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那个夜晚,整个河湾村都震动了,但人们正在睡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第二天,人们就忘记了此事,个别有记忆的人,也非常模糊,似乎是听到了响声, 也感到了震动,但又似是而非,以为是在做梦。那时,人们确实是在梦中,只有张 武目睹了这一奇异的天象。天亮以后,他上了北山,沿着流星落下的大致方位去寻 找,想看个究竟。他想,或许能在地上看到一颗透明闪烁的流星。他找到了,他真 的找到了这个落点,但是让他失望的是,他没有看到什么闪着光的星星,而是一块 黑色的石头落在了黄土梁上,把地砸出一个大坑。他没有在意,人们也没有把它当 回事,也就没有议论。 第二天晚上,二丫就死了。二丫就埋在那个石头砸出的坑里,用溅出的土,堆 成了一座坟。 (多年以后,这座孤女坟就没有人给填土了,奇怪的是,它不但没有缩小,反 而在不断地长大,后来那道平墩墩的小山梁,竟异峰突起,变成了一座尖挺的山峰。 这是后话。) 最近,张刘氏沉浸在自己的美梦中。她看到她收养的丫头特别能吃,感到很高 兴。她甚至盼望着这个丫头快些发育起来,最好是一夜之间长成一个大姑娘。粗心 的张福满没有看出她的意思,以为就是收养了一个丫头。但李巧看出了婆婆的心计, 她知道婆婆在算计什么,她开始暗暗地佩服这个日渐衰老的女人。 张刘氏的好梦没过多久,河湾村来了一个中年人,他找到了张刘氏,准确地说, 是找到了张刘氏收养的那个丫头。他谢过张刘氏和他们全家,就把丫头带走了。后 来人们得知,中年人是丫头的舅舅。丫头早已经许配给一个人家,准备在秋后给他 们成婚。不想突然打起仗来,把人们冲得四散。好在丫头走的时候留下了一些线索, 舅舅就找到了她,带回去了。这个干巴瘦弱的丫头,秋后就将变成一个媳妇,据说 她的丈夫比她大十岁,是个庄稼人。 临走,张刘氏还送给他们够吃三天的干粮,一直望到没有人影了,还不回去。 她像是做了一场梦。 河湾村终于进入了秋收,各家各户都在忙碌。张福满和张文、张武都在地里干 活,收谷子,割黄豆,砍高粱,扒玉米,出红薯。村前的开阔地上,村西的坟地周 围,北上坡上的山地,到处都有收秋的人。驴驮的,肩扛的,挑担子的,推车的, 收成不多,费力不少,哪怕只有几个粒,人们也要收回来,人们知道来年是怎样的 光景。从打下粮食这天起,人们就得省吃俭用,预备度过明年的饥荒。 张福满种了几分地的靛,由于夏天过兵,之后又兵荒马乱,人心惶惶,耽误了 收割,靛都老了,收了一些泡在缸里,还没有开染。另外,由于慌乱,张文也没有 收来多少布匹,张刘氏计划把收来的这些染了,送给人家,年内不再收布。张文的 腿脚不好,也让他歇歇,一切都等待来年。 就在人们收秋的忙碌中,王老头走丢了。他夜里梦游,走到了远方。远方是云 彩稀薄的地方,路渐渐细了,水渐渐浅了,他走到了梦的外面,被自己所遗忘。他 一时糊涂了,忘了来路,也不清楚去路,他卡在了路的中间,不知所措。正巧大丫 的一个远房亲戚在去北方卖牲口的归途中发现了他,把他带回到大丫的家里。他在 女儿的家里住了几天,又回到了河湾村。 人们见到王老头又回来了,感到很神奇,就问他,你去哪儿了?他就回答,我 去了一个不知道的地方。人们听到他的回答就笑,人们笑的时候,表情非常恍惚, 好像做了梦,还没有苏醒。 秋收过后,张刘氏染起了布,今年的靛不多,布也不多,她染布的时候,李巧 也帮了忙。李巧的身上依然散发着芳香。几年过去了,她在张家的时间有限,她很 少说话,甚至从来没有笑过,渐渐已经成了习惯,习惯渐渐成了自然。张刘氏也不 过分要求她,张刘氏等待的是时间。时间是个慢性杀手,它毁灭一个人,只靠慢慢 地磨损,慢慢地淡化,疲劳你的韧性,消解你的激情。而李巧是个真正的对手,张 刘氏对她怀有几分敬畏,同时又抱着一些幻想,她的幻想来自于时间的持续的摧毁 和蹂躏。 李巧知道张刘氏的心里想的是什么,张刘氏也知道李巧的心里想的是什么,他 们在僵持和较量着,这场没有胜者的持久战,在两个女人的心灵中展开,彼此都付 出了无法挽回的巨大代价,一个是宝贵的生活,一个是去而不回的青春。 染布的时候,李巧看了看张刘氏,张刘氏也看了看李巧,他们的目光碰在了一 起,然后都低下了头,叹息了一声。 这些,张文和张福满都不知道,这两个粗心的男人,用力气维持着生活;而这 两个女人,用心在与命运较劲。张武感觉出一些什么,但他无力改变这个家庭;自 从二丫死后,他正在不知不觉地改变自身。 这个秋天,村里唯一的一件大事,是三婶家的小三死了,他在北山的一棵树上 摘梨的时候,看见了一条蛇,从树上掉了下来,后脑勺摔在一块石头上,当时就丧 了命。抬回家时,三叔蹲在地上,站不住了。三婶当时就哭出几十斤泪水,她肥胖 的身体瘪了下去,后来一直没有再胖起来。 小三超过十岁了,埋在了王家的祖坟里,坟前放一块石头,上面摆着一只梨。 三叔和三婶,在几天之内老了十岁。 小三死了,别人的生活还在继续。张刘氏把染好的布晾在木架上。张文说,我 的耳朵痒了,夜里可能有雨,他就收起了布匹。但夜里并没有下雨,只是阴了天。 第二天他把布匹重新晾晒,刚刚忙完,却下起了小雨。他又赶忙收起来,觉得老天 在跟他作对。后来他想,是不是我对不起老天,正在遭到报应?可是他并没有觉得 自己错在哪里。他想,我的丑陋就是我的错?我的腿就是我的罪?他以前从来没有 想过,现在他想了,他觉得有些道理。他看了看自己的腿,确实弯得厉害,而他的 媳妇确实是过于好看,他觉得自己这样煎熬李巧,可能就是犯罪。他把自己的想法 跟母亲说了,母亲给了他一巴掌,说,你这个废物,我要的是孙子,什么罪不罪。 后来张文就不再思考了,他觉得母亲说的也有道理。张福满在旁边看着,他的 耳朵有些沉了,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他却插嘴说,是,是是。 张福满的胡子像乱草,需要割了,最近镰刀有些钝,总是带出一些根。秋后, 他的皮肤又开始裂了,他预备了好多黄泥,随时准备填补裂缝。他忽然想起,他已 经好长时间没有吃过土了,这很可能就是皮肤开裂的原因。于是他去山上挖了一些 土,回家后做成饼,用火烧烤,他吃了两块,果然管用,他的皮肤裂纹渐渐弥合了。 为此,张福满很得意,他认为自己做出了一项重大的发明。但是他的这个办法只适 合他自己,别的老头也试过,根本不管用。 有时,几个老头聚在一起,在墙根下晒太阳,张刘氏就用手拍打张福满厚实的 胸脯说,他结实着呢。她拍打的时候,能够听到张福满的胸脯里传出清晰的回声。 有一天,老头们又在墙根下晒太阳,三婶从街上经过,几个老头看见了,说, 村里来了新人?另外的人就说,不是新来的,她是三婶。人们这才发现,原来她是 三婶,但已经面目全非,让人无法辨认。自打小三死后,三婶流出的眼泪太多,身 体就瘪下去了,全身的皮肤极度松弛,下垂,起皱,像倒出粮食的皮口袋。为了能 够重新胖起来,三婶每天加倍喝水,但奇怪的是,她喝下的水全部变成眼泪,流出 来,甚至一滴不剩。 女人是水做的,三婶是眼泪做的。一个老头说,另一个老头靠在墙上,一动不 动。太阳移动的时候,他们就挪一下,换一个阳光明亮的地方。 河湾村的冬天是慢慢来临的,先是一场接一场的寒霜打在叶子上,草叶和树叶 由绿变黄。接着是霜冻,整个树林的叶子,有可能在_ 夜之间全部落下。人们早晨 起来一看,沙河两岸的树林突然变得空虚,不免心里有些发凉。 冬天带来的萧条,从自然的草木,一直侵入到人们的内心,每到这时就有一些 经不住摧毁的老人辞世而去,了却人间的琐事。尽管死亡随时在发生,仍有新人争 相而来,纷纷闯到这个世上。 张福满明显地感到自己老了,记忆在减退,从前的好多事情都忘了。眼睛早就 花了,看什么都有些模糊,因此常常认错人。近些日子耳朵也沉了,有时看见别人 的嘴在动,却听不清声音。他听不清别人的声音,却经常听到自己的耳鸣。有时他 答应了一声,之后发现没有人喊他;有时他自言自语,说得还很热闹,人们就以为 他在说胡话,或者在做梦。 张福满很少和王老头在一起,虽然他们住在对门,却没有多少话可说。再说, 王老头最近一直和赵老大呆在船上,张福满不敢去,他怕水。 张福满非常羡慕王老头,因为王老头有梦游的爱好,夜里经常闲逛;他不行, 他在梦里无论去了什么地方,醒来时发现自己依然躺在原地。有时他打呼噜,张刘 氏就拍打他的胸脯,让他翻身;他翻过身,接着打呼噜,张刘氏就再拍打他的胸脯, 让他翻过身去。 老人们冬天都不到远处去,北方的冬天太冷。他们最多的时候是呆在自家的门 口,靠在墙上晒太阳。孩子们满街跑的时候,他们就看一眼。他们看不清到底是谁 家的孩子在跑,孩子们跑得太快了,他们的目光跟不上。 有一天,张福满看见一个影子从街上走过,他就跟在后面,结果这个影子走到 村西,进了坟地,他就不敢再往前走了。当时,多亏他及时地伸出一只胳膊把自己 拦住,否则他有可能被这个影子带走,到一个不可知的地方。 据说,王老头上次走失的时候就是这样,被一个影子带走,去了远方。当时他 正在夜里梦游,看见了天上的月亮。最早他跟着月亮走,后来出现了一个影子,他 就跟随影子走,误入了一条古道,结果他就迷失了方向。 据说,王老头跟随的是自己的影子,王老头却不知道。 张福满暗自庆幸,自言自语地说,幸亏我不是王老头。 张福满走回来后,张刘氏表扬了他,用手拍打他的胸脯,人们听到他的胸脯里 传出了清晰的回声。 张福满很骄傲,当众笑了,露出了他的大板牙,他的大板牙有些松动。 人们都笑了。这时李巧走了过去,李巧没有笑。李巧身上的香味在冬天有些淡 了,她的脸上又新添了一条皱纹。 这个冬天,有人给张武说媒,姑娘是沙河对岸村庄里一个铁匠的闺女,据说长 得很结实,张武看都没看,就一口回绝了。张刘氏对此非常生气。张武说,我此生 不再娶媳妇了。张刘氏对此更生气。 过年的时候,张刘氏说,张武,你把那个油坛子递给我。张武就搬起来递给了 她。张刘氏暗自高兴,她想,张武动了荤(婚)了,因为他递的坛子里装的是荤油。 转年他一定能娶上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