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去年春天,季节的长度超过了往常,把夏天都给挤占了。人们很长时间处在困 倦的状态中,多梦,疲乏,四肢无力。人们盼望来一场春雨,可能会好一些,但效 果甚微。雨是下了,雨后的困倦也增加了,有的人一睡就是两三天,耽误了许多事 情。比如二丫,她的蚕必须吃到新鲜的桑叶,她连续睡两天觉,蚕就会挨饿。而王 老头只顾夜里梦游,根本帮不上二丫的忙。那时张武还没有给二丫送过桑叶。那时 张武见了二、r ,只会跟二丫开玩笑,说完他们两人都笑。 二丫是大丫的妹妹,大丫出嫁早,嫁给山里一个憨厚的人。在她出嫁之前,她 的母亲就死于一场伤寒病。那年月生活困难,王老头就带着二丫艰难过日子,没有 续上后老伴。大丫有时回家看看,给王老头和二丫带些好吃的,所谓好吃的,就是 桃、杏、李等水果。二丫长得比大丫细致,手工活也做得细,笑的时候用手捂着嘴, 捂着嘴也好看。 大丫经常回家。每次回家,她走的山路都会多出几道弯。有一次她路过一片庄 稼地时,天黑了,她走了一夜,等到天蒙蒙亮时,她累得不行了,坐在一块石头上, 发现自己一整夜都是在原地打转,根本没有走出这块庄稼地。后来她回忆说,那天 黄昏时她遇到了一股旋风,在她的前面走,她跟着这个旋风走,结果就进入了迷魂 阵。 张刘氏也有过一次这样的经历。后来她想出一个办法,走夜路时随身带着一个 五彩线球,一路放线,就可以找到回家的路。她的这个办法虽好,但不好实施。路 越远需要带的线球越大,一般人家哪有那么多的线呢?所以她的这个办法从来没有 人使用。 赵老大很少出远门,他的大部分时间都漂在沙河上,因此他很少迷路。他之所 以叫赵老大,是因为他是老大,他还有一个弟弟。他的弟弟叫赵之光,早年就闯了 关东,刚去时还有些消息,后来就音信全无。赵老大也不叫赵老大,他的真名叫赵 之郢,因为这个“郢”字很少有人认识,经常有人叫他“赵之呈”。后来人们干脆 就不叫他的名字了,就简单称呼他赵老大。赵老大说,一个船工,叫我什么都行。 正如王老头也不叫王老头,王老头的名字叫王叔。最早,平辈和长辈的人们不愿意 叫他叔叔,自然就不叫他的名字,慢慢地,天长日久人们就把他的名字忘了,后生 们还以为他就叫王老头。 王老头走路好点头,有人说他的梦游症与点头有关。你想,老是点头,脑袋就 容易震动,震动次数多了就容易出毛病。他自己不承认。他连自己梦游都不承认。 他做过的梦,第二天早晨全部忘记,他怎么能承认。 张文承认自己爱做梦,但他从来只做一个梦,都与收送布匹有关。 张文经常赶着毛驴去外村收布匹。他收来的布匹是人们手工纺织的白布,有的 布薄,有的布厚。细线织的布就薄,粗线织的布就厚。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能纺出细 线,同样的棉花,不同的女人,纺出的线粗细也不同。二丫纺出的线就很细,均匀, 不容易断开。二丫有时彻夜纺线,灯油耗尽了,她借着月光也能纺。月光也耗尽了, 棉花也纺没了,她就在黎明时分上山采桑叶。她养了许多蚕,也见过缫丝的人从蚕 茧里抽出丝来,她没有纺过丝线,没有用丝线织过布,没有穿过丝织的衣服。丝, 对于她来说是一种梦想,有着不可探知的神秘性。而张刘氏从前生开始就深知这其 中的秘密,但她不说。张刘氏本身就是个秘密。 张文身上的秘密也不少。按说他的家境不错,家里有染坊,父母也都是殷实人, 可他为什么二十六岁还没有娶上媳妇呢?究其原因大概有几种:一是他太憨;二是 他罗圈腿很严重,两条腿之间有一尺宽的缝。为了治疗罗圈腿,有人给出过土办法, 睡觉时用绳子把两条腿捆起来,他试过一段时间,没有起作用。张文还有一个特殊 的地方,那就是他的心脏长在右面,而且跳起来特别响,离他几尺远都能听到他的 胸脯里传出擂鼓一样的声音。咚,咚,咚,张文来了。有时也不一定,咚,咚,咚, 张文他爹张福满来了。张福满走路的声音与张文心跳的声音基本相同。 由于这些原因,张文至今还没有娶上媳妇。媳妇啊媳妇,媳妇已经成了张刘氏 的一块心病。 张文还有一个秘密,他今天做过的梦,明天还做这个梦。也就是说,他从小到 大只做过同样的一个梦。可怜的张文,从来没有做过另外的梦。 有人传说,张文也是泥做的,但一直拿不出有力的证据。人们分析,他的心之 所以在右面,肯定是当时安装错了。还有,他的腿弯到那种程度,是因为当时泥太 稀,刚做好就让他站起来,两条腿是软的,根本撑不住身体,所以把腿压弯了。说 这话的人都是猜测,看似有道理,却证据不足。有一天,张文出生时的接生婆站出 来说,张文确实是张刘氏生出来的,是我接的生,我可以证明;只是他出生时身上 裹着一层黄泥,这一点我也可以证明。人们就信了,此后不再有人提及此事。人们 承认了张文,是一个真正的人。 但事情既然已经传出去,就会越传越多,越传越离谱。离河湾村越远的人,传 说得越荒唐。据说有一个村庄,传说张文的全家都是泥人。说女娲当初用泥土做人 时,做得实在累了,就躺在地上睡着了,等她醒来时发现这个世界已经过了千秋万 代,人民已经遍地,繁衍不息。女娲就把身边剩下的一块泥巴,随便捏了几个人, 后来这几个人就组成了一个家庭。张文收取布匹时到过这个村庄,人们见他到来, 男女老幼都出来看他,有一个妇女还走到他身边,试图把他的耳朵掰下一块,看看 是不是泥巴,但张文躲得快,没有掰掉。 张武也是张文这个家庭的主要成员,现在看来不提一句是不行了。张武虽然比 张文小几岁,但也超过了结婚的年龄。按人品和相貌,他都出众,完全可以娶一个 好看的媳妇。但河湾村的规矩是,老大没有定亲时,老二不能先定。如果老二先娶 了媳妇,老大将永远娶不上媳妇。张福满是个糊涂人,他的泥巴脑袋基本不想这些 事,而张刘氏是个要强的女人,他决不放弃老大的婚事。所以张武必须等待,等待 哥哥定了婚,他才能谈婚论嫁。张武对于婚事似乎也不太急,因为他对二丫心有所 念。这一点张刘氏有所察觉,但她不想点破这件事,她只是心中暗喜。她的暗喜是 藏不住的,因为她一高兴,身体就微微透明。 赵水在河湾村以外的镇子里念过几年书,母亲死后就不念了,跟着父亲一块摆 船。在河湾村,他就算是有文化的人。他对村里的各种传说半信半疑,有时不得不 相信。有人问他,土里为什么能长出萝卜?他答不上来。又有人问他,天上为什么 能掉下鱼来?他依然答不上来。鬼为什么住在山洞里,有时又在村庄里出没?他都 回答不了。就拿水神来说吧,他看见过水神,却从来没有看见过水神的媳妇,她究 竟住在哪一条河里?长的什么模样?这些都让他疑问重重。有一次,赵水问他爹, 赵老大想了半天,回答说,等我给你爷托个梦,我问问他,或许他知道。赵水等了 好几天,他爹告诉他,再等等吧,这几天没做梦。 王老头却在不停地做梦。他说,我看见过张福满的血,是蓝色的。别人对他的 话一概不信。但他确实是看见过张福满的血,确实是蓝色的。对此,张福满却坚决 否认。他说,这怎么可能呢?我的血绝对是红色的。同样,他说的话,也没有人相 信。在河湾村,王老头和张福满都是糊涂人。 张刘氏对张福满有些不满,他一点也不关心儿子的婚事。但张福满的勤劳弥补 了他的缺点。他春耕夏锄,秋天收获,冬天砍柴,没有轻闲的时候,虽然有儿子张 文和张武帮助,但主要的活计都是他去干。他有过人的力气,他不服老。这与他什 么都敢吃有关。他除了吃饭比别人多,有时也吃昆虫和泥土。有时他从山坡的岩石 缝隙里挖出一些细腻的土,带回家后做成土饼,埋在炭火里烧吃。他吃剩下的土饼, 有时也送给村里的孩子们,孩子们高兴地把这些土饼吃掉,回家后并不告诉大人们。 其实,河湾村的人都吃过土,只是张福满吃得多一些。说张福满是泥巴做的人,似 乎从这一点上找到了一些依据。可是许多人都吃过土,又让他们无法解释。对于无 法解释的事。他们就归于神灵。 河湾村确实出现过神灵。有一天,赵老大的堂兄赵之帝在北山采桑叶时,发现 一只兔子,他想抓住这只兔子,就开始追,当他追到半山腰时,兔子就变成了七只, 全是白色。他追得大汗淋漓,一个也没有追上。回到家后他就睡了三天三夜,—直 说胡话。家里人请来一位先生给他看病,先生肯定地说,赵之帝冲撞了七仙女。人 们恍然大悟,知道那七只兔子原来是七仙女的化身。起初,有一位长者带着香火到 北山去烧香,后来烧香的人越来越多,村里的好多人都去烧香。这件事情很快惊动 了附近的乡村,一时间来北山烧香的人络绎不绝,河湾村也因此招待了许多亲戚朋 友。有的家里十几天内一直处在辛苦的招待中。最苦的是赵老大和赵水父子俩,由 于过河的人猛然增多,他们一整天来回不停地摆渡,几乎都要累垮了,好在赵老大 的同族侄子赵禹出手帮忙,才减轻了他们的负担。 张刘氏是较早去烧香的一个。她在祈祷时问七仙女:我儿子什么时候能够娶上 媳妇?七仙女给她暗示了一个“七”字。她回来后就想,“七”是什么意思呢?村 里有人解释说,七年;有人说是七个月就会有消息;也有人说,说七次媒之后,才 可能成。张刘氏迫使张文亲自到山上去烧香许愿,张文不情愿地去了,由于他的心 不诚,结果他什么暗示也没有得到。 大丫也听说了七仙女的事,回娘家看看,顺便烧些香。她祈祷父亲身体好,也 祈祷公公、婆婆和她的男人身体健康,祈祷她养的蚕能结出好茧。二丫也跟着姐姐 上山去烧香了,她祈祷的愿望非常简单,就是希望她养的蚕别在很小的时候就跑到 槐树上去当吊死鬼。大丫听到二丫的愿望,笑得直不起腰来,说,你也不当着七仙 女许个愿,将来找个好婆家。二丫的脸刷地就红了,说,姐,你说的什么呀。 大丫和二丫下山的时候,遇见了大丫小时候的伙伴秀子,秀子嫁到很远的一个 村子,如今,身边领着一个丫头,肚子又大起来了,她们见面说了一阵话,就各自 忙去。 河湾村因为七仙女而热闹了一阵子。外村的姑娘开始羡慕河湾村,认为有七仙 女的地方许愿方便,不用走很远的路。但七仙女并不总是呆在一个地方,没有准确 的居住地,有时在这座山上,有时又跑到别的山上。但通过七仙女的事,河湾村又 增加了知名度,来这里的人都夸河湾村的风水好,背山环水,前面还有开阔的平地 和树林。树林的外面就是沙河,沙河与另外一条河融合在一起后继续往下流。据说, 水神的媳妇就住在那条河里,人们只是这么传说,但谁也没有亲眼看见过。 七仙女的暗示果然灵验,祈祷过后七个月,一天,张刘氏正在家里染布,来了 一个说媒的人。说北岔沟有一户李姓人家,有一女已经十八岁,长得细皮嫩肉,又 俊又巧,手工活也做得细致,人也勤劳善良。由于她的母亲得了痨病,为了治病已 经欠下许多外债,急需要钱。你们家张文不是还没有媳妇吗?这不,机会来了,谁 叫我心肠软呢,这不,我就跑过来给你们说媒来了。这不,我连午饭还没吃呢。 张刘氏抓住了这个绝好的机会,出了一笔大钱,果然就把亲事给定下来了。相 亲那天,张文骑在驴身上,两腿夹住驴肚子,从外面进来,在自家的院子里转了一 圈,说事情太急,还要去外村处理一批布匹生意,拱手和相亲的人打个招呼,没有 下驴就匆匆地出去了。李巧和她的父亲看见张文骑在驴身上,长相一般,但还过得 去。尤其是他在驴身上拱手打招呼的架势,颇有一番风度。媒婆说,人家的生意做 大了,这不,还要去外村呢。李巧和她的父亲当时被蒙住了。他们不知道张文骑在 驴身上,巧妙地掩盖了罗圈腿,当时还以为他家的生意真的很忙。 等到新媳妇下轿,拜天地,入洞房,揭下红盖头等仪式后,发现张文的罗圈腿 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就这样进了张家,让全村的人都惊呆了。有人说张家娶了 一个仙女,也有人说在梦里见过,就是七仙女中的老七,她绝对不是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