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叶赛尔忙了一天,很快就睡着了,而我却没有一丝睡意,便披衣走出了“霍斯”。 我坐在一块木头上看山。过了一会儿,月亮慢慢爬了出来。就在我随意一瞥时,我 发现黝黑的山顶上,积雪被突然出现的一片月光照得白净透彻,比白天还要白,还 要亮,还要干净。不一会儿,山峰便慢慢被照亮了,有一种被月光将它身上的黑色 赘物擦拭去了的感觉。月亮仍没有完全出来,但安静的山脉却已经呈现出了白玉般 的优雅。高原的夜之灯不是月亮,而是积雪。我很激动,积雪被月光照亮后流溢出 的洁净亮光,像水银,又像岩浆,慢慢向下涌动,吸引着我的目光。我眼看着那片 亮色越来越大,几乎在快要全部照亮雪峰时,却像池塘里的水一样静止不动了,它 让积雪如此恰我楚了在我身边或站或卧的十几峰长眉驼,它们都低着头,似乎黑夜 是一种巨大的压迫,它们无力承受。多少天之后我才知道,长眉驼如果不是走在路 上,就会一直低着头,尤其在黑夜中,它们就更不抬头了。也许它们觉得在黑夜中 原本并没有什么需要抬头眺望的,所以便不抬头了。 我提醒自己,不要多想了,这本来就是长眉驼的一种习惯而已。但就在随意一 瞥间,我发现长眉驼们的表情很忧伤,似乎在忍受着什么。为了看得更清楚一些, 我凑近一峰长眉驼细看,它果然满脸愁容。长眉驼们在黑夜中是痛苦的,我这是第 一次发现。我已经知道了长眉驼们从不睡觉,在漫长的黑夜中,它们就那样挨着时 间一直到天亮。而无数个漫漫长夜则是它们一生的一半,它们活着,低下头,必须 把一生的一半忍耐过去。它们痛苦,是因为这种难熬的忍耐吗? 我想抚摸一下一峰长眉驼的脸,但我却震惊地发现,它在流泪。我把手伸过去, 它并不躲避,于是我便触摸到了它的泪水,冰凉冰凉的,让人的手指忍不住发抖。 我在十几峰长眉驼中走了走,发现有一大半长眉驼在流泪。在月光的映照下, 它们自双眸中涌出的泪水像两条白色的细线,从面额上一直流到下颌,然后凝为一 滴,无声无息地落入沙漠中。 我怕惊扰了它们在黑夜流泪的时刻,便悄悄离开。我想,长眉驼们多少年来一 直就这样忍耐着,哭着,活着。它们在黑夜中把内心的痛苦化为酸楚的泪液,如此 看来,黝黑的夜色帮助了它们,它们把泪水交给黑夜,然后迎来日出,以一种快乐 的神情与大地履行生命之约。人在很多时候不也是这样吗? 向大地觅食我跟在长眉驼后面,感觉自己很像一个牧人。 我观察了一会儿,发现长眉驼只吃一种草。这种草很少,往往走很久都找不到 一株。找到之后,它们视如神物一般对其凝视片刻,然后喷出鼻息,将草叶上的灰 尘吹去,再伸出舌头慢慢将草叶卷入口腔里。它们嚼草的速度很慢,口腔里有咔嚓 咔嚓的声音。沙漠中寂静无声,这种声音便显得很大。 我有些好奇,被长眉驼视若神物的究竟是什么草呢?我蹲下身细看,这种草的 叶子很少,而且还长在全是尖刺的枝上,长眉驼们要吃到草叶,先受到尖刺的威胁。 但长眉驼们的舌头似乎灵敏利落,总是巧妙地伸过去把草叶卷入口中。这残酷的觅 食现实早已教会了它们生存的技巧,那些尖刺已算不了什么。 一峰母驼带着两只小驼在沙丘中间不停地转来转去寻找草吃。草很少,它们就 这样不停地转来转去,把一个小范围重复着转成了一条艰难的长途。我从母驼的眼 睛里看到了一种茫然,但同时也看到了一种不屈。 终于,母驼找到了一株草,但它和两个小生命今天的运气实在太差,就在它们 刚刚把头要伸过去时,一峰高大的长眉驼却把头已经伸到了那株草跟前。母亲眼里 充满了无奈,两个小生命眼里充满了失望。我不知道长眉驼们之间有没有交涉,或 者说,它们之间会不会产生一点同情,总之,这峰高大的长眉驼蛮横地把自己的身 躯立在了它们面前,嘴里咔嚓咔嚓地吃着叶片。母亲和两个小生命不得不转身离去。 茫茫沙漠,它们去哪里觅食? 一只动物已倒地多日,只剩下了白森森的尸骨。两个小生命好奇地跑到跟前, 用嘴去拱。尸骨下本无草可吃,但它们却拱着尸骨玩得很开心。母亲在一旁默默看 着它们。 玩了一会儿,它们才想起妈妈,回到了它身边。它们又往另一个沙丘走去。别 的长眉驼都因为有草吃而停住了脚步,只有它们得继续往前走。行之不远,它们终 于找到了一株草。两个小家伙高兴极了,张嘴咔嚓咔嚓地吃了起来。母亲一口都不 吃,只是站在一旁看着,一副很满足的样子。不一会儿,两个小家伙吃完了,回到 了母亲身边。一株草的叶子转瞬间都不见了,只留下了几根光秃秃的枝条。但母亲 从这光秃秃的枝条上仍然看到了希望,它卧下身子,把嘴伸过去啃两个孩子忽略了 的残叶,它甚至把它们啃过的地方又啃了一遍,将残剩的一点点叶根啃进了嘴里。 有半片叶子藏在几根尖刺中间,两个小家伙怕受伤而放弃了,母亲却跪下前腿,把 嘴伸到刺跟前,然后伸出舌头巧妙地把叶子卷入了嘴里。为了吃这一片叶子,它神 情严肃,似乎在举行着一场神圣的仪式。 它们将草叶视若神物,所以它们甘愿为其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