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无论是从乌伦古河畔迁往额尔齐斯河南岸,还是从吉尔阿特赶往塔门儿图,再 去往冬库儿——每一次搬家的行程居然从没遇到过平静的晴天,不是过寒流就是下 大雨。真是倒霉。真是奇怪。 想到往后还要继续深入寒冷多雨的深山夏牧场,未来一定还会有更为漫长的披 风沐雨的长途跋涉。于是一次进城时,我买了几件宽大结实的斗篷式雨衣。但对于 我的好心,大家轻蔑地拒绝了,说:“穿这个,像什么样子!”都不愿意把漂亮衣 服挡住。 于是上路时,就我一人蒙了件雨衣。果然,第一天又是雨又是雪的,除我以外, 大家都淋得够呛。尽管如此,还是没人羡慕我。 躲在雨衣底下多安全啊。不晓得远在没有雨衣的年代里,那时的跋涉是多么艰 苦无望! 在我的常识里,搬家的事嘛,总是琐碎麻烦,又累又脏。因此搬家时应该穿结 实经脏的旧衣服才对。况且在野外搬家,更要穿得方便随意些。想到搬家路上腾起 的尘土风沙,想到一路上照料牲畜时的脏乱,于是我坚持穿着本该三天前就换下的 脏衣服上路了。反正都已经脏了,无非是更脏而已。同时,出发那天,脸也懒得洗, 头也懒得梳。还换上早就破掉的那双鞋子——之所以一直没扔,正是为了让它为这 次搬家服最后一次役。 由于太怕冷了,那天我将自己塞进了全部的衣服中,里三层外三层,长长短短、 乱七八糟。最后还在腰上拴了根绳子,把里里外外的衣服一紧一勒,浑此腰上拴绳 子,这招管用。——我的准备就是这样的,总之,不顾一切地裹成了一棵大白菜, 又厚又圆,又邋遢又紧张。 可妈妈他们呢,却恰恰相反。 大家都打扮得漂漂亮亮!都翻出自己平时舍不得穿的做客的压箱底衣服。妈妈 头一天还特意洗了头发(在寒流中顶着刺骨的大风洗的),系了最贵重的那条安哥 拉羊毛大头巾。斯马胡力这家伙,头一天一遍又一遍地打鞋油。为了能钻进那件最 精神,但是有些偏小的新夹克里,他居然没穿毛衣!于是一路上冻得缩头缩脑、龇 牙咧嘴。后来我实在看不过去了,便摘下自己的口罩给他。他也顾不上客气了,接 过去赶紧戴上。可薄薄小小的一个口罩,能起多大的作用呢? 卡西帕头上几乎戴齐了自己全部的头花和发卡,还抹了厚厚的粉底(倒是可以 防风)。梳头发时,为了能编紧辫子,淋了小半碗食用油。 当然了,半夜一起身就立刻全副打扮起来,接下去还得摸黑干大半夜的活,打 包、装骆驼……于是,等天明上路时,大家都有些脏乱了。尽管如此,大家还是远 比我精神整齐。 总之,大家干净体面地顶着凛冽寒风进行在荒凉的路途中。为了露出我刚送给 她的桃红色毛衣,卡西帕坚决不肯合上外套扣子。 我以长辈的口吻指责道:“穿成这样!可真够漂亮的啊!”她不屑地保持沉默。 天气恶劣,雨下个不停。走到中途,连披着雨衣的我,里层的衣物还是被浸得 又潮又黏。雨水顺着脸颊、脖颈湿透了所有衣物的领口和双肩。露在雨衣外的双腿 更是因湿透了最里层的毛裤和秋裤而僵硬沉重。中途下马休息时,膝盖居然一时打 不过弯来。哎,其他人就更别提了。卡西帕额前的碎发一绺一绺紧贴在额头上,脸 色铁青。妈妈的浅褐色大衣也因为湿透了而变成深褐色,但她神情庄重,没有一点 抱怨。大家也都默默无言,有条不紊地照管着驼队,并不因为寒冷和大雨而烦躁, 或贸然加快行进速度。 但到了第二天,从上午开始阴沉的天空渐渐放晴了。走到中午,已经是风和日 丽。艳阳下,我们的驼队似乎水汽蒸腾。脸庞暖暖的,头发烫烫的,身子越来越轻 松舒适。松林崭新,空气明亮,卡西帕和斯马胡力的新衣服在好天气里显得那样欢 乐、热情。妈妈也显出端庄傲慢的神情,默默微笑着。大家高高骑在马背上,牵着 同样盛装的驼队经过沿途的毡房,像骄傲地展示着富裕和体面,像是心怀豪情一般。 而我呢……去掉雨衣后,狼狈不堪……外套脏得发亮,脖根处拥挤着各种衣物 的领子,脚上穿的不像是鞋子,倒像是两只刺猬。途中一遇到别的行人,妈妈他们 慢下来愉快地打招呼,而我则打马一趟快跑……每逢途中驼队暂停,接受沿途的毡 房主人为我们准备的酸奶时,更是局促不安,无处躲藏。一个劲地拢头发,扯了袖 子又扯衣襟,东张西望。为自己臃肿邋遢的穿着及腰上勒的那根绳子深感害臊…… 后来渐渐才知道,搬家,对游牧的人们来说,不仅仅只是一场离开和一场到达 这么简单的事。在久远的岁月里,搬家的行为寄托了人们多少沉重的希望啊!春天, 积雪从南往北渐次融化,牧人们便追逐着这融化的进程,追逐着水的痕迹,从干涸 的荒原赶往湿润的深山。秋天,大盛着,一路南下,从雪厚之处去往南方的戈壁、 沙漠地带的雪薄之处。在那里,羊群能够用蹄子扒开积雪,啃食被掩埋的枯草残根 ——在这条漫长寂静的南来北往之路上,能有多少真正的水草丰美之地呢?更多的 是冬天,更多的是荒原,更多的是忍耐和坚持。但是,大家仍然要充满希望地一次 次启程,仍然要恭敬地遵循自然的安排,微弱地,驯服地,活动在这片大地上。连 长有翅膀,能够远走高飞的鸟儿不也得顺应四季的变化,一遍又一遍地努力飞越海 洋和群山吗? 是的,搬家的确辛苦,但如果只把它当成一次次苦难去挨熬,那这辛苦的生活 就更加灰暗悲伤了。就好像越是贫穷的人们越是需要欢乐和热情一样。因此,越是 艰难的劳动,越是要热烈地庆祝。 于是,搬家不仅仅只是一场离开和一场到达,更是一场庆典,是一场重要的传 统仪式,是一个节日!既然是节日,当然得穿最漂亮的衣服喽,当然得欢欣、隆重 地度过所有路上的日子。 而盛装出现在新的驻扎地,则又是一幅充满了希望和鼓励的画面,像是在说 “我已做好准备”!隆重的到来,总是意味着生活从容富裕地展开不是吗?就更别 说俊马华服地经过沿途人群的得体与自信了。 不但人们在转场途中盛装行进,连骆驼们也被装点得格外神气。鲜红醒目的房 架子和檩条整齐地收拢在大肚子两边,再缘着这两束木架攀挂各种重物。为了防止 房架子和檩条两端在行程中被刮坏,还像钢笔帽一样给套上绣花的绿毡套。最值钱 的几床被褥高高捆扎在驼背最显眼的位置(哪怕下雨时会最先被淋湿),绸缎的被 面朝外折叠,一片金黄绯红。杂七杂八的物什外披盖着最美丽的几块花毡(哪怕会 被最先磨损弄坏)。露在外面的木箱穿着木箱的方衣服,大铝锅穿着大铝锅的圆衣 服。连不起眼的塑料壶和烟囱,扎克拜妈妈也都给它们各自做了一身合身的衣服, 包得严严实实。这些衣服都用毡片缝成,还像花毡一样绣着对称的彩色图案,多么 体面讲究啊。总之,能穿衣服的器具尽量给穿上衣服。实在不好遮盖的寒酸物什, 大家也会想法子排得整齐利索,井井有条。 装骆驼,不只是力气活啊。不但要最大限度地使物什整齐有序,节约空间,还 得考虑骆驼是否舒服,两边是否平衡,打理得是否稳当结实。最重要的是,整体效 果一定要显得隆重又体面。正如毡房室内各种日常物件的摆设都有其传统的固定位 置,搬家时骆驼的装载也有一套较为固定的传统模式。天窗作为一个家庭稳固完整 的象征总是被高高架置在驼队第一峰骆驼的驼峰上(同时,第一峰骆驼总是被装点 得最费心思)。有着漂亮摇篮的家庭会把摇篮顶在第二峰骆驼身上。接下来的骆驼 身上则分别醒目地顶着餐桌、家里最大的一面敞口煮奶的铝锅。身披白色流苏大披 肩的女主人,牵着这样的驼队缓缓穿行在寒冷阴暗的峡谷深处。一峰峰骆驼浑身披 红挂绿、载金载银,像一桌桌丰美的宴席。 我家有四峰成年骆驼,算是比较小的规模了。和邻居一同出发时,为便于管理, 两家人的骆驼都系成一串。扎克拜妈妈牵着领头骆驼走在最前面,其他人前后跟随 着,照管着队伍和牛群。有时妈妈也会吩咐我替她牵会儿骆驼——每到那时,感觉 风光极了,好像这七匹骆驼全归我管似的。只可惜我蓬头垢面,邋里邋遢,实在不 像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