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晃多年过去了。张刘氏忘记了翻盖房子的想法,她已经没有了当年的雄心。 她的动作明显有些笨,手脚不那么利索了。张福满也老了,他的胡子经常忘了割, 镰刀也不经常磨,每到冬天身上就出现裂缝。张文也像一个小老头,随着腿的弯度 加大,他的身高就缩减,他越来越矮了,不细看还真以为是个没有烧好的陶俑。张 武坚决不娶媳妇,媒人介绍了几个姑娘,都被他回绝了,后来不再有人说媒。 李巧担当起了全部的家务,张刘氏已经成为一个配角,她染布的手艺虽然很熟 练,但毕竟老了,手脚有些慢,李巧有时就接替她,张刘氏对此非常感动。 有一天,村里一个新娶的媳妇,穿着一件特殊的衣裳,她的衣服上有特别好看 的花样,张刘氏看到之后非常震惊。她惊奇地上去观看,用手摸,她几乎不敢相信, 会有这么巧的人,能够染出如此好看的花样。她想,是怎么染上去的?除了花样, 布也是格外的细密,柔软,她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布,她陷入了迷茫。 张刘氏认为这布肯定不是人织出来的,这花也不可能是人染出来的,人没有这 么巧的手。她想,一定是哪里出了仙女,对,肯定是仙女染的。她想见见这个仙女, 她想拜这个仙女为师,从她那里学一些手艺。但她不知这个仙女住在哪里,她问穿 花衣的媳妇,媳妇笑了笑,说,我也不知道。 张刘氏回到家里,画了几种新的花样,有被面,有门帘,头巾,还有手巾,都 是新花。她做了几次修改,随后请人刻了版。不久她就染了,邻居们看了,都说好 看。人们纷纷把布送给她,指名要染新做的花样。 一段时间里,张刘氏又忙了起来。她骄傲地说,十里八乡内,哪个女人身上的 花不是我染的(那个新娶的媳妇除外)。那个穿着别样花衣的媳妇,即使不在她的 身边,也对她构成了压迫,使她说话的时候有些气短。 王老头已经有几年没有穿过新衣服了,他穿的蓝布衫褪掉了颜色,一部分沾在 了他的身上,一部分被磨损。二丫死后,他学会了简单的针线活,能够自己打补丁。 因此他的衣服上打了不少补丁,而且补丁的颜色不一,黑一块,白一块,蓝一块, 有的补丁上还有印花,是张刘氏早年染的那种花。 冬天冷的时候,他梦游的次数相对要少一些,而且都穿着衣服,只在村子里转 游。到了夏天,他梦游时走路相对要远一些,有时到了外村。他在梦游时遇见过另 外一个梦游者,两个人结伴而行,聊了许多梦话,并约好第二天夜里再见。 第二天,王老头没有如约而至,他走上了另外一条路。他跟随着自己的影子走 了。此后,河湾村人没有再见过王老头,人们不知他去了哪里。有人传言他到了北 方以北。 王老头出走后,他的家就成了一座空房。由于不知道王老头还能不能回来,这 座空房就一直空着,从此再也没有人居住。日久以后,这座空房就变成了阴影和蜘 蛛的家,脱落的墙壁上偶尔还能听到王老头、王李氏、大丫、二丫居住时,那些残 留在屋里的早年的一些回声。 有时,大丫去镇子上赶集,路过河湾村的时候,都要回家看看。她总是看一阵 就走,如果遇见了熟人,她就打个招呼,若是遇不到熟人,她就悄悄地离开,眼里 含着眼泪。 李巧也经常回她的娘家,给她的父母上坟,然后就回来。她的娘家早已成了一 座空房。由于阴阳先生曾经在她回娘家的路上埋下过一道符,一直没有解除,所以 她每次回娘家的时候都要迷路。 李巧纳闷,就这么一段路,我总是迷路。张刘氏听见她说话,也不搭声,继续 染她的布。有时在门口也迷路。张刘氏还是不搭声。一天的半夜时分,李巧被挖东 西的声音惊醒,她发现门口有动静,问,谁?张刘氏说,我。你在干什么?张刘氏 撒谎说,在挖一双鞋,早年埋下的,那年张武有病,我怕他被小鬼叫走,就把他穿 的鞋埋在了门口,他就没走成。 张刘氏挖出了早年埋下的两道符,烧了。李巧最终也不知道她搞的是什么名堂。 过不多久,张刘氏又挖出了李巧回家路上的那道符。此后,李巧就不迷糊了。 李巧还以为自己得了什么迷糊病,突然好了。张刘氏也不说出其中的原因。 张刘氏染好的布,是蓝布,开白花。 有人问,能不能染出红花来?张刘氏怔怔地看着那个人,感觉问得有些奇怪, 从来都是白花,怎么能染红花呢?那人又说,我见过布上有红花。张刘氏感到不可 思议,她断然地说,不可能。 后来,张刘氏去镇子上赶集,真的在一个女人穿的衣服上看到了红花,她感到 非常吃惊。 从此布匹上出现了红花,张刘氏就失去了自信。她觉得自己染的白花是那么单 一,线条也显得粗笨。她想,山上确实有红色的花,可她从来就没有想过,也不知 道怎么染。她苦心经营染坊,只是染出了新的花样,却没有染出过新的颜色,她有 一种失败感。 李巧用鸡血加石灰做了一次实验,试图染出红花,但没有成功。 随着红花的出现,白花略有一些暗淡。但不是所有的人们都有机会看到红花, 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买得起红花,所以张刘氏的染坊依然可以开下去,她的白花依 然有人喜欢。我就喜欢白花,一个人说。多白的花呀,另一个人说。张刘氏心里就 坦然了。她觉得她的白花还有价值,她甚至以染白花而自傲,说,我就染白花,白 花好看。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小,说完之后,还要看看人们的表情,她等待着 人们的肯定。每当这时,张福满就说,白花就是好看。他说话的时候,人们就笑, 他以为人们笑就是在赞许他,于是他又说了一遍。人们更笑了。张福满拍了拍身上 的土。张福满得意的时候,就用手拍打身上的土,土就飞起来,像从身上冒出一股 烟。 妇女们看到烟雾,才想起该回家做饭去了,于是笑着散去。过不多时,家家户 户的烟囱里都冒出了炊烟。 河湾村的炊烟还像往年一样,一棵一棵直立起来,到达高处以后开始弥漫。如 果有风,炊烟就倒向一边。有时旋风也有直立的时候,尤其在春天,旋风卷着暴土 在平地上升起,向前移动,有时高达几十丈,有时小如一口锅,在地上打转。人们 认为,旋风是野鬼在行走,而炊烟是家神。炊烟从来不移动,它今天从哪里升起, 明天还从哪里升起。炊烟是民间的灵魂。 王老头家没了烟火,人们就说,走人家了。意思是,他们家里没了人。 有的家里走人,永远不再回来;有的家里走了人,几十年后还要回来看看。一 天下午,赵之光回来了。赵之光是赵老大的弟弟,闯关东已经走了几十年,突然回 到家里,人们完全不认识了。赵老大也不认识他了。赵之光过河的时候,赵老大一 边摆船一边问,问答如此:你去河湾村?是。走亲戚?不,回家。回家?我怎么不 认识你?我叫赵之光,已经离家三十年了。你叫赵之光?对,我就是赵之光。哎呀, 二弟,我是赵之郢啊。你是大哥?我就是大哥。你是二弟?我就是二弟。 两个人跳下船就回家了。之后惊动了整个河湾村。人们说,赵之光回来了,没 带老婆孩子,就他一个人。说这话的时候,年轻人感到新鲜,因为他们从来没听说 过,村里还有赵之光这么一个人。 赵之光在家呆了半个月,挨家挨户都走到了,最后给祖坟烧了香,回了关东。 他走后,河湾村传说了好长时间,说他在关东娶了媳妇,生了四个儿子,已经有两 个娶了媳妇,生了孙子。他在那里种地和打猎,生活非常美满。 赵之光走后,人们记起了赵老大的名字叫赵之郢。赵老大摆渡的时候多了许多 话题。当人们问到赵水的时候,他就说,挺好的,在兵队里当官了,还是摆船。 人们能够看出来,提到赵水的时候,赵老大的脸上隐现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虑。 赵之光走后就没有再回来过,多年以后他死在了关东。他的儿子们都活到七十 多岁,都留下了后人。两千多年以后,赵之光的后代达到了若干人,其中有一个支 脉去了彩云之南,一个支脉去了高山以西,还有几个人到月亮上去过,他们从那里 回来时面面相觑,共同想起了赵之光这个祖先。 实际上赵老大不用担心赵水,赵水打过许多仗,也受过一些伤,但他没有在八 十岁以前死去,但也没有回到过河湾村。现在可以肯定地告诉人们,他后来娶了周 姓的一个媳妇,生了三个孩子,三个孩子各生两个子女,每个子女又都生有子女… …他的血脉传承到公元4016年前后,其中一个后人成为一艘飞船的船长,在往仙女 座运送玉米种子时,偶尔提到了赵水和赵老大,那时他依然保留着赵水摆渡时用过 的撑船的木杆。 赵老大知道这些情况后,不是很满意,说,没想到几千年后,我的后人还是摆 船的。 赵之光走后的一个上午,村里来了一个胖和尚。人们见过这个和尚。几年前他 就来过,治好了张福满的病。一群孩子围了过去,喊道,胖和尚,胖和尚。胖和尚 笑呵呵的,一点也不愠怒。他说,见到张福满了吗?孩子们说,正在耕地呢。他就 走到地里,见到了张福满。张福满说,我的病好了。胖和尚就说,好了就好。 随后,他又见到了张武。张武点了点头,什么也没有说,他们就对坐了一会儿, 相互看着,不说话。胖和尚走了,孩子们在后面追着喊,胖和尚,胖和尚。孩子们 不知道这个胖和尚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也不知道他是谁。 第二天人们发现,胖和尚走过的一段弯曲的小路,变直了;道路两旁长出了许 多花朵,花朵上飞着成群的蝴蝶和蜜蜂。孩子们高兴地喊,蝴蝶,蝴蝶,蜜蜂,蜜 蜂。张刘氏看见这些花儿,有一些是她染过的,有些她从来都没见过,她就问,这 是什么花?十个孩子说出了十种花名。其中一个女孩子说,鲜花。蝴蝶就向她飞过 来,从此她的身上就有了清香。这个女孩子后来就改名为鲜花,她长得越来越好看。 张刘氏得到启示,要在布匹上染出花朵、蝴蝶和蜜蜂,但对香气却求而不得, 她问李巧,如何才有清香?李巧说,有花自然香。张刘氏闻了闻李巧,她身上的清 香就是鲜花的清香。张刘氏按照鲜花的样子染了,她染的依然是白花,蝴蝶和蜜蜂 也是白色的。她没有能力染出红色,也没能染出清香来,这是她的遗憾。 又过了一些年,河湾村娶进来不少媳妇,也嫁出去不少姑娘,一些孩子逐渐长 大,一些孩子陆续出生。也就是说,河湾村出现了不少新人。张刘氏感到自己老了, 有好多新人她不认识,还有一些姑娘见不到了,她就打听,那谁怎么不见了?她对 一些事物逐渐淡漠,对另一些事物却格外敏感。比如,她对山头是不是变矮了一点 也不关心,对花草的枯萎和凋谢却经常过问。 春天时节,有一些不懂事的孩子,上山摘了张刘氏干女儿的桑叶,回到家里也 不说。张刘氏见桑叶少了,哭得特别伤心。还有一些孩子从张文的罗圈腿中间钻来 钻去,把他的腿当成了圆环,张刘氏见了也落下眼泪。一个致命的事实是,村里新 添了那么多孩子,她却没有一个孙子,这使她非常灰心。 她托三婶问李巧,就不生孩子了吗?李巧说,这辈子不想了。三婶回话说,她 不想了。张刘氏转身就吃了一把桑叶,咬掉了两颗门牙,从此她说话就漏风。 张刘氏有些反常,春天还没有结束,天气还有些微寒,她就换上了单衣。她甚 至穿起了珍藏不露的丝衣,这件丝衣是她年轻的时候自己吐的丝,自己纺的线,自 己织的布,自己染的花,上面的花样是一片一片的桑叶。她穿着这件丝衣,在院子 里走来走去,既不合时宜,也不合年龄。 李巧见她这样,第一次在张家发出了笑声。她笑得前仰后合,流出了眼泪。笑 够之后她就哭了,她哭了一天一夜,直到把眼泪流干为止。她把眼泪流干以后,身 体里就再也没有水分了,她身上独有的清香也随之消失了,她紧绷的皮肤立刻松弛 下来,变成了一个松垮而又憔悴的妇女。 张文见了李巧,倒退了一步。细看以后还是不敢断定,眼前这个皱纹丛生的妇 女是李巧还是别人。 随着红花布的出现,黄花和绿叶也陆续出现了。张刘氏的染坊越来越冷清,他 染的布只适合老年和中年人。年轻的孩子们已经瞧不起她的手艺。加之她也老了, 没有了当年那种要强心。她说,再年轻三十岁,说不定我也能染出红花、黄花和绿 叶。她说这话时,别人也不在意,知道她在吹嘘。 张福满身上的土有些松软,脸上的老年斑,每隔几个月就增加一层,以至于他 的皮肤越来越厚,几乎看不出底色了,好像身体外面又糊了一层壳,看上去更加笨 重。他的牙齿只剩下几颗,他的大板牙掉下的时候他不知道,被他当作玉米粒吃了 下去。他嘿嘿笑的时候,张刘氏就拍打他的胸脯,回声已不如从前那么清晰了,好 像里面堆满了尘土。 河湾村的许多老人都老得不像样了,他们把后半生的事情都忘记了,但对小时 候做过的事却记得非常清晰。他们聚集在一起,只说小时候的事情,刚说了一遍, 然后又说。有时他们会因为一件事情而争辩,一个说,你记错了,那天我在场,另 一个说,我记得比你清楚,那时你才五岁,是个跟屁虫。说完他们就笑,然后重新 讲述一遍这个故事,大家都听得非常认真,就好像从来没有听过那么新鲜。 其实,河湾村不是到了现在才有老人,以前的老人们也是这么过来的,只是人 们没有注意他们的存在,甚至根本就没有用心听过他们在说些什么。还有的老人不 用找伙伴,他可以自己跟自己说话,说到高兴处自己就笑了;有时也争辩,好像他 自己就是一群人。 胖和尚第三次来到河湾村的时候比较晚,他是黄昏时来的,他还没有到来,张 武就等在了河边。张武感觉他要到来,就在那里等待了。胖和尚见到张武,什么话 也没说,只是笑了一下,两个人相互点了点头。 张武走的时候没有跟家里说什么,张福满和张刘氏也没有拦挡,张文也没有过 问,好像一切都已经商量好了,不用再多说了,到时候走就是了。李巧看了看张武 的背影,感觉这个人有些陌生。 张武走的时候,回头望了望河湾村,看见村庄里炊烟已经弥漫。村庄后面的北 山有些朦胧,二丫埋葬的山梁微微隆起,好像是一座独立的山峰。 张武出走的消息,有多种传言。有人说他和王老头走的是同一条路,去了北方 以北,说那里的星星有鸡蛋大小,夜晚亮如白天。有人说张武跳进了二丫的坟里, 因为几天前有人看见二丫的坟突然裂开了一道缝,几天后再去看,裂缝不见了,肯 定是张武和二丫合了坟。还有人说,张武找赵水去了,当了兵,在兵队里摆船。更 有离奇的说法是,张武被胖和尚点化成了一块石头,沉到井里去了,等那块石头漂 起来的时候,河湾村就会被沙河淹没,只留下一条船。 一百八十一年后,河湾村来了一个法号叫出山的和尚,跪在张福满和张刘氏的 坟前,叫了一声爹、妈,然后走了,村里没有人认识他,只见他的袈裟在风中飘拂, 头顶上有一个若有若无的光环。 出山和尚下跪的时候,张福满和张刘氏躺在坟里,感到非常满意。这是后来的 事。此刻他们还在地上生活,张刘氏还在染她的布,她对自己染的布有些不满。她 无论如何也染不出红花、黄花和绿叶。渐渐地,请她染布的人越来越少,她就自己 染了自己用。后来,张福满只种一分地的靛,就足以够用了。两年以后,他就不种 了。张刘氏也老得染不动了,就关了染坊。张文接送布匹的毛驴也老了,嚼不动草 了,走路老是打晃,最后跪着吃草。这头驴死的时候,泪如泉涌,大叫起来,最初 是昂昂地叫,后来是呜呜地哭,哭完了,就躺在地上,睡着了。 自从染坊关闭以后,张文很少再走出河湾村。他的腿走路已经很困难。他的掉 了一块的耳朵,又碰掉了一块。他的耳朵已经成为预测天气的工具。有一天他感到 耳朵痒得厉害,说,明年夏天可能要发大水。他说这样的话,赵老大深信不疑。赵 老大不摆船了,他的老本行被他的侄子赵禹接替了,但他仍然像往常一样关注天气。 第二年夏天,果然发了大水。河湾村一带并没有下雨,可是沙河的水却慢慢地 涨起来。赵老大不放心赵禹,又回到了船上,重新操起了杆子,帮助赵禹撑船。 沙河的水越涨越大。一天傍晚,赵老大一个人守在河边,抛下船锚,准备收工。 这时,只见上游的水面上漂下来一艘小木船,船上还有人,正在喊救命。赵老大知 道是上游出事了,眼见木船就要漂到他的附近,他来不及思考,抄起叉杆就跑,船 上的人以为他见死不救,临难而逃,谁知他跑到河边又猛地回过身来,向沙河冲刺。 只见他在到达河面的一瞬间,把叉杆撑在河里,借助冲刺的力量悬空而起,他的身 体在空中划了一条弧线,之后稳稳地落在那条漂流的船上。由于河水太急,木船顺 水漂了很远才被他稳住,安全靠了岸。 这时,天已经暗了,借着微弱的夕光,他朦胧地看见水面上,又漂下来一个人。 他来不及撑船,也来不及脱下衣服,就下了水,向那个溺水者游去。他接近了溺水 者,他抓住了,他游了回来,他救了那个人。随后他又救了几个人。 就在那个夜晚,在救人之后,这个摆渡了一生的老船工——赵老大赵之郢,没 有回家,他躺在了他自己的船上,仰望着星空。他看见自己的眼睛里飞出了许多星 星,与天上的星星连在了一起。他感觉有一种力量在引领着他,托举着他,正在向 星空上升。他越升越高,已经被星星包围了,就在那闪烁的星星之间,有人摆渡着 月牙在横渡苍穹。 有人在上空叫他的名字,他答应了一声,就去了。他看见了从未见过的事物, 他的身体在空中,渐渐地透明了,发出了光明。 河湾村的人,沙河两岸的人,都来到了赵老大的身边,来看他。他得到了人们 的爱戴和尊重。 水神也来了,水神的媳妇也来了,他们赶着鱼群来到赵老大的身边,行注目礼。 夜晚,赵老大的身边聚集了许多星星。 张刘氏羡慕赵老大,晚上就做了梦。她梦见自己一生所染出的白花从四面八方 聚集而来,铺满了河湾村的土地,也铺满了河湾村的天空。她还看见穿着白花的人, 姑娘们,媳妇们,是那么好看;看见穿着蓝布衫的男人们是那么健壮。看到他们, 她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在梦里,她还亲手染出了红花、黄花、绿叶。但是 他没有看到孙子。 醒来以后,她就找到了李巧,给她跪下了,说,你给我生个孙子吧。李巧赶忙 把她扶了起来,叫了她一声“妈”。张刘氏第一次听到李巧叫她妈,哇的一声哭起 来。李巧和张刘氏抱在一起,最后哭到了无声。 转年的春天,李巧怀孕了。为此,张刘氏哭了,哭了好几天。她盼望了多年的 孙子,终于要有结果了,她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动。她把积攒了多年的染了白花的布 匹,做成了孩子的衣裳。她做了一件又一件,直到眼睛都累酸了,还是不能止住。 张福满说,歇歇吧。 她歇不了。她甚至要重开染坊,决心要染出红花和黄花,还要染出绿叶。她说, 我一定能。 张刘氏不能停止她手里的活计,也无法停止自己的设想。她好像恢复了年轻时 的激情。她的皮肤甚至出现了一些透明度,她对着太阳照了照自己的手指,确实有 些透明。 春末的一天下午,她上了山,看望了她的桑树女儿,又到另外的山坡上,采了 许多桑叶,当时就吃掉了。 晚上回来,张刘氏像往常一样,吃过晚饭,看望了李巧,顺便也看了张文一眼, 然后回到自己的屋里睡觉。后半夜,张福满翻身时醒来,看见张刘氏已经把自己织 在了一个硕大的蚕茧里,她织茧的时候,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人们传说,张刘氏从茧里出来时,变成了一个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