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事隔十多年了,裴达峰再次和阿芸相聚。在厂里的医务室短暂见面之后,阿芸 要他晚上到华侨饭店来,她要和他说一些重要的事情。 这个晚上,裴达峰穿上一件干净的白衬衣,外加一件蓝色对襟中式套衫,去了 位于三角城头的华侨饭店。对于他来说,生活的经历越来越多,大部分都像是对过 去发生过的事情的复制。比如他现在去华侨饭店,就像是十多年前去那个小客栈给 阿芸送裤子的重现。只是那个时候,他还是个刚刚发育的小伙子,肌肉发达皮肤光 滑柔润。而现在他身上粗黑的体毛部分变成了灰白,脸上布满皱褶,手指关节突出。 对于阿芸身体的记忆再次被唤起了,他的内心有潮水一样的波浪涌动。 华侨饭店对他来说并不陌生。现在华侨归国观光探亲的越来越多,厂里的很多 人来海外亲戚时都会请他作陪。他喜欢这里的咖啡香味,喜欢牛排和冰激凌,喜欢 这里的刀叉和酒杯。在这里,他偶尔会看到他的同类,一些欧洲白人会在这里出现, 他们的皮肤鼻子和他是一个类型的。那些外国人有时会主动找他说话,可他一点也 不懂。现在阿芸就坐在餐桌的对面,桌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肴和葡萄酒。阿芸已是另 外一个世界的人,她头发卷曲,画着口红眉毛,戴着闪亮的首饰,穿着色彩鲜艳的 服装。她的举止显得慵懒和傲慢。她的食欲依然很好但不再对肉包子这类简单的食 物感兴趣。她的变化,裴达峰毫不在意。对于他来说,阿芸早就只是一具皮囊,没 有了灵魂。他想起当年他在小客栈里曾想把她的肚子切开来看看,不觉微笑了起来。 阿芸这些年在国外闯荡,变得一副装腔作势的模样了,裴达峰可不吃她这一套。不 过,以前她只是他的女人,现在的关系可要复杂得多。 “你看,时间就是这么过去了。我们上一顿一起吃饭是在十五年前。那个中午 我在等你带吃的东西回来,可是你回不来了,你被人捆在医院门口。我那天下午就 买车票回山里面去了。我没有吃饭。你留给我的钱只够买车票。要是我去买了吃的, 就买不成车票了。我那天饿着肚子回到了山里面,后来有很久很久就呆在那里。两 个月之后我才有了可以买车票的钱。我又去了一次县城,还住在那个客栈,可是没 有了你的一点消息。”阿芸说。她点了支香烟在抽着。 “那时我早已离开了青田,到W 市了,你怎么能找到我呢?”裴达峰说。 “是你的父亲把你带走的是吗?你的父亲总是在你闯祸之后来收拾残局。” “这话是谁说的?”裴达峰问。 “你父亲说的。他说你那次闯下的祸是闻所未闻的丑事,把他在青田的名声全 搞臭了。只得把你带到身边来管教,要不还不知会闯出多大的祸来呢。” “他这样说也不是没有道理的。”裴达峰说。他微笑着。 没错。每来在想起来,裴达峰那次一声不响跟着父亲来到W 市,活像是一头水 牛一样被牵进了城里。是的,这时在他沉默的身体内部,已经积蓄了巨大的力量, 和一头牛的力量不相上下。现在他总算来到一个真正的城市,虽然W 市那个年代还 是一个不太有名的南方小城。他命里大概是属于城市的动物,到了这里以后,他身 上那种挣扎的感觉慢慢淡薄了下来。 也许那最初让他安静下来的原因是父亲这座庞大的花园。他想不到父亲这些年 在W 市住的会是这样一座梦幻般的花园。这座花园不是父亲建的,而是在本世纪初 一个叫做吴百恒的本地大资本家花大量银钱修造的。这个人因为和英国人做炼乳罐 头生意发了大财,建了很多地产。吴百恒的产业在解放后公私合营后逐渐式微。国 家这个时候的政策,对于归国华侨却很器重,给予特殊礼遇。那个时候父亲在侨联 任委员,常去省里和北京开会。而他存放在瑞士银行的德国马克也可以通过香港取 回来。吴百恒落魄时,他花了一笔不很大的钱买下了这座花园。他家里养了两个用 人,每天是高朋满座,都是些旧时的社会名流,归国华侨、书画家,还有唱戏的优 伶。在这个中式的花园里,种植了各种植物花卉,海棠、腊梅,还有大片的玫瑰园。 而园内的房子则是西式的,有庞大的客厅、餐室、图书室。裴达峰在图书室看到了 大量的藏书,是原来的主人留下来的。他虽然还看不懂这些书,但是觉得在以后的 生活里他需要这些书。在这个充满文明气息的花园里,他身上的野性渐渐地褪去了。 父亲和他住在同一道高墙里面,可是从来没有在一起吃饭喝茶。这个花园里数 不清的房子足以让他们每天不见面。裴启桐在每天高朋满座之时从来也没引见儿子, 也没有过问他的生活。直到他到来后的第三个月,他再次像一个大神一样来到儿子 住的房子,和他面对面坐在一起。 “本来我是想让你呆在老家青田的,可是你把自己的名声搞坏了。现在你到城 市里来了,只要你不给我惹祸,你还有一次机会可以选择你想要做的事。” “我想学当医生。”他毫不迟疑地说。他知道父亲这样认真和他说话的机会并 不多。 “上次你选择了雕石头结果没做好。” “上次是你选好了让我同意。这次是我自己选的,我会做好。” 父亲有点怀疑地看看他,起身走了。 两个礼拜之后,父亲带他去见一个后来成为他导师的江湖医生。父亲出门都是 坐一种人力三轮车,那个时候这是W 市唯一的出租车式的交通工具。他和父亲各坐 了一辆三轮车,车子骑得很快,直奔城内的百里西路,在一条叫做油车巷的巷子里, 去见一个叫郑九龄的人。他们从一个狭窄的小弄堂里进来,走到头时却见一片开阔 的庭院。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里面有一个水泥浇筑的西式亭台,亭子的上面有一只和 平鸽,那既是风向标又是避雷针。院子里面,有一些眼神呆滞行动迟缓的病人在晒 太阳。这个地方过去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福乐林”(现在叫“红星”),是个外 国传教士开的慈善护理院。现在在这里当家的医生郑九龄自称以前在上海法租界开 过诊所,但真假如何十分可疑。在他的办公桌上摆着一副白铜的水烟壶,而在后面 的玻璃柜子里面有一对巨大的龙虾空壳标本。解放以后,政府把所有的医院都收为 公有了,而这个慈善护理院则成了灰色地带。名义上这里是集体所有制医院,事实 上却沿袭了过去的私人诊所的路子。郑九龄懂一点西医,也懂一点中医,但他的本 质上是一个浮土德式的魔鬼医生,精通催眠术。据说他给病人做盲肠炎手术不用麻 醉药用催眠术就可以了。他什么病人都敢收,什么病都敢治,什么手术都敢做。有 一回,裴达峰跟着他出诊,居然是给一头跌断腿的花奶牛接骨头。那个时候奇怪的 事情就是多,谁能想得到,在市中心最热闹的五马街后面的纱帽河巷里,会有人在 厨房外面隔出一块空间养了一头荷兰奶牛挤奶为生。 裴达峰本来是要去学真正的西医,追求生命的本相,现在却陷入江湖医生的队 伍之中。但是他已经没有选择。他无法去考医学院,因为他的户口在青田,而且也 没有中学成绩。他只是在跟随郑九龄学医的同时,去市卫生学校上了速成课,久而 久之,也慢慢地获得了医生的证书。某种程度上,他在W 市还有了一点知名度,人 家说福乐林医院(人们总是记得老名字,不会提现在的“红星”两字)里面现在又 有了个高鼻子凹眼睛的外国医生了。他也有了自己的门诊室,和郑九龄办公桌上摆 着的水烟筒不一样,他的桌子上摆着一把锋利的手术刀。还有他的玻璃柜子里没有 大龙虾的标本,但是有一个模样奇怪的用纽扣做眼睛的布偶。现在他成为了一个干 净的人,没有人知道他过去在青田的丑行。 自从来到了W 市之后,裴达峰的梦里经常会出现一个十分不舒服的场面。他老 是会梦见一个四周潮湿的公共厕所,在水泥的蹲坑下面有巨大的老鼠跑来跑去,猛 烈的阿摩尼亚气味刺激着鼻孔让人窒息。而梦境中最为清晰的部分是那写在小便池 墙壁上那一行用黑炭写的标语。那是一串外文字母,在梦里他是认识外国字的,醒 来时却记不得了。这样一个梦完全是一个现实的翻版,唯一伪装变形了的就是那句 标语。在W 市所有的公共厕所里男小便池的墙壁上,都可以见到用黑炭写下的“史 银池入土匪为什么不处理”这句话,以致本地人在上公厕时都说是去见“史银池”。 非常奇怪的是,尽管W 市的男性公民和这句公厕里的标语相处了几十年,可是没有 一个人声称看见过在公厕里写这标语的人。没有人知道这个人为什么要写这句标语, 没有一个人知道史银池是谁,为什么会入土匪?入土匪后又怎么样了? 裴达峰在福乐林医院当医生时,因为裴家花园在城外郊区,太远,便住在城内 的单人宿舍。这宿舍没有厕所,某个冬夜里,他拉肚子,只得跑出屋子,到街头最 近的一个公厕去,那个公厕原来是土木结构,前些日子被大风刮垮了一半,最近翻 修过,全换成了砖墙。裴达峰蹲在便坑上,头上是一盏黄澄澄的灯泡,他的前面有 一道活动的木门可以开关。不过要不了多久这些活动木门就会不翼而飞,被改成某 些居民家具的一部分。他看到外面小便池上方的墙还是空白的,不像其他公厕那样 写着那行标语。而就在这个时候,他从木门的上方看到有一只手出现了,在墙上写 下一个个黑字:史银池入土匪。他吓了一跳,好像是看到了奇迹一般。他看着那只 手里夹着一块黑炭。特别让他注意的是,那只手的手腕上方有一个刺青,图案是一 条蛇和一只鸟。那只手写得不快,因为墙壁湿滑,写得比较费力。裴达峰这个时候 本来已经放松完毕,要站起来出去。可是他怕惊动那个人写字,就蹲在那里,等他 写好了,才站起来推开木门。那个人转过身来,是个中年人,表情像是个木偶,没 有理睬裴达峰,只管往外走。 裴达峰跟在他后面纯粹是出于好奇,或者是因为发现了一个城市的秘密而产生 的兴奋,裴达峰忍不住上前问了他一句:“史银池是谁?” “史银池是土匪。”那人回答。 “那你是什么人?” “我就是史银池。” 结果在这个冬夜,他们两个人一起到了西角外一个卖猪脏米粉的小店铺里喝起 酒来。他们没有说什么事情,喝完了酒就各自走开。从这天开始,由于接触到了这 个城市的象征符号制作者,裴达峰开始觉得自己和这个城市有了联系,他成为了城 市的一部分。他以后再也没见到写标语的人,只是每天能见到他的墙壁书法,看起 来难看,其实笔力很深。 一九六四年的时候,中国经过一连串的政治运动,对于工商界已是声色俱厉, 对归国华侨也不是那么宽容了。裴启桐日益感到国内不再那么好玩了,便动了再次 到欧洲的念头。由于他有欧洲居住的记录,到德国的签证很快拿到了。他走的时候 没有对裴达峰说,也没对任何人说,只是对裴达峰说自己要到外地去几天,这里的 事情让他打理一下。他一走就没回来。数月之后,才来了一信,说自己已到了欧洲。 不久后父亲寄来一辆蓝翎牌英国五级变速自行车,要他每天回花园去。 裴启桐走的时候没有张扬,是闷闷不乐悄悄地走的,因此他很多时常来花园里 聚会的朋友还不时会来到这里。这里的木门紧闭灯光漆黑让他们感到难受,时常坐 在门口。这个时候裴达峰知道了父亲送他蓝翎自行车的用意,他得每天回到家里, 去接应父亲那些老友。裴达峰现在也明白了,做儿子应该承担起家庭的责任。于是, 他把那些灯笼都擦亮了,换上了蜡烛,把酒缸里的陈酒换上了新的,把茶炉子也修 好了。他每天都会耐心而恭敬地陪着那些客人,慢慢地,他开始认识了他们:美国 回来的余义夫、巴西回来的黄豆大王、法国回来的陈时政、唱戏的七钱金。那些人 来坐一会儿,总是显得很凄凉,不像过去那样意气风发谈笑风生。没有了裴启桐的 裴家花园对于他们已是一片荒原。而且,那个时候的政治形势己把他们头颈上的绳 索拴紧了,他们只是在苟延残喘。这个时候裴达峰知道了这些正在老去的人其实代 表了一个个盘根错节的家族,这些人的家族还有大批的亲里会对这些人产生认同感。 他们都是有着一条同样的国外的根。 没过多久,进入了一九六六年。W 市很快就卷入了“文化大革命”第一波的武 斗风暴。这个地方地处东海前线,有强大的民兵武装。造反派之间出现派别后,很 快就发生武力冲突。开始的时候是动用木棒梭镖之类的冷兵器,但是很快就使上了 现代武器,步枪冲锋枪轻重机枪还有追击炮榴弹炮都用上了。英国人在一百多年前 造的五马街被大火烧了七天七夜,武斗的派别占领了制高点,用高射机枪轮番扫射。 普通的居民百姓开始弃家逃难。这个城市最后一次逃难发生在三十余年前日本人占 领时期,现在逃难的狂潮再次开始了。那个时候城市的公共交通已完全瘫痪,大批 的逃难人群挑着担子推着板车或者是乘着瓯江的蚂蚱船逃到乡下去,逃到上育乡、 谷溪桥头、藤桥西岸那些山头底角去。那个时候裴达峰的医院已经停工了,他骑着 那辆蓝翎自行车,在城内穿梭着,去父亲那些老友的家里去安抚他们,帮助他们逃 到乡下去。好多人在乡下没有亲戚的,就逃到了裴家花园里来。裴家花园虽然离城 里还很近,听得见枪声,可毕竟是郊区了,比起流弹横飞的城里要安全好多。 有一天,他骑着蓝翎自行车像一道箭一样闪过城区的城西街,看到了一大群戴 红袖章的造反派围在教堂门口。他们在教堂里面砸烂了圣像和神堂,把里面的长椅 子拖到外边马路上堆起来烧掉。他本来打算马上走开,突然看到了那个牧师傅西科 正蜷缩在教堂外的一个墙角处,身边是一堆杂物。裴达峰不是教徒,也从来没来这 里做过礼拜。这个牧师过去和他父亲有交往,来过裴家花园,所以会认识他。裴达 峰问他怎么会这样?他说自己被他们从教堂里赶出来了。他本来是住在里面的,没 有家庭,是个独身,现在可不知往哪里走才是。裴达峰把他的被子卷起来,让他坐 在自行车的后架上,带他回到了裴家花园。已经有不少的人避难在此,他们在这里 过着集体的生活,把带来的食物集中在一起做了吃。有人在花园内一块空地里撒上 一些菜籽,很快就长出了绿油油的白菜苗。那个时候西山的自来水厂早停工了,裴 家花园倒是不缺水,院子里有一口很深的机井,用揿压式的唧筒可以源源不断吸出 清澈的地下水来。可这里毕竟不是世外桃源,食品生产不能自给自足,还得到外面 去采购一些回来。裴达峰骑着车子到处转,就是去寻找食物的。 有一天,外面传来消息,说城西的教堂里有鲜牛奶卖。新桥乳品厂的工人跑散 了,生产也停了,那些奶牛没人挤,挤出来也没用,厂里一些老工人生怕奶牛会被 胀死,就把奶牛往城里赶,指望城里人会来买新鲜牛奶。这些奶牛赶到城里之后, 在五马街信和路转了一圈,没地方歇脚。奶厂工人们发现城西大教堂的门被推倒了, 里面是空的,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上百头荷兰花奶牛先赶进去再说。奶牛住进了教 堂宽敞明亮的大堂里,地面铺上了干草,挤奶女工挤下了鲜奶,一桶桶摆在那里。 不久之后消息传开,还真有留在城内的市民拿着瓶子锅子来买鲜奶。裴家花园里的 人在得到消息之后,派了好几个人带了很多罐子瓶子来买鲜牛奶。很多人对于喝新 鲜的牛奶非常兴奋,在W 市,不说目前的武斗时期,就是在武斗之前也是喝不到鲜 牛奶的,因为鲜牛奶都被做成炼乳罐头出了口。 这一天,避难在裴家花园的人们喝着新鲜的牛奶,讨论着他们的未来。由于城 里的武斗一直不断,他们都有点战战兢兢,觉得裴家花园这里也不安全了,也许还 得向更远的山区撤退,退避到青田或者文成的山区。但是他们又不想离开家园太远, 青田文成山底角的偏僻落后艰苦他们实在是受不了。这个时候,饱经世面的昌恕发 表了令人为之一振的看法。他说老是躲避人家的革命不是个事儿,起来革命才是保 护自己的最好办法。他说这话时,大家把喝牛奶的杯子都放下了,等他把话说下去。 “亲爱的同志们,大家不要奇怪我为什么用同志这两个字称呼各位,从来没有 人称我们是同志,但是在今天,当大家在这个地方患难与共的时候,我才想起来了, 我们完全也可以用同志来称呼自己。我现在考虑到一个重要的问题,为什么我们这 些人在武斗之前都是各自一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紧密地团结在一起,生活在一 起?还有一个更简单的问题就是,为什么我们在盛产牛奶的W 市,以前几乎喝不到 鲜牛奶而现在武斗了却喝到了?道理很简单,以前没有造反,现在造反了。只有造 反了,我们才会放弃以前认为无法放弃的东西,聚集在这里过简单的生活;只有造 反了,世界打乱了,我们才喝到过去喝不到的鲜牛奶。也许你们在心里发笑,说我 喝了一点牛奶就像喝了五斤老酒一样喝醉了!不是的,同志们!在这个造反的年代, 你要是不造反,人家就要造你的反。看着好了,如果我们就这么坐着,用不了多久 造反派就会光顾这里,我们的旧事都要被抖出来,我们就得像那些奶牛一样被赶出 去流浪了!” “那你的意思我们要干什么!你还是赶快说吧,要不我们这杯牛奶都喝不痛快 了。”听他说话的人们纷纷嚷着。 “我们起来造反的时候到了!我们不只是同志们,还应该是战友们。我们要建 立一个战斗队,杀回到城里面去。你们一定会说,这怎么可以?我们好不容易才逃 了出来,怎么又回到那里呢?同志们,战友们,有时候看起来最危险的地方恰恰就 是最安全的地方。我们只要竖起了造反的旗号,一定能够在城里找到一个安全的立 足点。到那时,我们就可以安排下一步的行动了。” 裴达峰默默听着。他没有发表看法,但他觉得没有其他办法比这个更好了。 三天之后,一支叫华侨造反公社的队伍拉起来了。他们每个人肩扛一支木头的 红缨枪,那是锡龙社员带着三个人连夜赶制的。一杆红色的大旗也十分醒目,是用 一条红绸缎子的被面做的,董和梅、红玉等女社员连续绣了三天三夜才把红旗绣了 出来。造反公社在一个没有枪声的早晨杀回了城里。他们举着大旗,扛着梭镖,红 布袖标套在手臂上,皮腰带系在棉衣外。他们的指挥员事先已经制定好了作战计划, 进攻目标就是城西教堂里的临时奶牛场。也许这个计划的灵感来自堂·吉诃德大战 风车的经典战役,他们造反队目前的战斗力大概也只能是不设防的奶牛了,尽管他 们为自己刚刚喝过它们的奶有点内疚。他们在傅西科牧师的带领下,从小门冲进了 教堂。那几个挤奶工和奶牛都没有抵抗。他们把奶牛赶出了教堂的大门,奶牛一头 头走上了街头,顺着马路进入了附近的一个公园,那里还生长着大量鲜嫩的青草。 后来,那些奶牛全部进入了无人看管的地委行政公署的大院,那里的青草一直连接 到九山湖畔。 当最后一头奶牛被赶出教堂的时候,华侨造反公社社员们赶紧把大门关上了。 他们的心里有说不出的喜悦,起义成功了!他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庇护之所,尽管这 个庇护之所是上帝的房产,而且还布满了牛粪。他们关起了门,在外边挂上很多旗 帜和标语,表示这里已经被占领了。他们把教堂里面的污秽之物清理了,把大门加 固,在教堂的屋顶设了瞟望哨。从那天开始,城西教堂正式成为了华侨造反公社的 城堡,城内所有的造反和不造反的机构都承认了这个事实,再也没有人来找他们的 麻烦。 过了一些日子之后,武斗的风潮结束了。公社的指挥部举行了一次重要会议, 认为这个公社要是想存在下去,必须要发展生产。如果长期无所事事,那么内部一 定会自我溃烂。这个意见得到了大家的同意。但是发展什么样的生产则产生了分歧。 有人说,干脆把那些牛找回来好了,继续搞养牛业。但是这个建议被人嘲笑了, 如果牛在这里,人呆在什么地方呢? 也有人建议搞一个豆腐厂,当然也包括做豆腐干。提这个建议的陈时改是在巴 黎唐人街卖豆腐出身的。这个建议大家认真讨论了一下,但是认为豆腐这东西做好 了马上得卖掉,得有人去推销,可是谁也不愿意去当一个豆腐推销员。所以又被否 决了。 社员董和梅的一个建议引起人们的兴趣:打绳索。董和梅长期生活在西门码道, 认识不少船老大。那个时候瓯江边上的航运繁忙,大小船只需要大量的缆绳,所以 在码道一带打绳索的人很多,其基本材料一是用番棕(剑麻),一是用络麻,还有 用竹青。董和梅这个建议引起指挥部的重视。最后认为打绳索工艺比较简单,采购 销售也比较容易,于是,他们就开始试验起来。 他们做成功了。不久之后,华侨造反公社的牌子悄悄地换成了华侨绳缆编织厂。 教堂里面晌起了机器声。最初是一些手工的纺车式的机台,很快就有了电动的工具。 昌恕过去在南洋开过大工厂,对生产管理经验丰富。厂里的开办经费起先是大家集 资的,很快,集资款有了回报,每个成员每个月开始领到几十元人民币的工资了。 就这样,这个公社正式成为了一个工厂。工厂打了三年的绳索后开始发展织布,陆 续购置了先进的纺织机器,名称也改成华侨纺织厂。昌恕凭他的无私和丰富的经营 管理经验一直在当厂长。人们多次提议让裴达峰当副厂长,但是他没有答应。他一 直在厂里当医生,负责全厂人员的身心健康。不知不觉,这个工厂走过了七个年头。 这七年,中国和外边的联系断绝,外面的消息全没了。裴达峰一直不知道父亲在外 边的情况,直到现在阿芸回来找他。 阿芸和裴达峰这个晚上慢慢喝着酒说着话。裴医生说完了后,轮到她说她的故 事了。 她说她本来是不会想到嫁给袁香的。裴达峰在青田医院被抓之后,她又怕又羞 逃回了山里面。那以后的几年里,她很少出来,一直在等她父亲回国。她等了那么 久,终于等到了她的父亲,然而想不到的是父亲不久之后竟然会死在另一个村子的 水井里面。她知道靠父亲带她出国的梦想破灭了。所以在后来的日子里,只要谁能 带她出国她就愿意嫁给谁。不久,她经人介绍嫁给了W 市从意大利回来的袁香。新 婚之夜发现袁香原来是个阳痿。不久之后,袁香回意大利了,让她在国内等着,等 办好了申请手续就可以带她出国。她这一等就等了三年,只觉得漫长得如无尽的黑 夜。那些年虽然住在W 市城里,却是一点不知道裴达峰的消息。她毫不讳言说自己 后来有过一些秘密的男友,有一个手臂上刺青的人告诉过她裴达峰的消息,说他就 在城市西面一个地方行医。那个时候她曾经冲动万分,想去找他。但是,她怕自己 因此会再次陷入麻烦,出不了国,去不了意大利。而出国这件事是她最重要的梦想。 到达意大利之后,她在袁香父亲的餐馆里做了几年厨娘。她熟悉了环境学会了 语言,就和袁香离婚了。她说那几年她一直在欧洲的国家之间流浪,在酒吧和餐馆 里做工。后来她在德国斯图加特的一个酒吧里陪酒时遇见了一个老男人,听口音还 是青田老乡。当晚,她陪着他喝了很多酒。他喝的杯数越多,她的陪酒分成就越多。 从交谈中,她知道了他就是裴达峰的生父裴启桐,还知道了他是自己父亲的好友, 父亲死之前曾经去裴家花园拜访过他。裴启桐也回忆起了阿芸父亲到花园的情况, 然后又说到了裴达峰的事。裴启桐说自己对他深为失望,不愿带他出国,只把他作 为自己的香火留在国内传宗接代。 从这天开始,她经常和他会面,不久后就和他同居了。那时他又在德国重操旧 业,干起了雕刻墓碑的生意。当然不是自己刻,而是请了好几个青田籍的石工来干 活。他天生有领头人的能力,是当地华侨的号召人。可是他活得也很不快活,每天 都要喝很多威士忌才能入睡。 终于到了这一天,他得了中风,起先是半边瘫痪,后来又脑溢血。在临死之前, 他觉得自己有件事情没有做公平,那就是对待裴达峰。从小他被放在孤儿院,带回 中国后又没有好好照料他。而最不公平的事情是他没有给裴达峰一次机会选择他将 来愿意居住的地方。他在临死之前愿意把这个机会留给裴达峰。裴启桐让她把一个 旧手提箱打开,拿出一个泛黄的大信封。那里面有一些文件,其中有一张德国医院 的裴达峰的出生证明,还有一张裴达峰的德国生母的照片。裴启桐托阿芸以后回国 时,把这些文件交给裴达峰。 现在阿芸把这份出生证明从包里拿出来,放在了桌上。裴达峰看到它是用打字 机打的,全是外文字母。阿芸说这是德文。他认得出来一行数字,31.07.1939. 他 想这个一定是他出生的日子了。他现在用的出生日期是错误的。还有DERK.PEI(特 克·裴),他认得出PEI 是拼音裴,DERK就是他的名字了。还有一个名字玛格丽特 (MARGRET ),就是这个发黄的照片里的女人,在这个日子里,在一家医院里生下 了他。母亲,他想了这么长时间的母亲,终于出现在眼前。那是个金发的女人,大 概才二十岁出头,微胖,带着笑意,眼神空空荡荡的,照片已经泛黄,局部发霉, 看起来不是那么清楚。 “父亲为什么在死之前要你把这些文件转交给我?”裴达峰问。 “你的父亲说你如果想出国,只要把这些证明文件递交给德国的大使馆,你就 可以回到德国。而且,也许你还能找到你的德国生母,她的年纪也不是很大,也许 还活在什么地方,如果她没有在战争年代被打死的话。” 裴达峰一声不响地看着这份发黄的文件。他想:瞧,我的生日原来是七月三十 一日,而不是五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