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在我们搬到塔门尔图的第五天,卡西帕终于盼来了阿娜尔罕。 十八岁的阿娜尔罕,从天而降般突然出现在荒野上,红色的T 恤,干净的皮鞋, 明亮时髦的包包,笑意盈盈。我还没反应过来,正在远处旷野上骑马放羊的卡西帕 立即快马加鞭向家跑来,一边大声地呼喊。她一下马就冲过来抱住阿娜尔罕,然后 解下脖子上的一串玛瑙项链亲手挂在亲爱的小姐姐脖子上。而这串项链是我不久前 刚从自己脖子上解下送给她的,那时她喜欢得快要哭了。而此时也高兴得快要落泪。 姐妹俩一年多没见面了。 因为阿娜尔罕穿着红色的T 恤,卡西帕也立刻换上了一件红T 恤。然后两人牵 着手去见爷爷。这片荒野多么适合红衣人欢乐地走过啊!看着这幕情景,我简直也 想找件红衣服来穿。 和阿娜尔罕一同来到塔门尔图的还有沉默寡言的沙阿爸爸。他一回家,也没休 息一下,没有和扎克拜妈妈多说一句话,就立刻套了一匹马骑向荒野深处,接替卡 西帕去赶羊。 往年家庭深入夏牧场,一直是由爸爸管理羊群,由可可媳妇主持家务。斯马胡 力和扎克拜妈妈留在乌河边的定居点管理草料地。但今年爸爸生了重病,可可媳妇 也即将临产,于是机构重组了一番。 沙阿爸爸神情平淡,穿着旧而整洁的长外套,戴一顶旧便帽,身架宽大,却非 常瘦。当他骑着马,垂着鞭子,慢慢走在大地上,去向远处的羊群——好像只是刚 刚离开自己羊群一分钟,而不是大半年。 这次爷爷分家,是一桩很大的家族变动,而阿娜尔罕之所以迟迟不回家,原来 是在等爸爸一起出发啊。 我们临时的“打结儿毡房”非常小,只支了三个房架子。大家坐在一起喝茶时, 挤得满满当当。于是都说:“斯马胡力可别回来啊。要不然晚上怎么睡觉!”斯马 胡力前天到阿勒泰市看病去了,估计这两天就回家。 到了傍晚,这小子还是回来了。于是我们六个人一个挨一个挤得紧紧地睡觉。 当一个人翻身时,所有人都得一起跟着翻。 阿娜尔罕在的这两天,卡西干什么都要拉上她一起去,形影不离,叽叽呱呱说 个不停。从白天说到晚上,直到吃完饭了,熄灯了,钻进被窝了,还是停不下来, 还越说越兴奋。直到黑暗中妈妈呵斥道:“快点睡觉!”才立刻噤声。但不一会儿, 又有压低嗓子的声音在黑暗中蠕动:“你知不知道啊,那个……这个……”没完没 了。 涉及到惊人的话题时,卡西帕就顾不了那么多了,在黑暗中惊雷般大喊道: “什么!你说吉恩斯古丽的姐姐又跟他结婚了?” 妈妈便再次抗议:“睡觉!”然而过了两秒钟,妈妈也忍不住惊叹:“吉恩斯 古丽不是刚和他离婚吗?” 这时,斯马胡力深沉的声音幽灵一样浮现:“她俩是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 何必要离这个婚,结那个婚呢?” 原来大家都没睡着,都在听。 白天放羊时,阿娜尔罕也跟着一起去,兴致勃勃地帮着吆喝。 我问卡西帕:“为什么阿娜尔罕不和我们一起放羊?” 卡西帕说:“因为阿娜尔罕不会骑马。” 话刚落音,阿娜尔罕驾马从身边疾驰而过,直冲上远处的沙丘。 我指着她的背影:“这个……” 卡西帕连忙又说:“她有时候会骑,有时候不会。老从马上掉下来。” 我心想:什么不会骑马啊,明明不想放羊,想脱离艰辛的游牧生活,就装不会 骑。 那天我也刚从县城回家,除了买回来一些蔬菜和日用品,还捎了三份凉皮(没 想到沙阿爸爸和阿娜尔罕会来)。原本是妈妈、斯马胡力和卡西帕一人一份的。但 姐妹俩一见大喜,立即一人取一份吃了起来。我有些不乐意。阿娜尔罕真不懂事。 她自己就住在城里,吃凉皮很方便的。而家里人终年流浪在荒野里,吃一次外面的 食物多不容易啊。 但妈妈毫不介意,看着两个女儿脑袋凑在一起吃得那么香美,便很欣慰的样子。 连称自己牙疼,胃疼,不能吃。沙阿爸爸是庄重严肃的人,自然也拒绝吃。而斯马 胡力又不在家。于是,两人各吃完一份后,又把斯马胡力那一份分吃了。 谁知刚吃完,斯马胡力就回来了。奇怪的是,平日里这个嘴巴最馋最霸道的家 伙同样也不介意,高高兴兴地看着两个妹妹吃,不时地问这问那。 后来才知道,阿娜尔罕虽然在城里干活(用卡西帕的话说,做“房子里的活”, 不用风吹雨打),但也非常辛苦。从早干到晚,一年到头也没有休息日,很难得出 门上一次街。 她在一家餐厅打工,每天揉粉、洗菜、洗碗,不停地打扫,吃住都在店里。老 板每个月给三百块钱。每年古尔邦节前后才有十天假。 三百块钱不算太多,但总是一笔收入啊。一年下来,也能赚回家几只绵羊呢。 再说,像阿娜尔罕这样没有技术没有学历的女孩,能在城里找到一份工作就很幸运 了。况且又是“房子里的活”,总比放羊舒适多了。 妈妈叹息:“可惜阿娜尔罕不会骑马,要不然一起上山。”斯马胡力也这么附 和。 而阿娜尔罕对此不做任何回应,平静地喝茶。 阿娜尔罕五官圆润秀气,模样随扎克拜妈妈,但更多了些聪明相。虽然有些胖, 但由于个子高、腿长,胖得还算匀称挺拔。一大把黑亮的头发紧紧地编了一根大辫 子垂在腰上,额头上的碎发扎成束又扭了一下,用一枚红色小发卡别在头顶上,微 微耸起,显得小有洋气。手腕上绕了一长串五颜六色的塑料珠子。因为她的双手不 干粗活与重活,清洁光鲜,红润透亮,就算戴着廉价货也显得美好精致——要是戴 在我和卡西帕这两双伤痕累累、指甲粗糙开裂,脏得怎么也洗不干净的手上,一定 就俗气了。 作为城里生活的姑娘,阿娜尔罕早上洗完脸后还要化妆的。照我看来,画得也 太浓了,抹墙一样地涂粉底,硬是把红扑扑的脸蛋搞成铁青色。眉眼更是描画得深 不见底。但这有什么不应该呢?连颇为保守的扎克拜妈妈和严肃的沙阿爸爸对此都 不置可否。我猜想,对于这个独自生活在城里的女儿,浑身散发着深暗的香气的女 儿,也许已经有些陌生了的女儿——他们是稍带敬意的。毕竟自己放了一辈子羊, 从来不敢设想离开羊群后的生活。但这个女儿却能。她从容地立足于宽广的陌生之 中,生活得看起来有条有理。她更像是这个传统家庭小心地伸往外部世界的柔软触 角。大家都暗地里钦佩她,信任她,并且微妙地依赖着她。 老实说,阿娜尔罕的妆扮虽然粗糙蹩脚,奇怪的是,非但没有扭曲她的容貌, 反倒催生了奇异的鲜活气息。化妆毕竟是能给人带来自信感的事,阿娜尔罕便总是 有着坦然健康的神情。 阿娜尔罕在城里已经有了男朋友。但与一些远离家庭的轻浮姑娘不同,这种交 往是得到双方家长的认可的,是以结婚为目标的。据说是个非常漂亮聪明的男孩子, 出自贫穷的农民家庭,也在城里打工。 阿娜尔罕也许有些小小的虚荣和野心,但对于自己简陋寒酸的家(还是“打结 儿”的)毫不介意,一有空闲便四处收拾房间,洗洗涮涮——就像很久很久以前那 样。那时的阿娜尔罕也是个平凡懵懂的乡野姑娘,对外面的世界向往又害怕。那时 她终日埋首家务,努力帮助母亲经营家庭。那时她可能还没有离开牧道进城打工的 决定,却和此时一样,心境坦然,对生活有长远、踏实的考虑。 阿娜尔罕只在塔门尔图呆了两天,请这两天假是很不容易的,因此时间一到就 得赶紧回城。 出发前,姐妹俩最后在一起做的事情是洗头发——在戈壁滩上才住了两天,头 发上就裹了厚厚的灰土(谁叫她头发上浇那么多头油),阿娜尔罕不愿意灰头土脸 地回到城里。于是姐妹俩脑袋凑在一个盆里揉肥皂沫,又嘻嘻哈哈地互相浇水,再 坐在一起互相梳头发。两个黑亮头发的红衣姑娘啊,荒野里珠圆玉润的欢声笑语。 我们步行了几公里,穿过荒野把阿娜尔罕送到公路边等车。告别时,卡西帕很 悲伤,阿娜尔罕却一如既往微笑着,像最听话的孩子那样一遍又一遍答应着妈妈的 重重叮咛。 沙阿爸爸却同我们一直生活到启程离开塔门尔图的最后一天。他和斯马胡力一 起装好骆驼,集中羊群,然后站在拆除毡房后的圆形空地上,目送我们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