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这个叫裴启桐的人背着背包,领着五岁的混血儿子,就这样开始了回家的路程。 裴启桐离开家乡有二十一年了。二十岁那年离开青田前,他和邻乡一个十六岁 的女子拜堂完婚,几个月后还没等她怀上孩子就走了。他的父亲当年离开家乡前往 欧洲时也是这样走的,不同的是父亲的种子在他母亲的肚子里面已经发芽。父亲参 加了那支有名的欧洲战地华人劳工服务队前往欧洲,青田那里有几千人参加了。父 亲在欧洲参加了英国军队和德国军队的大战,干的是抬尸体挖战壕的苦力。大部分 人都送了命,父亲命大没有死掉,后来定居在科隆,又讨了个番女做老婆,一直没 有回过国。父亲虽然没有再回来,可是每隔数月总是会寄一笔银钱回家,让家里的 几代人过得很是殷实。裴启桐读过私塾和公学,知道孙中山也知道龚自珍,还略通 诗文。大部分青田籍年轻人的最高志向就是要出国。那时出国的准备工作不是学外 国语言,而是要学会石头雕刻,这才是他们在欧洲谋生立业的根本。裴启桐学习石 雕是在青田有名的石门洞。石门洞地处风景如画的瓯江上游,处处是翠绿的竹林, 倒映着黛色的江水。这个石门洞早年是明朝宰相刘伯温的书院,当时败落了,成为 了石雕作坊。但是这个石雕作坊还是显得与众不同,常有名士前来凭吊刘伯温,顺 便雕几方鸡血石印章。裴启桐在这里杲了好多年,学到了雕刻的技能,也莫名其妙 地沾染上了农民式的士大夫习气。 裴启桐到波恩的时候父亲已经死去,他投靠叔父,叔父留他住了几天之后,问 他是否带了雕刀?他说带了整套刀子,还有几十个石头小猴子。小石猴这东西很重, 带不了很多,原来只想带些过来送人当礼物的。叔父给他租了间地下室,让他自立 门户,上街头卖石头猴子去。那个时候德国处于和平繁荣时期,波恩是个艺术城市, 到处有博物馆、音乐厅、画廊,有很多的游客。在一个秋天的早晨,裴启桐在博物 馆的门口摆开了石头摊子,卖他的石头小猴子。附近有好几个青田人都在卖同样的 猴子,好的位置轮不到他,因此他卖得很有限。但是一段时间之后,他的生意就好 起来了,因为他不仅只雕小猴子卖,还雕了一些马、公鸡、狼狗,洋人很喜欢。青 田的石雕是用叶蜡石雕的,但是到了欧洲就得用本地的大理石来雕了。他在城市里 看到很多的街头雕像。那些石雕像和青铜像遍布城市广场,大都是裸体的女人和男 人。男人的雕像他觉得不好看,那些女人的人体让他动心。于是有一天,他在自己 家里,把一块本来要雕猴子的石料凿成女人的模样。在他刻出乳房的轮廓时,他把 门关紧了,因为这在老家是淫秽的事。他最初刻出来的裸体女人样子都不好看。他 练习了很久,后来用以前在石门洞学过的雕观音佛像的技法来雕裸女,结果雕出来 的裸女非常性感。他把这些充满欲望的石雕拿出去卖,生意相当好。其他的青田人 也开始效仿,但是他们雕了几辈子的石头猴子,转不过弯来了。现在想来雕裸女, 最后雕出来的维纳斯最多像是个缺胳膊的母猿。 裴启桐是熟读诗书的,到了德国之后很快学会了德语。这在其他青田人中间是 很少见的。但是他这个人古怪,狂妄,还特别喜欢用青田话骂人。在他和白人做生 意的时候,白人问他价格,他对着那些白人举起五个指头,意思是五个马克。要是 白人举起三个手指和他还价,他就用青田话骂他老娘。有一天他骂得正欢,冷不防 给人家踹了一脚,原来那个白人是懂青田话的,他做的就是把青田人运到欧洲来的 生意。 裴启桐在波恩住了十几年,除了雕石刻,还兼带着给华人开中药方子。号脉开 药方是他在石门洞学石雕时一个老先生顺便教他的,想不到这一招后来给他挣来了 很多钱。他本来计划在外国再呆几年就把钱带回家过归隐的农家日子,但是这个时 候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了。战争初期德国人节节胜利,国内民众士气高昂。在差不 多的时间里,波恩的华侨经常集会,募捐给国内抗日。在一次集会时,裴启桐在一 家中餐馆遇见了一个本地的金发女招待,她紧绷的身材像他雕刻过的那些丰满的裸 女。那天他喝了酒,下体一下子坚硬了。他请她喝酒,她就喝了。喝了酒之后,这 个姑娘说自己的男友去前线打仗,一直没有消息,现在她没有家,没有钱,十分害 怕。又喝了很多酒后,他带她到了自己的屋子。一碰她身体,她的衣服就掉落了下 来。白种女人的衣服原来这么容易脱,难怪公园里有那么多的裸女雕像。后来,她 就怀上了孩子。战争在延续,他和她生活在一起。生下孩子后,她给他做了个布偶, 是用亚琛平原的乡村土鱼缝制的,用纽扣做眼睛。然而她在生下孩子几个月后独自 出走了。她无法和他生活,要到前线去找她的前男友。裴启桐知道自己养不了这个 孩子,会把他养死的。于是他把孩子和布偶包在一起,在一个清晨放到一个小城市 郊外的孤儿院门口,然后远远地离开了这个地方。战争越打越凶,石雕猴子和裸女 都没人来买了,青田人在这里无钱可挣,纷纷转移到了北欧国家。他没有走,还留 在德国,因为他觉得儿子还在孤儿院,不想离开他太远。后来他开始为人雕刻墓碑, 那时死的人多,生意越来越好。他在这段时间挣了很多钱。他想:我开始挣钱了, 人死得越多我挣得越多。他把钱都存到了中立国瑞士银行。接着战争结束了,德国 人输了,中国却赢了战争。他发现自己在瑞士银行的钱已经不少了,可以回老家过 那种古代归隐者的生活了——扶着犁耕田,在稻田里放养五彩的田鱼,在石门洞里 吟诗作对,那才是他要的生活。在他回国之前,他得把孤儿院的儿子找回来。他不 能把自己的精血留在这里,这是一种禁忌。要不然这遗留在外的精血会变成孽障前 来报冤的。在他回到那个小城市时,碰巧看到了那份报道公园起火的新闻,看到那 上面登的小纵火犯的照片。他知道这个闯祸的家伙就是他儿子。 在战火刚刚熄灭的路途上走了一个多月,才回到了中国。他们总算到了青田。 裴启桐用德语告诉他:从今天起,不能再说德语,要说中国话了。裴启桐所指的中 国话,其实就是青田话——一种非常难懂的方言。他的名字也不再叫特克,而是叫 裴达峰。然后他们在众多迎接者的簇拥下从一条篷船迈上了江岸,走到了村庄。在 一座古老的大房子门口,裴启桐的发妻朱氏在等待着,裴启桐对裴达峰用青田话说 :“叫阿娘!”他顺从地叫了一声。他一路上看到了很多中国女人,觉得她们的睑 都是一样的,没有办法区分。朱氏听到这个番人孩子一到家就当着这么多人叫自己 阿娘,心里高兴,赶紧抓了一把方山糖炒栗子塞到他手里。 这个晚上,裴达峰就是在朱氏的床底角睡的。他在路上颠簸了一个多月,一沾 到床就马上睡着了。可是在天亮之前,他醒了,在黑暗中睁着眼睛,他最初是想起 孤儿院邻床那个女孩娜莎,她走的时候一定也是这样早的清晨。他再也不可能和她 见面,即使她回到孤儿院也见不到他了,因为他已经走了这么远的路,到了一个完 全不一样的地方。这个地方真是奇怪,借着一点不知是什么地方来的微光,他看到 了这个床的盖子和四周。他想起了昨天睡下时看到床的四周是雕着花纹的木栏,图 样是葡萄藤上面趴着狐狸。床的上面有盖子,正面挂着帐幔,形成了一个全封闭的 空间,气味十分恶浊。这恶臭的气味不只是不流通的空气,主要还是因为床头有一 个柜子里放的是屎盆,其名称就叫屎盆柜。在这个黑暗的封闭的闷热的气味恶浊的 东方大床里,他吸不到足够的空气,差点要窒息。他热得浑身是汗,把身上的被子 推开了。可是那被子马上又盖到了他身上。黑暗中,他看到有两点眼睛的亮光对着 他。阿娘朱氏在暗中看着他,她一夜都没睡觉。 第二天开始,很多人来看他。他很快远近出名了,因为他的长相和本地人很不 相同。人们知道了他是番女生的,他是一个番人,或者说是一个半番。青田人对于 番人有特殊的兴趣,他们的亲人就是在外国挣番人的钱养活家里人的,而这里年轻 人的最大理想也是到外国去和番人打交道。越来越多的人翻山越岭来看他,还从山 里面带来很多特产送给他。前几年,白象村的塔倒了,之后村里一个妇人生下个男 孩子,还不到两岁就有四十几斤,号称白象大娃娃。老人们说这事和白象塔倒了有 关系,白象塔原来是压着一个巨大的鲶鱼精。那一回远近的人们翻山越岭争先恐后 去观看白象大娃娃,现在人们用更高的热情和兴趣来看裴达峰。 就这样,这个莱茵河流域出生的孩子移居到青田的山区生活了。父亲在到了村 里后第二天就上山挖地了,又在水田里插了好几天的稻秧,然后就到县城去了,很 少回到村里。裴达峰没有人管制,他很快就和村里的孩子们混熟了,和他们一起放 牛、抓鱼、掏鸟窝,村里的大人孩子都叫他“番人仔”。有很长时间他的肠胃适应 不了这里的地瓜干和大米饭,潮热的气候和密集的蚊子也让他难以忍受。来到村里 一个多月后,他生了一场大病,吐泻不停,还发高烧。一个白头发白胡子的老道士 是这一带唯一的医师,他用几把生锈的放血刀和草药单方折腾得番人仔差点死去。 就在裴达峰奄奄一息之际,这个白胡子的老道偶然发现了小番人的布偶,赫然色变, 说这个布偶被人放了蛊了。育针,放在了床底下。后来,不知是他的法力还是草药 起了作用,裴达峰慢慢恢复过来了,适应了这一方的水土。 十年之后,裴达峰已经长大,个头比当地孩子大好多。村子里已经没有人把他 的德国血统当回事,他自己也已经把德语忘光了,说着一口道地的青田话。 十六岁的时候他离开了家,寄宿在小镇上的学校,那个时候他已经上初中高年 级了。说起来,这个学校的校舍还是不错的,附近靠着山,还有个篮球场,一条清 澈的山溪在旁边流过。去过国外的人都知道读书的重要,几个村庄的华侨出钱拆了 破祠堂,在原址上修了一排木板房。这学校里大概有百来个学生,分为三个年级, 男生占了大半。这些男生大部分都是侨眷。有的是父亲在外面,有的是祖父,至少 也有个叔伯在外,因此他们都有一种傲慢的优越感,以为自己早晚都要到国外去。 他们的头发梳得发亮,个别的还有手表。女生比较少一点。这个时候的女生还正是 发育前的枯萎期,看起来还都不怎么好看,相对来说不像男生那样的气盛。这个时 候裴达峰开始发育,番人的特征越来越明显,有了浓重的狐臭,头发开始卷曲,身 上长出粗黑的体毛。眼窝开始深陷,呈现出一种宝石般的蓝色。而且他还有个奇怪 的特点,冬天时不怕冷,只穿薄薄的衣服。他在学校里没有朋友,那些男生在背后 喊他番人峰,讥笑他大得出奇的胃口。那时学校吃的是食堂大锅饭,他的食量比人 家两个人还多。不久后,他又有了一个外号——约克猪,那只是一些男生背后叫他 的。他们可不敢在他面前这样叫,因为他的个子已经长得比他们高出了一头。 学校里的老师都是县里来的,总共三个,都是男老师。最近新来了一个姓赖的 青年教师,看样子很自负,脖子上总是围着一条围巾。他是外县人,家庭成分很好, 根本没有海外关系。他其实对有海外关系的人内心里羡慕不已,表面上却显示出贫 农后代的优越感。不知为何,当他第一次见到裴达峰时,本能上就产生了一种反感。 赖老师所受的教育都是强烈反对外国列强的,鸦片战争、火烧圆明园、战火烧到鸭 绿江,全是外国人千的坏事。因此上课时他看到教室里坐着裴达峰这样一个有西方 列强面孔的人,他就会感到说不出的不舒服,压制不住想要作弄一下他的欲望。赖 老师一人要教很多门课,语文、音乐、科学常识都是他。还有一部风琴多年没人会 弹,他却让风琴发出了奇妙的声音。他边弹边唱,让女学生都走了神。他有一节课 讲畜牧业,讲猪的品种。他讲到猪的良种有嘉兴黑猪,有金华两头乌、长白山猪、 陆川猪,这些猪是本国土生土长的。外国来的品种有一种叫约克猪,身体很大,白 颜色,生长很快。说到这里,赖老师停了下来,意味深长地看了裴达峰一眼。班里 的人随着赖老师的眼光都把眼睛转到了裴达峰身上,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爆出了笑 声。裴达峰没有做出反应。他的眼睛看着黑板上挂着的猪图,脑子里出现了一阵沙 状的风暴,想:你们才是一群猪呢。 山边的溪流是洗衣服的地方。裴达峰通常在傍晚时分带一些脏衣服来到上游的 溪谷。这里离校舍有点远,学生一般不会到这里。他洗衣服的办法很简单,就是把 衣服放在水里,用石头压住,让溪流冲洗,然后自己像一条蜥蜴一样趴在大石头上 晒太阳。衣服被水冲洗一下就拿回去晾了,其实根本没有洗干净。不过自从一个叫 柳阿芸的女学生和他认识之后,这种情况有了改变。当他把衣服泡到水里不久,他 看见柳阿芸从另一条小路上走过来,把衣服从水里捞出来,打上肥皂,在石头上搓 洗。 柳阿芸比裴达峰晚一年来学校就读,她的家在方山区大山里面,不通车,走路 要一整天。她虽然来得比较晚,可是比起其他的女生个子要大得多,而且已经发育 了,胸脯鼓胀开来。她喜欢和他在一起,一边为他洗着衣服,一边问他:“你真的 是从外国回来的吗?” “是。” “你妈妈是外国人吗?你会想她吗?” “听说是的。我从来没见过她,所以也从来没有想过她。” “外国好吗?外国人吃什么东西?都是牛奶和面包吗?” “不知道,我已经不记得外国的事情了。”他心不在焉地说,这些问题让他心 烦。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糯米做的糖糕,掰成两半,一半给裴达峰。糖糕是从家里 带来的,算是好吃的东西。山里人吃好东西和性交一样会选择秘密的地方。 阿芸的父亲在意大利,出去已经十几年了。阿芸一直在等待父亲回来带她出国 去,因为山里实在太苦太闷了。对于阿芸来说,她最大的愿望就是离开那个山村, 离得越远越好。即使不能马上到国外,先到外地去也是不错的选择。她是那种天生 喜欢新奇喜欢刺激的人,一看到外国人模样的裴达峰,马上主动和他接近。一切和 外国有关的事物她都会喜欢,何况他是个外国女人生的混血儿。 “真有意思,你爸爸是中国人,你妈妈是外国人,这样也可以生孩子啊?”阿 芸说。 “这样为什么不可以生孩子?”裴达峰说。 “我是说,比方说吧,鸭子和鸡是不一样的,它们从来不会生出东西来。中国 人和外国人是不是就像鸭子和鸡一样?怎么可以生孩子呢?”阿芸说。 这是什么问题啊!裴达峰翻着白眼,答不出来。他朝溪坑里打了个石漂,石片 在水面滑出很远。 “你的外国妈妈会不会来找你回去呢?”阿芸说。她忍不出寂寞,又开口了。 “不可能的。她根本不知道我在这么远的一个地方。” “我们山里有个人前些日子在深山里抓了一只小猴子回来。好几个月后,那个 深山里的猴子妈妈带着很多猴子找上门来,把小猴子抢回去了。”阿芸说。 “我妈要是会来找我,当初也就不会让我到孤儿院了。”裴达峰说。 “那你应该去找你妈妈啊,你不想回到外国去吗?” “我不知道。是啊,也许有一天我会的。” 那一个夏天裴达峰过得蛮舒服,有阿芸一直给他洗衣服。然而在那个赖老师来 了之后,他泡在溪水里的衣服就没人来洗了。阿芸似乎给赖老师的风琴声和脖子上 的围巾迷住了,没有再到溪水上游来。裴达峰不再像以前那样舒适地躺在大石头上 晒太阳,而是有点心神不宁地站到了石头上,这样可以看到溪流下方通往学校的那 条路。有一天,他终于看到阿芸来了。他以为阿芸是来溪流上游找他的,可是他却 看到阿芸钻进了一片树林里面。不久,他看到赖老师戴着红围巾也来了,左右顾盼 之后,也一头钻进了树林。裴达峰的血冲上脑门,生殖器也跟着膨胀起来。虽然, 他和阿芸还没有一点身体的接触,可当他看到阿芸和赖老师钻进树林之后,才感觉 到了自己对阿芸的占有欲。他几乎想马上冲进树林找阿芸,可是他忍住了,内心有 个声音告诉他不要这样做。阿芸并不是他的女人,阿芸是个贱货,他以后不需要再 理会她。 然而到了晚上,难受的感觉再次向他袭来。他半睡半醒,深夜的时候突然被一 种说不出的苦闷弄醒了。他起身,从屋里走出来,外面的山风很大,林子里像是有 无数妖魔在舞动。他想去撒泡尿,可是他却不由自主地朝着赖老师住的屋子走去, 因为有一种感觉在引导着他。他踩着那摇摇欲坠的楼梯走上去,看到了赖老师的屋 子里还有烛光。他贴着板壁缝往里看,这些杉树板做的板壁被干燥的风吹得收缩了 很多,他可以从一条条板缝里看到屋内的部分空间。他先是看到地上有双胶底布鞋, 那是阿芸的。但是再看过去,那张床位于一个死角,他看不见。他最后还是看见了 一只赤裸的脚,从看不见的床上横着伸过来,不断地抽搐。那是一只女孩子的脚, 是阿芸的脚。就像多年前在孤儿院的储藏室看到保育员和面包师偷欢一样,他控制 不住自己,裤裆里的尿液跑了出来,顺着裤管流到了鞋里。 第二天上午是语文课。还是赖老师教课。他现在已经越来越受学生喜欢了。他 围着长围巾,梳着分头,在课堂里踱着步子,抑扬顿挫地念着课文。那一篇课文叫 《橡树下的猪》,选自克雷诺夫寓言。他念道:猪整天在老橡树下狼吞虎咽地吃着 橡实,吃饱了,就躺在树阴里呼呼大睡,终于睁开沉重的眼睛醒来时,又站起身来, 用猪鼻子挖掘起橡树根来了。 “喂,你不明白吗?这样要损伤橡树的,”躲在树枝上的一只老鸦责备地叫唤 道,“如果你把树根都暴露出来了,树就要枯死的。” 猪答道:“得了,让它枯死好了。说到我呢,对我可没有什么影响。我就看不 出它能有多大用处,如果它永远没有了,我也决不会惋惜。我要的是橡实,养得我 肥肥胖胖的是橡实呀。” “忘恩负义的东西!”橡树用严肃的口吻答道,“如果你抬起你的丑脸往上瞧 瞧,朋友,你就会明白,这些橡实都是从我身上长出来的呀。” 赖老师虽然模样像五四青年,可从来没出过远门,不会说官话,只会说青田话。 他是用青田话念课文的,在念书的过程中,还不时地插入一些猪的摇头晃脑动作。 赖老师提醒同学们,上一次农业知识课上讲的约克猪,最爱吃的就是这种橡实。 同学都发出了会意的笑声,还有的人偷偷瞟了一下裴达峰。 “裴达峰同学,站起来。请你现在来念这段课文。”老师开始向他挑战。 “我不会念。”他回答,没有站起来。 “为什么不会念?” “我不想念。” “你不想念书那来这里干什么?”赖老师恼怒起来,脸涨得通红,“站起来, 站到黑板前面去。” 裴达峰站到了黑板前面。 “你们谁愿意来读这段课文?”老师问坐在下面的学生。很多人举起了手。 “柳阿芸同学,你来念吧。”赖老师说。 阿芸站起来念课文。因为赖老师是用青田话念的,阿芸也用青田话念课文。 赖老师满意地踱着方步。他踱到了裴达峰的前面,挡住了他。他在向学生们解 释课文。为什么说猪要吃橡实呢?就是说猪是不劳而获的剥削阶级。咱们中国的猪 是不吃橡实的,只有外国的猪才会吃橡实。外国的约克猪代表了狗日的美帝国主义, 都是地主反动派。我们一定要打倒外国吃橡实的约克猪。 赖老师眉飞色舞地发挥着,很为自己的文辞而得意。突然,他发现学生们的脸 上一片惊愕,没等他反应过来,他就被一双铁钳一样的手抓住,举到了空中。他的 手脚在空中乱舞,像一只螃蟹似的。裴达峰不知自己是怎么出手的,也不知道自己 竟然是这么有力气。他把赖老师举到空中,然后扔向了教室的墙角。那里有一堆竹 扫把和竹子编的簸箕。尔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 几天之后的一个夜里,父亲像大神降临似的回到家来。父亲现在基本上没有住 在乡下的家里,也很少住在县城,而是住在了瓯江人海口的W 市城里。父亲现在是 归国华侨联合会委员,民主党派知名人士,经常参加政府的会议,还去北京开过大 会。他开始留起了长长的胡子,自我感觉像超越尘世的古代隐居者,实际上倒是十 分热衷于政治。他在夜里回到家里,裴达峰听到他的声音,紧张得手脚发硬。他知 道父亲这次回来就是要处理他的事情。果然,第二天早上,父亲把他叫到了中堂。 父亲坐在那张太师椅上,让他跪下。 “听说你把老师打了,肋骨都断了三根。你说说看,为什么要打老师?” “那个老师一直在向同学暗示我是一头外国来的约克猪。” “你把老师打伤了,人家更有理由说你是一头没有脑子的猪。” 裴达峰垂着头没有吭气。他知道那天举起赖老师扔到墙角的原因除了他所说的, 还有一个是因为阿芸。不过这件事他可不会对父亲说。 “你以后不要读书了。读了书也没什么用。”父亲说。 “那我以后做什么?”他问。 “你可以选择两件事:一件是在家里种田,还有一件是去学石头雕刻。” 裴达峰明白这两种选择的不同结果。选择种田,那么他就得一直杲在这个山里 面了。要是去学石雕,意味着将来兴许还能到青田外面的世界走一走,甚至还能回 到外国去。于是他说要去学石雕。 “你还有一次选择机会。一个是学雕滑石小猴子,一个是学雕青石的大狮子。 雕小猴子是在屋子里面,雕大狮子是在山上和江水边。”父亲说。 “那我还是先学雕大狮子吧。”他说。他很讨厌猴子的形象,觉得雕狮子比较 有意思一些。 从这天起,裴达峰开始了自己的谋生道路。他背起了一大袋干烙的麦饼,前往 大山里边的石料场,去寻找一个叫阿鹏的打石人拜师。这个地方叫仙都山,在高山 区,处于一条大溪的源头,这里石峰林立,云雾缭绕,风景如画。石雕工场不设在 镇上而设在山里,主要是便于找石头。雕大狮子的青石头就在附近的山崖上,石刻 工在现场搭起一个草棚子,不分寒冬酷暑一锤一锤慢慢凿着。一对青石大狮子需要 三个月才能刻好。有一个东南亚定制的青石观音大佛像有五米多高,十几个人雕了 两年时间还没完成。阿鹏师傅在让裴达峰参加雕了几对青石狮子之后,让他跟着采 石队一起到大山里面去找石料。青田的山里除了雕猴子的滑石雕狮子的青石之外, 还有其他珍贵稀少的石料。他跟着阿鹏师傅在深山峡谷的石峰下面探寻着,现在他 知道了,原来看起来都一样的岩石有的是结晶岩,有的是云母岩,还有的一层层像 千层糕的是沉积岩。把沉积岩一层层揭开,里面还有鱼和鹦鹉螺的化石呢。他们经 过了一个水晶石的岩洞,那洞有几千米深,最里面的水晶石晶体柱交叉纵横在岩洞 顶部,可是人不能在里面久留。过去很多人在里面采了水晶出来后都死掉了。解放 前浙江大学有一支地质队考察后说里面有一种辐射线,会致人死命。他见过这山里 出产的一种石头,黄色的石头里面有一缕缕血丝似的纹路。他怀疑这种石头本来是 一种液体,当一滴血渗开后才凝固的,这种石头就叫鸡血石。还有一种石头叫蓝光 冻石,它包在硬石里面,就像肌肉长在皮肤下面似的,只有把它剖开来才能看到里 面美妙的肌理。 几年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星期日,这里会歇一天的工。他会在天亮之前起床,穿戴整齐,也不吃师傅家 的地瓜丝稀饭了,早早就出来。这个时候,他已经有了一点工钱,每个月五块钱。 他把这些钱折成小块,放在衣服里面的口袋里。他花上一个小时走到山下公路边的 山口镇,再在公路边等待去青田县的汽车。他花五分钱买了车票乘车到了青田县之 后,先要到一个餐饮店里吃早餐。这个地方有牛奶卖,还有一种用油纸包着的加奶 面包。他要花掉七分钱才能勉强垫饱肚子。他觉得这些东西真是好吃。阿鹏师傅的 石雕工场说起来已是合作社,实际上还是个师徒制的家庭作坊。做学徒的除了学手 艺,还得兼着干家里的杂活。阿鹏的年轻老婆一直处于哺乳期和妊娠期之间,大部 分的时候总是看到她撩着衣襟露着大白奶子给儿女喂奶。阿鹏老婆人还不错,就是 煮饭的时候总是把一闷碗的中药放在饭锅里一起蒸,每次中药都会洒出来一部分, 而这些洒过中药的饭一定是裴达峰吃的。 吃过了早餐,他在县城里开始闲逛。县城其实很小,只消一泡尿工夫就走到了 头。他早上要做一件事,去理发刮胡子。现在他的胡子已经长得很快,一下子就覆 盖了脸部。他不愿意多花钱,就在马路边一个叫“十个板”的理发匠那里剃。“十 个板”是个外号,意思是十个铜板剃一个头。那是解放前的价格,合现在的一角钱。 那个人的水不热,刀也不快,剃胡子的时候会在脸上留下好几道血口子。然后他就 压低帽檐,在县城里逛来逛去。这里的建筑很快就熟了:县政府、电影院、青田中 学、消防队、鹤城公园,还有就是县人民医院。中午的饭是在面店吃两碗牛肉面, 有的时候吃一碗猪肉面一碗牛肉面,看自己的兴趣而定。吃饱了这一顿多肉的饭就 保证了一周的营养。剩下来的时间他一般是坐在江边的客运码头上,看着那些提着 包挑着担子的人在客船上来下去,想着他们将要去的远方。他凭着直觉知道这条江 可以通到他童年时期生活过的欧洲。他的直觉没错,一百多年来,成千上万的青田 人和青田的货就是从这里运到W 市,再转运到世界各地。这个码头在早些年也就是 说在解放前更加热闹繁华一些,有很多妓女在江边游走。现在全没有了。 到了冬天的时候,他的五块钱里面还有了另一种开支:去澡堂洗澡。霜降之前, 他可以在溪坑里边洗。但是天冷了后,他决定去公共澡堂。 县城澡堂是一座两层的青砖建筑,一部分是旅馆,一部分是澡堂。那个时候的 票价是一角二分钱。一进门后是两个买票的窗口。除了过年,平时不用排队,男女 在同一窗口买票。买好票要上楼梯,楼梯口进左边是男澡堂,进右边的是女澡堂。 两边的门为了不让热气跑出来,都挂着厚厚的棉毯,人一进去,棉毯就自动把门挡 住。进去之后,里面全是热腾腾的蒸汽,黯淡的灯光被蒸汽吸收了,灰色的蒸汽中 有一条条赤裸的人体在穿行。靠墙的地方有一排排衣柜,柜门是一块木板,上面搭 着条发黑的毛巾。这条毛巾的作用非常大,因为上面印着一个号码。洗好澡时靠毛 巾号码才能打开衣柜取回衣物。有人在洗澡时被人换走毛巾,并被冒领了衣物,结 果只得赤裸回家。存好了衣物,要经过一道湿滑的水泥楼梯下到大浴池里。那里的 空气黏稠闷热,灯光变得像个蛋黄一样。浴池里的水从来不换,上面有一层厚厚的 老垢,一个个人头浮现在水面上。这里氧气稀薄,第一次,裴达峰差点闷得晕了过 去。在热水池里泡过之后,就到外面的水槽上用干净的热水冲洗。那个冬天里,每 次他到县城,一定要到这个浴池里洗个大澡才回去。 大概几个礼拜之后,他发现了自己每个礼拜到这里洗澡除了热水带来的舒适之 外,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他在洗澡的时候,能时时刻刻感觉到隔壁女浴室的存 在。当他在热水中泡得大汗淋漓,因缺氧产生呕吐的感觉时,他就会在混浊的蒸汽 里分辨出一种特殊的气味。那是一种女人的气味,触动他意识深处那个保育员在蒸 汽中给他洗澡的记忆。他在缺氧的反胃里想象隔壁的浴池:也是黏稠的热气,在昏 暗的蒸汽中也有一条条身体,但那是不一样的身体。他就这么每周一次泡在热水和 蒸汽里,从回忆那个保育员的身体气味开始到孤儿院里那一片向日葵地,模糊的影 像时时会清晰起来。在大池里泡过之后,再到热水槽边用竹筒打水冲洗身体。这里 和隔壁只隔了一层墙,上面有玻璃窗,玻璃上蒙着模糊的水雾。不时有女人的声音 尖叫着:水太冷了!冻死人了!有的时候尖叫声恰恰相反:水太烫了!烫死人了! 那是一个难以想象的间隔。他总是会注视着墙上面的磨砂玻璃窗,有一回,他 在玻璃窗上看到了一些影子,不知是怎么投射上来的。这些奇特的投影让他觉得像 是从另外一个世界来的,关联到童年的孤儿院,关联到他出生的秘密。 一天他走出澡堂,看到马路边靠近女浴室这一侧,有一座盖了一半的房子。那 个房子已有两层高,砖墙的周围搭着一圈圈竹篱板。正是星期天,工地上看起来静 悄悄的,他穿过一个没有门框的门洞走了进去,看到工地后边有一条坡道竹篱板可 以上楼。他的心跳起来,也许这样他可以接近那个秘密呢!在绕过几个弯子之后, 他发现这个建筑中的屋子和浴室是没有联系的,一座高墙隔开了它们。但是,在墙 角处,他看见了一个砌了一半的气窗,有光线照进。于是他用砖头做了个垫子,踩 到上面,把头伸向气窗。立刻,他发现隔了不到一米的对面墙上也有一个气窗。他 马上辨认出这个气窗是女浴室的一部分,因为有那种蒸汽、肥皂和人体的气味冒了 出来,但是他不知这是女浴室的哪一部分。突然,有人出现了,那是两个年纪不小 的妇女,从气窗的右上角出现,很快消失在左下角。他明白了,这里原来是一个楼 梯拐角处的气窗,这个楼梯大概是从楼上的换衣室通到楼下浴室的。男浴室里洗澡 的人是在楼上脱得赤条条后拿着一条带号码的毛巾下楼的。但是刚才一闪而过的两 个妇女却是穿着内衣和短裤。他起初以为,刚才那妇女可能年纪比较大了,才穿着 内衣裤下去。他又等了一会儿。这天洗澡的人不多,他等了好久才见另一些人从楼 梯上下去,都是穿内衣裤的,几个年轻的女人也是这样。她们很快就从气窗的方格 子里一闪而过,带着即将洗澡的兴奋神情。这样,裴达峰明白了,女浴室里的规矩 和男浴室是不一样的。 每个礼拜天在县城呆到下午四点钟之后,他得离开了。这个时候他会去卖麦饼 的摊子买一大块油麦饼,带回来在汽车上吃。这个饼刚煎好时有很多油,很烫手, 店家用一张旧书的纸包起来给他。他在汽车上吃完了麦饼之后,有时会看看包大饼 的旧纸。他的中国字认识得不少了,看书和报纸没问题。事实上他在包大饼的纸上 真的看到过一些有意思的事情。有一回是苏联的宇宙飞船飞上了太空;有一次看到 一群人在水稻田里坐在稻穗上面稻秆子也不倒下的图片。这一天,他看到的这张纸 很奇怪,上面画着几幅图画,仔细一看,是人的大腿的肌肉结构,还有一幅是神经 叉结构,被油饼上的油渗透了。他的大饼比较大,所以那张纸也比较大,没撕开, 是从书脊拆下的,有四个页面。有两页讲的是大腿肌肉,反面部分转到了内科,有 一个肾的解剖图和泌尿系统的示意图。文字部分除了中文,还有一些外文字母。不 是他学校里学过的拼音字母,是真正的外国字母。他在这一个礼拜的空余时间里一 直在看这张纸。下个礼拜天他再去县城时,第一件事就是奔麦饼店,向店主要那本 书的其他书页。那本旧医学书是上礼拜拆的。这个礼拜生意不好,饼子卖得不多, 所以书还剩下小半。裴达峰买了他两个饼,还多给了一毛钱,把残余的书页全要了。 从那天开始他对医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到处去寻找有关医学的书籍。县城书 店里的几本医学书他很快都买了,还钻到旧货收购站里去找这方面的书。他对中医 方面的书一点兴趣也没有,找的全是西医的内科基础教程、外科手术原理、人体解 剖学、药理学什么的。在干完白天繁重的工作之后,晚上他在油灯下如痴如醉攻读 着他收集的书本。尽管他读书的时候如在云里雾里,但是他发现自己已经找到了正 确的方向。他觉得只要自己一直往里面钻研下去,终于会找到要找的东西,他会得 到拯救。因此,当他在书本上描绘的人体的器官和血管系统中迷失了方向时,就会 想起那一层隔开两个浴室的磨砂玻璃。磨砂玻璃有个特性,往磨砂的一面喷上水, 那么本来模糊的玻璃就会变得透明了。在他发疯地读着医学书的时候,那磨砂玻璃 会随之变得湿润,最终会清澈如许,他将能看到他的生命的一切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