛蓝色。 王老头感到了恐惧,从此经常说胡话。有时他在夜里睡觉时独自出走,在村子里转 一阵,然后回去继续睡觉。他不知道这是梦游症。 王老头的女儿二丫为此非常担心。每当父亲梦游时她都偷偷地跟在他身后,不 让他发觉。一旦王老头发觉有人在后面跟踪,他就会疯跑起来,他跑的姿势简直是 在飘。据说只有梦游者才能够跑出那种姿势,一旦他醒来,就变成了一个常人。每 当人们提到梦游的事,王老头首先是不承认,接着红着脸走开。好像是一个做了错 事的孩子。 为了父亲,二丫耽误了许多事情。她养了许多蚕,本来清晨应该上山采桑叶, 往往因为睡不醒而耽误时辰。每天夜里她都要半睡半醒,监察父亲的动静,随时准 备起身。由于夜里缺觉,早晨睡得很沉。不知道情况的人还以为她是个懒丫头,而 实际上她非常勤劳,善良,聪慧。她养的蚕结茧又大又白,她纺的线又细又匀称, 她织的布特别细密,布面不留疙瘩。一样的布,一样的裁缝,一样的衣服,她穿在 身上就比别人好看。难怪张武对她有好感,有一次张武送给她一筐桑叶,这事张文 不知道,张福满也不知道,只有细心的张刘氏略有察觉。因为张刘氏的前生是一只 蚕,她对桑叶格外敏感。据说有时她背着人偷吃桑叶,然后在夜里吐丝。她有一件 丝织的衣服,就是她自己吐的丝,自己纺的线,自己织的布,自己染的花样,那花 样就是一片一片的桑叶。这件衣服她很少穿,只有特殊的日子才穿一次,然后藏起 来,平常日子人们难得一见。 张武与张文判若两人。他们本来就是两个人。张文是哥哥,矮粗,壮硕,像个 陶俑,随父亲。张武是弟弟,长得高挑,俊秀,帅气,随母亲。就其相貌和性格而 言,他们的名字简直是取反了,张文没有文气,像个泥塑;张武没有武相,倒似一 个书生。张福满对张文比较满意,张刘氏对张文和张武都满意,她认为两个儿子各 有其长,只是她没有生养女儿,感到有些遗憾。她在梦里看见过自己的女儿,简直 就是一个天仙。醒来后她想,她的女儿或许就在天上,也可能在地上。一次她看见 一棵桑树特别好看,回家后与张福满商量,她想认那棵桑树为女儿。张福满点了点 头。张刘氏第二天就找到了那棵桑树,抱住它说:女儿,妈看你来了,从今天开始, 你就是妈的闺女了。桑树也同意了,在风中动了动叶子。就这样,他们成了母女。 加上张文和张武,张刘氏从此就有了三个孩子,两个在家里,另一个住在山上。 有一段时间,张刘氏经常去看望她的女儿。由于村里人知道这棵桑树是张刘氏 的女儿,也就不采它的叶子了,因而它的叶子比别的桑树茂盛。有一次张刘氏梦见 桑树渴了,第二天就给它带去一瓦罐水,浇在树根上。当天晚上张刘氏又做梦,梦 见桑树不渴了,高兴得在山上到处跑。她有些担心。她又去看望她的桑树女儿,果 然发现这棵桑树离开原来的位置,跑到了另外一个山坡上,她就用一条五彩线把桑 树拴住,另一端拴在一块大石头上。此后这棵做了女儿的桑树,多年以后做了村里 另外一个孩子的干妈,以及另外一个孩子的干姥姥,却再也没有移动过。 张刘氏借口去看望她的干女儿,在村里传达一种信息,希望有人给他的儿子说 媒。尤其是大儿子张文。已经二十六岁了,还没有娶上媳妇。曾经有过一个媒人, 奔波了几次,没有成功。她有一种紧迫感。她感觉日子过得太快,太阳几乎是从天 上飞过去的,一晃就是一年,一晃又是一年。怎么能这么快呢?太阳和月亮就不能 慢一点吗?她的这种想法与王老头的想法非常相似。王老头就说过类似的话。有一 天夜里,他慢悠悠地从炕上爬起来,飘飘忽忽到了外面,发现天边有一轮月亮,就 追了过去。他追到了村外的沙河边。凭他的勇气,沙河根本挡不住他。他正要过河 时,水神从河里站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水神指着一个方向说:向那个方向走! 可爱的王老头就走了过去。那是一条回家的路。王老头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到了自家 的屋里,躺在炕上继续做梦。那一次二丫睡得太沉了,没有发现父亲出走,因而也 没有跟踪。 据见过的人说,水神完全是由水滴形成,因此水神是透明的,在太阳下面也没 有阴影。在水神出没的河段,从来没有淹死过人。水神是这条河的灵魂。 赵老大与水神结拜为兄弟,他得到了保佑。赵水与水神也结拜为兄弟,也得到 了保佑。但是问题出现了,从水神的角度论辈分,赵老大与赵水就打破了父子关系, 成了平辈。如果往上推,赵老大的父亲赵流也与水神结拜过,也成了兄弟关系。这 样,赵家三代都成了平辈人,说起来有些不通。但平时人们忽略这些,各论各的, 也就没有因为结拜而产生混乱。水神从不计较这些,他是个有情有义的神。据说水 神的妻子住在另一条河里,他们不常见面,却相互思念。 一般情况下,家里凡是与水接触多的活计,都由张刘氏承担。尤其是染布,张 福满帮不上多少忙,他大多是负责架设木杆,拴绳子,晾晒等力气活,但也并不轻 松。有一次,院子里正在晾晒染好的布,突然来了一场大风,把布刮到了天上,一 直刮到天空的最高处。他们以为这些布肯定是回不来了,但让人奇怪的是,经过一 天一夜的时间,这些飞到天上的布,一块不少地又落了下来,恰好落在了晾晒它们 的木杆子上。张福满看到这情景后,笑了,露出了他的大板牙。张刘氏几乎不敢相 信这种奇迹,她口中默默地念叨着什么,别人没有听清。 自打那次布匹飞上天空以后,有一些布匹上的花纹就印在了天上,几个月内不 消失。当时人们打听河湾村时,外村人就指着天上那片花纹说:看那儿,正对着那 片花纹的下面,就是河湾村。那段时间,河湾村因此很有名。 有时,遇到外乡人打听道路,人们看见沙河里一群孩子在洗澡,就指着说,那 些洗澡的孩子就是河湾村的。也有的说,坐船过了河,就是河湾村。 孩子确实经常在沙河里洗澡。他们在沙河的浅水里洗澡,不敢到深处去。整个 中午,他们都泡在河里,发出尖厉的叫声。有时他们也能在洗澡的时候抓到鱼,但 是抓不到大鱼,因为大鱼从来不到浅水地方去;同样,小鱼也不敢到深水里去,因 为小鱼的游泳能力差,弄不好会被淹死。记得有一年夏天,沙河涨水,有许多鱼被 水淹死,河湾村的人拿箩筐到河里捞了许多鱼,回去烧吃,煎吃,炖吃,一次吃个 够。一个妇女吃到一条肚子里满是鱼子的鱼,由于她的消化能力差,没有把鱼子完 全消化掉,结果怀了孕,五个月后她生出了一条小鱼。这件事虽然很隐秘,但还是 走露了风声,成为村里人的谈资,念叨了好几年。 对于女人生出小鱼这件事情,也有人带有疑问,不完全相信。二丫就是其中的 一个。她听到这个传闻后只是笑。她笑的时候总是用一只手捂住嘴。她不是怕别人 看见她笑,也不是她笑得不够好看,而是源于她养蚕时形成的一种习惯。有一次她 面对蚕笑,正好一个喷嚏没有憋住打在蚕身上,蚕就受到了惊吓,从此不再吃桑叶, 也不再生长。后来这些小蚕自己溜掉,跑到院子里的一棵槐树上去,吐出长长的丝, 把自己挂在树枝上。她看到竟然有那么多小蚕挂在树枝上,既惋惜又吃惊。这件事 被村里人传开,引来许多人观看。有人说,像个吊死鬼。后来,人们就把这种吊在 树上的小蚕叫做吊死鬼。二丫感到这件事情有些不吉利,王老头也这么认为,转年 就把这棵槐树砍掉了。但树桩没有及时挖掉,还是留下了一些后遗症。每到春天, 这个不死的树桩就冒出一棵新芽,芽子一生出来就有吊死鬼在上面打提溜。把这个 绿虫子捉掉,第二天又生出一个。张刘氏建议,把这棵芽子掰掉。王老头掰了,可 是第二天还会长出另外一棵新芽。有人建议把这个树桩挖掉算了,但在开挖之前, 不是有事打岔,就是准备挖树桩的人生病了,总之就是挖不成。后来人们不敢再提 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