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那个雨啊,那个冷啊……最最现实的痛苦让人一句话也说不出口,除了忍受, 只能忍受。我们可真倒霉啊,每次都这样:搬家前两天风和日丽,到了出发那天, 不是过寒流就是瓢泼大雨。 半上午才出戈壁滩。开始进山时,雨势转大了,根本就是倾盆直下,不管我穿 得再厚也给浇了个湿透,像负了一座大山似的浑身沉重。那条化纤裤子真是太让人 失塑了,看起来亮晶晶滑溜溜的,还指望它能防点雨,结果一点用也没有。每过一 会儿,我就抖抖索索把毛线手套摘下来拧一拧水,手被泡得惨白,手指皱皱巴巴, 跟搓澡巾似的。但哪怕是湿透了的手套也不敢不戴,实在太冷了,一进山区,气温 骤降,恐怕离零度不远了。 唉,做人真矛盾,刮风的天气里总觉得宁可淋雨也不要刮风。到了下雨的天气 里呢,又觉得还是刮大风过寒流比较能忍受一些。 六岁的加依娜被裹在毯子里放在妈妈沙拉古丽的马前。有好几次我打马经过她 们,看到这个孩子的漂亮面孔冷漠而麻木,额前的头发湿漉漉的。大家都沉默着, 没有人提出来休息。再说这种地方休息的话也太危险了,不挨过去,心老是悬在嗓 子眼。 这段山路叫做“哈拉苏”,从字面上看,意思是“黑色的水”。一路上的山石 果然都是黑乎乎的,寸草不生。道路全是陡峭的“之”字形,紧附着陡直的石壁向 上延伸。走在路上往下看,几乎直上直下,非常吓人。路又窄又陡,许多路段全是 光石头没有泥土,加之雨水冲刷,非常滑。驼队走得慢慢吞吞,这样的路很容易让 骆驼打滑。又由于负重前行,一旦滑倒的话,这个庞然大物就很难站起来了,尤其 在险要的地方,一倒下就会从山路一侧翻滚坠落下去。 骆驼似乎也是很害怕的,走着走着,总想停下来。但绝对不能让它们停,一停 留就容易影响后面骆驼的行进,害怕它们卡在险要处,因进退不得而倒下。于是斯 马胡力策马前前后后忙个不停,抽打它们的屁股,还用力地扯骆驼的缰绳。 途中真有一个年龄较小的骆驼倒下了,这是它第一次负重行进。为了不引起混 乱,一部分队伍绕过它继续前进,男人们则留下来给那只侧身歪倒在山路上的倒霉 蛋卸去重荷。好容易才拉它起来,再重新往它的驼峰两侧打包。但这一次明显减轻 了它的负担,把一小半箱包袱都分配给了其他成年骆驼。 唯一无忧无虑的似乎只有小骆驼们,一个个一身轻松,神气活现地跑前跑后。 虽说有几只小骆驼身上也被绑了几根棍子,挂了一面大锅或一床被子。但这对于它 们几乎和马一样大的身架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的,照样一颠一颠地东游西荡,来 回乱窜,似乎有意在大骆驼面前显摆它们的自由与轻松。哼,快活不了几天了,等 你长大就惨了! 这回羊群没有和驼队分开走,也前前后后跟着,一旦有羊领着小羊离开队伍, 班班就冲过去赶到羊前面把它们挡回正路上来。 班班也很辛苦,浑身湿淋淋的,饿着肚子,还要跑上跑下地监督羊群,也快要 透支了的模样。 快到山顶时,雨势转小,但转成了雨加雪,细碎的雪粒子夹杂着雨水,又冷又 沉重地扑向面孔。 幸好地势险要,加之我们还得在驼队间跑上跑下忙个不停,相当大一部分注意 力都放在其它事情上了。要是一路上啥事也没有,全身心地面对寒冷,全部感官和 整个心灵都用来感受现实的痛苦,那就太无望了,恐怕早就冷死了。 四个小时之后,我们总算结束了这场沉默痛苦的行程,我们翻过了哈拉苏—— 这条阿尔泰山夏牧场里以险要著称的古牧道。 我问斯马胡力:“非走这条路不可吗?去冬库儿再没有别的路了吗?” 他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有。但那是别人的路。” 站在达坂上往东看,真是奇迹!这山的西面如此陡峭狰狞,几乎寸草不生。在 东面却跟换了副面孔似的,满目无边无际连绵起伏的舒缓坡地,雨幕中青翠耀眼, 绿意盎然。 经历了吉尔阿特和塔门儿图那样荒凉的戈壁滩后,再来到这样的地方,简直进 了天堂一般。再想想刚才的路程,觉得还是值得的! 一过达坂,羊群和驼队又得分开前进了。卡西帕和海拉提随着羊群消失在东南 的山后。 下山的路悠缓顺畅。一个小时后,雨渐渐停了,阳光从裂开的云缝间一缕一缕 地投在群山之间,一团一团的巨大水汽袅袅上升,和散开的云朵连接在一起。 中午过后,我们终于到达了第一个美妙的目的地:可可仙灵。 在碧绿湿润的可可仙灵,我们挑了一处向阳的高地驻扎,明天再继续赶路。这 里密实的草地像梦境一样深软,远处的高山顶上森林遍布。 我下了马才发现整条腿僵了,脚尖一触着大地,像要折断似的生痛难忍。过了 一会儿,奇痛难忍的麻痒从趾头尖一路攀延到腰部,我慢慢坐到草地上,动也不敢 动,好半天才扛过去。 那股难受劲刚一过去,就赶紧起身帮着扎克拜妈妈卸掉可怜的骆驼们身上的重 荷。根本就顾不上换下湿衣物了,再说骆队也湿透了,恐怕很难在包裹中找出一件 干衣服来。 解散骆驼后,妈妈去山下的沼泽地里打水,我拆开一个个包裹,把淋湿的被子 褥子摊开晾在山顶的灌木丛上,指望这些被子能在睡觉之前被风吹干一部分。虽然 天气很冷,阳光时有时无,但风却是猛烈有力的。 在刚才的山路上,我们唯一的铁皮炉子已被路边的大石头撞得没鼻子没眼了, 烟囱也挤得扁扁的。我只好捡一块石头,把炉子和烟囱敲敲打打砸了半天,不说恢 复原形,好歹能使之站稳当了,这才去拾柴火升火烧茶。 山里倒是植被茂密,石头缝里的小灌木一丛一丛。但刚下过大雨,到处水淋淋 湿漉漉的,到哪去找柴火啊?这时,妈妈拎着水桶来了,看我还没升好炉子,有些 不悦。她转身走向一棵爬山松和一丛扎着稀稀拉拉细碎叶片的植物,三下五除二折 断了几大枝,拖回炉子边让我烧。果然,这种看似湿透了的还生着绿色叶子的植物 茎干特别好烧,边烧边吱吱啦啦作响,木质里一定油分很大吧。 在等水烧开的时间里,妈妈和斯马胡力开始搭今天晚上过夜的依特罕。我总算 有空闲可以脱去湿衣服了。 刚才升了炉子后,我顺手把火柴放进大衣口袋,忘了用塑料袋包一下。结果不 到两分钟再掏出来时,整整一包火柴都已经湿透不能再用了。 湿透的大衣又沉又硬,一脱下来,感觉就像从身上剥去了一层硬壳似的。 脱掉袜子,脚都快要泡熟了,皱皱巴巴,惨白惨白。一摇鞋子,也咣当咣当全 是水。 满地都是包裹,一时没法找到替换的衣服,我就没有将湿衣服全脱完,只脱了 一部分,使劲地拧掉水后晾晒起来,等它们被风吹干一点了再把身上的换下来。 风很大很大,天气突然变得好得不得了。虽然不是万里无云的那种晴朗,但大 风经过世间的清爽感让人很舒服。大块的云朵在空中飞快地移动,阳光不时地露个 脸照耀大地。阳光照耀处的雾气更浓郁了,迅速从低处凝聚成形,然后在风中飞快 地移动。 我们所处的地势很高,那些雾气大都在脚下的群山间密集而迅速地飘移着,从 一座山头笼罩到另一座山头,不停地到来,不停地离去。我们身处云端。 而我本身也确实呆在云里的——我在旺盛的炉子边蹲了没一会儿,就被炉火烤 得浑身水汽缭绕,裤子上,身上,头发上,不停地冒着雪白的水汽,整个人像是快 要挥发掉一样沸沸扬扬。然后再被大风一吹,浑身轻松多了。 我们的被褥,我的衣服,全都平摊在附近野地里的灌木丛上,此刻也水汽氤氲 的。 茶水一烧开,我立刻招呼妈妈和斯马胡力过来喝茶。虽然已经饿了很久了(从 凌晨两点到现在,快十二个钟头滴水未沾了),但大家都吃得不多。斯马胡力只喝 了两碗茶就推开碗,把身上的湿大衣往湿漉漉的草丛里一铺开,倒头就睡。我使劲 推他,让他好歹铺开一面毡子再睡。他咕噜着说毡子也没一块干的,翻个身不理我, 然后就再也推不醒了。他太疲惫了。怪不得身体不好,常常嚷嚷浑身疼。扎克拜妈 妈吃着吃着,突然捡起一块馕站起来大声喊班班。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妈妈喂班班。 虽然还是很冷很冷,直打哆嗦。但比起刚才还在途中时暗无天日的情景,此刻 的阳光和炉火简直是极其奢华的安慰了,再加上还有滚烫的奶茶。 半个小时后,我捏一捏晾着的毛裤,似乎干爽一些了,就赶紧跑到附近在石头 后把身上的替换下来。我看到两条腿被泡得要多恶心就有多恶心,连内裤都一拧一 把水,那水还非常恐怖地流得稀里哗啦。刚换上的毛裤又冷又硬地扎着皮肤,不过 比起冰凉湿透的棉毛裤,还是软和多了。 无论如何,最最没有希望的时刻已经完全成为过去了。 但是卡西帕呢,卡西帕他们为什么还没有来呢?我站在“依特罕”旁向东方张 望,群山间只有满目的苍翠以及迅速游走的云雾。 这时,突然洒过来一阵急雨,我赶紧收被子收衣服。刚被吹得有些半干的衣物 又淋湿了一层,真让人悲伤。 好在这雨没下一会儿就渐渐转移向西边山头了。 山里的雨多是一小团一小团的,这里下一阵,那里下一阵的,并不是整个地笼 罩着世界。 有的时候走在路上下起雨来,就赶紧往前跑,前面就没雨了。 有时候一行人一前一后地拉开前行,相距不到几百米。下雨的时候前面的人淋 得够呛,后面的人都不晓得刚下过雨。 更多的时候,我喜欢在阳光灿烂之处远远遥望那些下雨的地方,那里被浓重的 雨幕笼罩着,像是一大团黑雾孤立地停在世界一角,四面无援。 有时候我站立的地方正是雨幕和晴朗空气的交界点上,世界一半光明一半阴沉, 如果是傍晚的话,夕阳投进背后的大雨之中,可以看到成千上万条彩虹。 我站在鲜艳的依特罕前(它是红色的,在此之前的可可仙灵,一片纯然的苍翠, 世界里只有绿的鲜艳,还没有红的鲜艳呢),举目四望,群山起伏动荡着。我们所 处的位置多高啊。斯马胡力还深深地沉睡着,再也感觉不到寒冷和疲惫了似的。妈 妈没完没了地整理着散开一地的包裹。 这时,我看到东方大山一角耸动着点点白色。再仔细一看:羊群过来了!一定 是卡西帕来了! 很快羊群在大半个山坡弥漫开来,沿着平行布满坡体的整齐弧线(羊道)丝丝 入扣地有序前行。这时,整个山野世界才从深沉的寂静中苏醒了过来,羊群的脚步 细碎缠绵地踏动着大地,咩叫连天。接着,卡西帕的红外套耀眼地出现在羊群最后 面。 我立刻拨动快要熄灭的炉火,重新烧茶。 待羊群完全走到驻扎地则是一个小时以后的事了。那时却看到只有卡西帕一个 人,海拉提不在。 海拉提分出大家庭后,家里只有四口人,就是他、爷爷托海、年轻的妻子沙拉, 以及五岁的女儿加依娜。 由于这条牧道极为艰险,天气又不好。上了年纪的爷爷便没有跟上来,停在了 大儿子家里。而爷爷大儿子一家一个星期后才搬离塔门尔图。 我们在可可仙灵的一个岔路口和沙拉古丽分手后,她一个人照应着自己的驼队 和女儿,继续向前走,在离我们两三公里处的山间平地上驻扎过夜。沙拉提是年轻 柔弱的女子,一个人没法卸骆驼,海拉提记挂着她,所以当羊群经过最艰难的地面 后,就把羊群统统交给了卡西帕,自己打马回家去了。 卡西帕一个人照料七百多只羊(其实超过一千多只呢,因为小羊没有算进去), 走了十几公里山路,多辛苦啊! 我曾经指责斯马胡力,为什么每次搬家都让卡西帕赶羊,他自个儿轻轻松松地 跟着驼队走? 斯马胡力很不好把人才厉害!“ 后来我才明白,赶羊的活儿虽然很累,但也只是熬熬人而已。而驼队的前进中, 危机四伏,不出意外还好,一旦出了什么事的话,就只能依靠男人的力量才能化险 为夷。比如这次倒下一峰骆驼,如果斯马胡力不在,光靠海拉提一个人是没法在峭 壁间把它重新拉回正路上的。 为什么骆驼和羊群要分开前进呢?后来才恍恍惚惚地明白:骆驼走在平缓的路 上最好,不怕绕远,羊群能爬山路,得走近路。另外,在开阔的地方撒开羊群前进 的话,总是四面漫延,不容易收拾得住。而进行在狭窄的山隙崖壁间的话,它们自 然而然收拢在一起了,便于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