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风吹着沙河沿岸的杨树,树叶黄了,有的叶子开始落了。沙河的水有些回落, 变得非常清澈,水浅的地方能看见鱼在里面游动。 张武抓住秋天这个时机,上山采集了许多榛子、秋子等坚果,然后拿到集市上 去卖。每年夏天,在山杏成熟季节,他也有一些收获。但他没有采集过山枣,因为 山枣需要加工去皮,很是麻烦。另外,采集山枣容易扎刺,这也是他不喜欢采的理 由。山杏也需要去皮,与山枣相比,要简单得多。那时,家里种植的靛还没有到成 熟期,染布用的那些大缸正好闲置,他就把采来的山杏放在大缸里,盖上盖子,闷 上几天,杏皮就自动脱落,掉出杏核。 张武还会编织荆条筐,他的技术不太娴熟,与村里的赵之清相比,还差得很远。 赵之清编织的时候,手法太快了,以至于旁观者看不清他的动作。他的手掌上有一 层硬皮,轻易剐不破,但手背不行,经常被剐破,流出血来,流一点血,并不影响 他编织的速度。 张武的编织技术就是跟赵之清学的。去年秋天,他编了一个又小又好看的花篓, 送给了二丫,说是采桑叶用。二丫欣然接受了,却没有使用过。不是她舍不得用, 而是这个花篓太小,装不了多少桑叶。 二丫采了一些蘑菇。她家从来不吃蘑菇,认为炖蘑菇费油。她采来的蘑菇全部 卖掉。有一次她在一片松树林里采蘑菇时,看见一个火红的狐狸,从她眼前从容地 走过去,她蹲在松树后面一动都不敢动,她想多看一眼,可是狐狸翻过一道山梁, 不见了。回家后,她说起此事,人们都不信,说,肯定是你眼花了,不可能有红色 的狐狸。二丫也不敢相信自己了,她在想,我是不是在做梦的时候看见的?在许多 人否定之后,她开始怀疑自己。只有赵水肯定了她。赵水说,他爹在夜里看见过红 色的火球,可能与红狐狸有关。 赵水可能是看上二丫了,他摆渡时总要跟二丫多说几句话。他说,有人问我土 里为什么能够长出萝卜?天上为什么会掉下鱼来?鬼为什么住在山洞里,又在村庄 里出没?我真不知道其中的原因。二丫说,我也不知道,我爹可能知道。后来赵水 真的问过王老头,王老头说,我也不知道,我爹可能知道,可是我爹已经死了多年。 赵水陷入了迷茫。 秋忙季节,河湾村的男男女女都在忙碌,收割庄稼的,采集山货的,家家都有 干不完的活计。王老头虽然夜里梦游,但白天还能干一些农活,他家的土地不多, 山场上有一些桑树和花椒树,但在春天的山火中把花椒树烧了一部分。如果在往年, 摘花椒时,大丫都回家帮忙,今年就不用了。大丫又怀孕了,她已经有了两个孩子, 一男一女,肚子里这个孩子估计是个男孩。人们都说,女人怀男孩时会变丑,这一 次,大丫的身体变了形,脸上长出了褐色的蝴蝶斑。 张福满病得不轻,几个月下来,身体瘦了一圈。张刘氏想办法给他调剂饮食, 经过细心照顾,这个伤寒病人略有好转,使张刘氏的精神又振奋了起来,她干起活 来又有了精神。自从父亲病倒以后,张武就担当起染坊里的重活。尤其是晒布这项 活,以前都是张福满来做,现在只有张武来干了。张文一直在外面跑,把染好的布 匹送出去,顺便再收一些新的布匹,也不得闲。随着年龄的增长,张文的罗圈腿越 来越弯了,他的心跳声音也越来越重。为此,他经常自己呆在一处,因为他一进入 人群,就使许多人受不了。不熟悉的人还以为村里来了秧歌队,实际上是张文的胸 脯里传出的心跳声。 张刘氏要用行动振作这个家庭。她在不与任何人商量的情况下,做出了一个重 大的决定。 她看张武和二丫之间有些意思,就暗地里托了媒婆,试探性地去王老头家提亲。 王老头也不与二丫商量,暗地里给大丫捎了口信。大丫回到娘家后,媒婆又来了。 又走了。走了。又来了。他们背着二丫来来回回,经过几个回合之后,达成了初步 意见。等到二丫听到一些风声时,王老头和大丫已经把这门亲事答应下来。只等待 走个过场,通过一个正式的场合,去张家相亲。二丫听到这件事就哭了。她的哭有 多种理由。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好在向她提亲的人是张武,而不是别人。 赵水暗恋二丫已经几年,但始终没有表露。听说二丫要相亲,他再也沉不住气 了,向父亲表露了自己的想法。赵老大知情后立即找到媒婆,前去提亲。赵老大虽 然是个船工,没有什么势力,但他也是一个谁都用得着的人。一般情况下,人们也 不敢驳他的面子。 王老头为难了,一方面是已经答应的婚事,一方面又不敢得罪,他在张武和赵 水之间摇摆,犹豫不定。经过几天的苦思冥想,他想出了这样一个办法,这个办法 不是由二丫自己选择,而是让张武和赵水抓阄,谁抓到了,就嫁给谁。 二丫听到这个消息,气得要疯了,她跑到山上去转了一天,晚上回来,王老头 看都没有看她一眼。王老头认为他是一家之主,这件事情他说了算。 决定二丫婚姻的抓阄仪式,在张武、赵水、王老头、证人共四方在场的情况下 举行。证人在两张纸上分别写上“成”和“不成”,做好了阄后,赵水迫不及待地 抓了其中的一个,张武把剩下的那个握在手里,两个人谁也不愿先打开。最后的结 果是,赵水抓到了“不成”二字,转身就走了;张武攥着纸团,眼里含着激动的泪 水。 仪式过后,二丫知道了结果,又气又喜。她气的是父亲一点都不征求她的意见 ;她喜的是终于被张武抓到了,她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 张武的相亲仪式在张刘氏的操办下正式举行。这一天,张刘氏的家里充满了喜 气。张武穿上了一身新衣服,显得英俊帅气。张文留在家里,正好李巧也回来了, 全家人都在忙活。张福满的病情也有一些好转,他能够坐起来了,脸上露出了笑容。 二丫在王老头和大丫的陪伴下走出了自家的大门。对于二丫来说,她小时候经 常去的这个对门户,她今天去的意义非同寻常。河湾村对于相亲这种好事,是隐瞒 不住的。各家各户的媳妇们,不知都是怎么知道的,早早就出来看热闹。虽然相亲 的双方都是同村人,没有一点神秘感,但是这些街坊邻居们还是聚集在街上,要看 个究竟。二丫在熟悉的面孔中走过,从自家到张家只有几步远,她感觉好像走了很 久。这时,二丫的心跳得厉害,手也不知放在哪里好,街坊嫂子们就想在这个时候 逗她,她们站在街上,嘻嘻哈哈地故意说一些让她害羞的话,她几乎连头都不敢抬, 红着脸,进了张家的大门。 张武和二丫的相亲仪式一切顺利。从此,二丫就是张武未过门的媳妇了,只待 适当的年月,择日结婚。在众多的婚姻中,二丫属于幸运者,她在父亲包办的情况 下,居然找到了自己的意中人。 张刘氏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她了却了一桩心事,有一种成功的喜悦。她计划, 等张福满的病好了,过了冬,明年春天在春耕前就开始盖房,她一定要让张武在新 房里结婚。她的这个决定鼓舞了全家人,张武变得更加勤快,每天帮助母亲染布和 晒布,张文赶着毛驴外出。全家人都忙了起来,就连李巧也忙起来了,她担负起了 一些家务,但是内心里还是深藏着抹不掉的隐痛。 张刘氏已经振奋了精神,她染起布来手脚很麻利,好像年轻了好几岁。李巧不 知道婆婆身体的秘密,她惊异地发现,这些日子,婆婆的脸怎么有些透明? 秋后的一天下午,跟随张文和他的毛驴,从村外来了一个胖和尚。这个和尚的 脑门闪闪发亮,远远看去,好像头上戴着一个光环。他宽衣大袖,笑容和善,说话 的声音近在咫尺,又好像来自远方。人们不知他来自哪里,他说他从来的地方来, 到去的地方去,他在村里住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就起身走了,人们不知他的去向。 他看见张武时,笑了一下,然后摸了摸他的头,什么也没有说。他给张福满留 下一包土,嘱咐他在七天内,每天分七次吃完。张福满吃了,吃完这些土后不久, 他的病就好转了,他能够站起来了,不久就到处走动,有时还主动干一些较轻的活 计。 张武订婚的喜气还未散尽,张福满的病又好了,这使张刘氏的身体差一点完全 透明。 就在张家恢复元气的时候,李巧不合时宜地提出离婚。张刘氏并没有惊讶,这 是她意料之中的事情。在这个家庭,只要她不吐口,李巧就无法离开。她对李巧采 取的是拖的策略,等李巧耗去了青春,磨掉了火气,她就会认命,生孩子,成为一 个死心塌地的张家人。 张刘氏早已经下定决心,用漫长的时间泡熟李巧这块生菜,她一定要看到李巧 给她生出孙子。她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所以她对李巧从来就不温不火,她 要用文火慢慢地煎熬,她已经看透了李巧的命运。 张刘氏说:离婚?李巧说:是。张刘氏说:等我死后再说吧。李巧说:不行。 整个晚秋,二丫都沉浸在幸福中,她开始按照张武脚掌的尺寸做鞋,做了一双 又一双。做完了鞋,她又做鞋垫,做完鞋垫,她又要在鞋垫上用各种丝线绣花,她 绣出了并蒂莲花,又绣戏水的鸳鸯。她甚至背着人,做了一套婴儿的小衣服,藏在 家里。她想象着结婚以后的事情,想着想着,她的脸就红了,她就笑了,她笑的时 候,即使没有旁人时也要捂着嘴,这是她的习惯。 与二丫的幸福不同,赵水却陷入了痛苦中。自从抓阄以后,二丫就没有渡过河, 因此赵水也就没有见过二丫,他把失落感归于自己的命运。他想,为什么我就不能 早些提亲呢?为什么我就不能抓到“成”那个阄呢?他深深地责备自己,为此,他 曾经打过自己的嘴巴。赵老大虽然懊恼,但他还是劝慰儿子,说,世上好女子还有 很多,说不定谁家的闺女正在等着你。赵水想,一个萝卜一个坑,肯定还有一个好 姑娘,在什么地方等着他。 赵水想开以后,也就睡着觉了,也能做梦了。他梦见了水神,去与他的妻子约 会,他一边在河里奔走,一边放牧着鱼群。 一晃秋天过去了,整个冬天,河湾村没有下雪。附近的村庄也没有下雪,沙河 的水面上结了冰。开春以后冰就溶化了,河水瘦了许多,摆渡的赵家父子显得悠闲 而轻松。在离人较远的树林外面,河面上偶有水鸟起落,没有人打扰它们的宁静。 由于秋冬的雨雪少,河湾村水井的水位在下降,最后居然打不上水来了,这是 少有的事情。据老年人说,他们记忆中有一年,水井曾经干过,那一年兵荒马乱, 人们不得已去河里取水。这一次,全村的人又一次面临了水荒,好在沙河的水还在 流,但由于离河远,吃水已经成了人们的负担。 井水干涸对于张刘氏是个打击,她要在春天盖房子的计划遇到了困难。盖房子 用水量很大,到河里取水又远,而且全靠驴驮和人挑,水成了一个难题。人算不如 天算,赶上这样的年景,人们只好听天由命。张刘氏不得已又一次推迟了计划,等 待夏天或秋天再议。 经过一个冬天的调养和恢复,张福满又变得强壮起来,走路的声音又像擂鼓一 样响了,见人也有了笑容,经常露出他的大板牙。他觉得是他的病,耽误了家里盖 房子的计划,他想干出一件漂亮的事情,弥补自己的过失。他说,我想打一口深井, 有了水,春天照样可以盖房子。张刘氏出人意料地夸了他,他就嘿嘿地笑,板牙上 闪着光。 张福满的想法得到了儿子张武的支持。说干就干,第二天他们就找来村里的两 个壮劳力帮忙,在自家的后院开挖起来,而且进度很快。挖了三天,到了很深的程 度,还是不见水。他们继续挖,又挖了好几天,他们在井的底部发现了巨大的硬壳 状的东西,而且还在动。当他们细看之后确定,这是一个巨大的龟的脊背,完全坐 落在井底上,而且很难确定其大小。据挖井的人说,这个龟的脊背至少超过一丈。 他们吓坏了,赶紧把这个未完成的深井填起来。回填之后剩余的土堆积在井口的位 置,形成了一个大土堆,像是一座新埋的坟。 这件事情立刻在村里传开,引得许多人前来观看。人们确实有看的理由,因为 这个土堆有时还在动,有人说,那是巨龟在井底下动。有时,人们感到周围的房子 也有一些轻微的晃动。紧接着,就有人来张家的后院烧香,来的人越来越多,最后 惊动了附近的乡村,人们都来这里烧香,把张家的院子挤得水泄不通,河湾村的街 道上都挤满了人,一时如同热闹的集市。有些买卖人干脆就在河湾村的街上支起摊 铺,卖起了小吃。多亏这些卖小吃的,否则仅仅是吃喝招待这一项,河湾村就可能 招架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