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出了巨龟事件以来,张家根本无法过正常的生活,整个河湾村都受到了牵连。 可是张刘氏却并不认为这是麻烦,她认为这么多的人来到她的家里,是在为她的家 增添人气。她热心地招待远来的人,给他们烧水喝,几口染布用的大缸正好闲置, 用来盛水,村里专门有人到沙河里担水,据说一个小伙子身体有些弱,担水累垮了, 躺了好几天。 在这场巨龟事件中,二丫一直在张家帮忙,也累垮了。她感觉胸脯有些痛,有 时伴有咳嗽。赵老大和赵水父子俩意识到,靠人力摆渡非累死不可,于是就在河面 上架起一道临时的木桥。好在这个春天河水很少,河面也缩减到最瘦的程度,架桥 的难度不大。他们虽然不摆渡了,但照样守在船上,万一有人从桥上掉下去,以便 及时打捞。 巨龟事件过后的许多日子里,河湾村里一直弥漫着一股臭气。当时人们找不到 原因,后来终于发现,是外来的人太多了,排泄在旮旯里的粪便太多,村里的狗一 时消受不起,吃不完,经过春天的太阳加热,臭气就弥漫了河湾村的整个天空。后 来就招来许多苍蝇,苍蝇越来越多,方圆几十里甚至上百里的苍蝇都聚集到河湾村 来了,一时间苍蝇遮天蔽日,以至于人们夜里无法睡觉,白天无法出行,甚至耽误 了春耕。苍蝇不仅在河湾村的土地上吃喝玩乐,而且还留下了后代。让人庆幸的是, 这些老苍蝇和后代苍蝇,并不总是腻歪河湾村,它们吃完了这次大餐,消耗掉了河 湾村所有的残渣剩便,不知在哪一只苍蝇的带领下,全部飞走了。它们集体撤退的 那天十分壮观,只见一片黑云从天空散开,河湾村的上空露出了期盼已久的太阳。 整个冬天和春天,李巧都是在娘家过的,河湾村发生的事情,她都听说了,但 她始终没有回来。她真的不想回来了。她一想到那个罗圈腿的丈夫就心烦。她甚至 想到了死,要不是牵挂多病的父亲,她真的就死了。她想到了多种死的方式,她的 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设计死亡的方法中度过的。只有在睡梦中,她才偶尔避开死亡的 阴影,回到自己欢乐的童年。 与李巧的逃避相反,二丫却过得很甜蜜,整天处在幸福的期待中。她构想着自 己崭新的生活,她希望那幸福的一天早些来临。可是,她的咳嗽病还是不好,胸脯 也偶尔疼痛。她想,等家里的这些蚕结了茧,就去镇上,请先生看看病,然后歇一 段时间。 二丫今年养的蚕不多。由于春旱严重,桑叶长得很小,不像往年那样茂盛。有 一次她上山打桑叶时,看见张刘氏正在给她的桑树女儿浇水,就走了过去,张刘氏 见是二丫,就高兴地迎上去,说,要不,你把我闺女的叶子也摘了吧。二丫说,不 了,这些就够吃了。张刘氏执意相让,二丫还是谢绝了。自从张刘氏认这棵桑树为 干女儿以来,村里人就没有谁采过上面的一片叶子,人们已经把它当做了一个女孩 子了。 临走,二丫帮张刘氏提溜水罐,与未来的婆婆一起,说说笑笑回了村。整个春 天,二丫都处在构筑小家的幻想中,并积极地做着准备。 张武和张福满在为盖新房而准备石头和黄土,黄土是从北山的黄土坑里挖取, 石头是从河滩里捡,然后运回家,堆垒在家门口。自从打井失败后,他们就等待时 机,一旦天降大雨,解除了干旱,河湾村的水井就会恢复。等井里有了水,他家的 老房子就可以拆毁,然后重建。 张文偶尔到外村去一两次,春天收取布匹的活不急,甚至可有可无,只有秋天 才是染布和送布的黄金季节。有时他也到河滩里找些能够垒墙的石头,用驴驮回来。 他的腿又加重了弯度,走路有些吃力,已经不能负重。在他的生活中,已经把李巧 这个人给忘了,或者说忽略了,因为李巧总是住在娘家,即使就是到了婆家,也不 理他。他已经对媳妇失去了信心,但他不想休掉她,因为一旦她走了,他此生就不 可能再找到媳妇了。因此,他宁可坚持这个名存实亡的婚姻,也要拖住李巧。这样, 在外人看来,他似乎就有了一些作为男人的尊严。 这些日子,张文的一只耳朵有点痒。由于他的一只耳朵曾经被人掰掉过一块, 虽然当时没有流血,但日后还是留下了一个疤,时不时就发痒。他的耳朵一发痒, 过不了几天就会阴天,这已经成了一个规律。张刘氏急于老天下雨,就经常问他, 最近耳朵痒了吗?他就回答痒了或是没痒。当张刘氏听说张文的耳朵痒了,非常高 兴,说,下了雨,井里有了水,我们立即盖房。 随后的几天,确实来了一些云彩,天也阴了,雨也下了,只是下得非常少,连 地皮都没有湿透,云彩就飘走了,人们空欢喜一场。但这毕竟也算是一场雨,总比 没有一点雨要强。 就是靠这一点一滴的雨,庄稼居然没有死,还在地上坚持着。这让人们对收成 还抱有一丝希望。 又持续了许多天,张文的耳朵没有痒,天也就没有阴。据说上次下雨时,远处 有一个村庄求雨了,那片云彩就给他们下个透,庄稼都绿了。村里的长者们认为, 我们确实对不起老天,为什么不求雨呢,我们怎么就忘了求雨呢?他们就开始组织 河湾村的男女老幼,到沙河边去求雨。 求雨的那天早晨,全村的人都出动了,都光着脚,走到河边,在长者的带领下, 一齐跪下,祈求苍天,祷告大地,然后给土地磕头。人们跪了整整一天,从日不出, 到日已落,全村人就那么跪着,不吃,不喝。人们的嘴唇都干了,老人和孩子们都 坚持不住了,但为了雨,人们还是挺了过来。 求雨过后三天,张文的耳朵痒了,随后就来了云彩,下了雨。雨不大,但又一 次救了饥渴的青苗。老人们说,求雨还是管些用。 关于春天的干旱,赵老大早有预感。初春的时候,他做过一个梦,在梦里,他 看见水神渴了,端着碗到处找水喝。醒来后他就想,今年春天有可能干旱。他也曾 跟村里人说过此事,但人们没有注意听,或者说不太相信。有时,他们对于是不是 真的有水神也表示怀疑,他们说,那都是赵老大瞎编的,哪儿有什么水神。 由于严重的春旱,张福满的皮肤上出现了一些裂纹,最初只出现在脚后跟上, 是一些细小的纹路,后来蔓延到整个脚,并沿着腿部蔓延到了全身。夜深人静的时 候,能听到他的皮肤开裂的声音。后来,裂纹逐渐加宽加深,变成了明显的裂缝。 好在他穿着衣服,人们看不出来,但他的脸露在外面,还是能够看见。好在他的脸 上胡子茂密,遮掩了一部分,但是他的额头和腮上毕竟不长胡子,还是能够看见。 后来,他让张刘氏用针线把他全身的裂缝都缝起来,但毕竟还是留下了许多针脚和 线头。最后,他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彻底根治了裂缝——他把浑身的裂缝都抹 上了一层黄泥,每天抹三次,只抹了三天,就彻底平了,从此,这个春天他的皮肤 再也没有开裂。 顺便在这里说一句,他的胡子从来不刮,长了就用镰刀割去。他割胡子的时候, 有时镰刀钝了,就容易连根拔起,带出一些根须。据知情者说,他的每根胡子和身 上的汗毛下面都长着细密的根须,这相当于在身体内部埋伏了一层防护网,即使皮 肤有些开裂,身体也不会轻易破碎。 张福满是个神秘的现象,在人类乃至所有动物界,他是个特例。 近期,二丫的咳嗽有些加重了,有时还伴有胸闷。她有些消瘦,尤其是她的腰 越来越细了,好在她穿的衣服比较宽大,人们看不见她的腰,也就不担心她会折断。 王老头继续他的梦游,没有感觉二丫有什么变化,他感觉二丫像一个梦。 有时张刘氏遇见王老头,就开玩笑说:亲家,又做什么梦了?王老头就憨厚地 笑笑,说,没,没做什么梦。 随着夏天的来临,雨水渐渐多起来,春天干旱的庄稼得到了滋润,迅速蹿起来, 整个河湾村前的开阔地上一片绿意。人们从旱季的劳累中缓过气来,开始了夏季的 耕作。 河湾村的井水又恢复到原来的水位,人们不再到河里担水吃了,家家都松了一 口气。 张刘氏也振作起来,盘算着,在夏天动手盖房子,秋后就可以住进去。秋后操 办张武的婚事,如果快的话,明年夏天就可以抱孙子。想到这里,她高兴起来,一 不小心从嘴里吐出一口丝,但别人没有看见。 正在张刘氏设计家庭的远景时,河湾村来了一些兵,在村里过夜,然后走了。 随后又来了一些兵。随后的几天一直有兵从村子西北的方向来,渡过沙河往东南方 向去。赵老大和赵水的摆渡任务渐渐加重。总有兵源源不断从村里经过,不知道从 哪里来的这么多的兵,人们先是稀奇,随后意识到,不好了,可能要打仗,肯定要 打仗,不然这些兵一直过,到底要干什么?村里有人开始埋藏东西,有人吓得睡不 安稳,有人说听到了炮声,也有人上火了,听到了自己的耳鸣。 一天夜里,两个兵叫走了张福满,随后又叫走了张刘氏。时间不长,张福满和 张刘氏都回来了,回到家后他们一直出汗。等汗落下去,变成了凉汗,他们才回想 起在兵部里说了什么,他们说:是。是。是是。是。 在兵部里,张福满和张刘氏吓得走了真魂。兵说:兵要过很多日子,河上不能 没有桥。张福满就说:是。兵又说:搭桥要用木料。张福满和张刘氏一齐说:是是。 兵说:你们家里有木料。张福满和张刘氏又一齐说:是是。兵说:我们要征用一下 这些木料,用来搭桥。张福满和张刘氏又一齐说:是是。兵说:那好吧,用过之后 再还给你们。张福满和张刘氏一齐说:不用不用,后来又改口说:用用。 于是他们就回到了家里。后半夜就来了很多兵,把木料搬走了。张刘氏和张福 满隔着窗缝,看着这些兵搬走了木料,在屋里没敢发出一点声音。 这些兵,一直过了二十多天,数不清有多少人。据说还有另外一条道,也在过, 所过之处,粮食已经吃净。附近的村庄里人心惶惶,感到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即将发 生。 赵水已经被兵带走了,他走的时候,赵老大望着儿子,把嘴唇都咬破了,最终 没有哭出来。后来,赵老大到亡妻的坟上烧了一把纸,说,儿子被兵带走了,我不 敢拦挡。你放心吧,儿子到兵队里当官了,据说还是摆船。 不久,赵老大的亡妻给他托了一个梦,说,我放心。 赵老大的亡父赵流也给他托了一个梦,说,我也放心。 张刘氏病了一场。她的病是吓的,也是窝囊的,不过几天之后就好了。但二丫 的病可不是吓的,她原来就咳嗽,最近更加厉害了,她一直想去镇子上看看,张刘 氏也提示过她,但她一直没有去,她说等过完了兵,就去镇子上看看,顺便把蚕茧 卖掉。 有一个兵看见了二丫的腰,二丫瞪了他一眼。有一个兵看见了张福满身上的泥 巴,张福满顺手就搓了一把送给兵,兵随即抛在地上。 张刘氏经常去看望她的木料,她的木料架在河面上,已经成了桥的一部分。有 时她走到近处看,有时在远处看,后来她就不看了,她知道过完了兵。木料也不能 用了,因为木头已经被水泡得湿透,有的还变了形,至少需要几个月的时间才能晒 干。她盖房的计划,只好推迟到秋天了。她想,秋天也好,秋天就不染布了,全力 以赴盖房子。盖完房子,就给张武和二丫办婚事,明年的秋天照样可以抱孙子。 兵还未过完,一天夜里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不打雷,不刮风,一直下到天 亮。早晨有人在街上呼喊,沙河涨水了!张刘氏赶紧叫起了张文、张武,顶着大雨 去看沙河。张福满不能去,他会被水泡软。他们没有到达河边,就见河面已经宽了 几倍,上面根本没有什么桥,桥,早已不见了踪影。他们站在雨中,看着沙河。张 刘氏是怎么走回去的,她自己也不知道。 后来的兵所剩不多,都是赵老大摆渡过去的。直到最后一批兵离开沙河,张刘 氏也没敢到兵部里去说木头的事。她流了几次眼泪,都没有让别人看见。每有村里 有人提到木头,她就说:真是没有想到,一夜之间,桥就没了。倘若有人再往下说, 她就打岔,或者走开。 张刘氏盖房的计划,随着一次沙河涨水,暂时破灭了。但她不是一个轻易就能 击垮的人。她在考虑重新置备木料,重新制定时间表。她想,房子一定要翻盖,媳 妇一定要娶到家里,这些都不能变。张福满也随声附和地说,是,不能变。但他说 这话的时候,心里没有任何打算。 张刘氏算了算,说:秋天,盖房子。其他人都听着,张文往后退了一步,看了 看自己的罗圈腿。他的发痒的耳朵没有及时预测出这场水灾,以至于冲走了木头, 他感到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