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莫丘当着众人的面被公安局铐上手铐带走,让全厂震惊莫名。他们很快知道了 前几天说的半夜潜进红玉家里的人原来就是莫丘,而且还很快知道了莫丘已经把红 玉女儿柯依丽的肚子搞大了。在普通的工厂里,人们也许会为了这些事偷着乐。可 是在这里,人们更多的是表现出一种彷徨不安。他们感到原来的秩序被打乱了。细 说起来,这厂里的人都是些胆小怕事的。他们觉得莫丘是侨办干部的子弟,那么工 厂会不会因此遭到惩罚和报复呢?人们在猜疑观望着,同时对红玉母女也表示了深 深的关切。 事情会变成这样,实在是出于红玉的意料之外。她原来只是想用管理部门的力 量阻止莫丘纠缠她女儿,想不到事情会搞得这么大,让莫丘坐了班房,还让摆经这 样了,容不得退缩。她现在最重要的还是要稳住女儿。女儿在得知莫丘被关押的消 息之后,情绪很不稳定。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裴达峰医生接到了西德大使馆的通知,要他去北京和移民 官见面谈话。德国人安排事情很精密,留下的时间刚好够他旅行到北京。所以裴医 生把所有的事都放下了,和阿芸一起再次前往北京。这次见他的移民官是个男的, 对裴达峰说他的签证申请和所提供的德国出生证明已有德国移民机构审查过,调查 的结果,裴达峰的生母早在一九四五年就在战争中被炸死了。然而因为他是在德国 出生的,可以选择回到西德去。这次见面会谈之后,他还得填写几张表格,再去医 院做一次体检,就可以等待正式移民签证。这个周期大概需要几个月时间。裴达峰 在北京办好了这些事回到厂里时,发现厂里的气氛十分沉重。人们争先告诉他,听 说莫丘在收容所里十分想不开,绝食抗议,到现在都快一个礼拜了。还有一个不好 的消息也马上摆在了他面前。红玉走进他的医务室说,她女儿柯依丽在得知莫丘绝 食之后,也基本不吃东西了,整天神情恍惚,一声不响。 裴医生考虑再三,决定去探望一下莫丘。他以厂里医生的名义向局里保卫科要 求去见一下绝食中的莫丘,很快获得了批准。于是,裴医生骑着他的蓝翎自行车, 带着一个药箱前往南站收容所。 南站收容所规模不大,里面也没有配备专职医生,他们正在为莫丘的绝食伤脑 筋,所以听说莫丘厂里的医生来探监,便给他提供了很大的方便。本来,探监的人 只能在一个隔着铁栏杆的房间和犯人见上一面,时间只有十分钟。这回他们让裴医 生直接进入犯人的笼子间和莫丘相见,因为他已经虚弱得起不了床。 “你已经有几天不吃东西了?”裴医生问道。他坐在一张木凳子上,对脸色死 灰的莫丘说。在铁栅栏外边有个公安端着枪监视着他们。 “不记得了,大概有五六天了。”莫丘说。 “喝水吗?” “是的,有时喝一点。” “这样还好些。要不然你已经死了。你还打算绝食多久?” “不知道。我觉得太冤了,活着也没意思。” “你知道吗?如果你再有两天不吃东西,那么你的脑细胞将会因为缺少营养而 休克,这样会造成你脑部的永久性伤害。”裴医生说。 “我无所谓了。让我早点死了算了。” “不,这是不可能的。没有人会让你死。至少不会让你饿死。如果你继续不吃 东西的话,那么可以给你打营养针,静脉注射的,我今天已经带来了,打一针可以 维持三天的营养供应。当然还有办法的,监狱方面可以用几个大汉强制你张开嘴, 往里灌稀饭什么的。填鸭就是这样强制灌食的。填鸭比普通的鸭子都要胖得多。” “裴医生,为什么厂里有些人会恨我?”莫丘转过头,看着裴医生。 “你有被仇恨的感觉吗?”裴医生说。 “是的,到处都是。我甚至觉得,那次你让我参加裴家花园的晚会也是一种仇 恨的表现。” “年轻人!你真是有着聪明的判断力。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些人,他们喜欢 和平,但是为了生存他们有时会选择仇恨。仇恨不是一个简单的东西。” “让我想来想去都想不通的是柯依丽会去告发我。是的,我知道她告发我强奸 了她,她把那团染着血的纱布都说出来了。连她都会仇恨我。” “年轻人,你看问题的眼光太简单了。如果什么都是仇恨,那么柯依丽肚子里 的孩子怎么一直还保留着,而且在日渐长大呢?”裴医生说。 “那孩子还好吗?”莫丘突然坐了起来,问道。从来还没有一个人提到这个孩 子。 “不是很好。”裴医生说。 “怎么回事呢?出什么事了?你们要把他打掉吗?”莫丘急切地问。 “不,你又想错了。事情是这样,柯依丽最近受的刺激太多,一直不愿吃饭。 这样下去对于她腹中的胎儿非常不利,可能会引起发育不良,甚至还可能会小产。” 裴医生说。他看到莫丘的神色完全变了,他已被击中要害。 “裴医生,求你给我带一句话给柯依丽,不管怎么样,她一定得吃饭,那孩子 是无辜的,总得让他生出来。” “那你先得吃饭。你不吃饭也给她造成压力。”裴医生说。 “好吧。我答应你。”莫丘说。但是他有点恨自己,为什么在裴医生的面前总 是会束手就擒呢? 这一年,W 市里出了好几件奇怪的恶性治安事件。先是四月某天在麻行僧街靠 江边的码头边上,有一担纱面搁在路边没人管。所谓的纱面是一种很细的面条,加 了盐,有的地方叫米线。W 市人通常是在生过孩子后请人家来吃纱面,问人家什么 时候吃纱面汤意思就是什么时候生孩子。这担纱面搁在路边没人管,因此有人好奇 地过来看。揭开竹编的箩筐盖,一层纱面铺在圆匾上,但是已经有血腥气往上冒, 吸引苍蝇飞来。到人家把圆匾上的纱面端起来时,血腥气升腾起来。围观的人看见 了这个卖纱面的人原来还捎带着卖肉。且慢!这是什么肉?肉皮怎么这么白这么细? 眼尖的人看见了有一大块肉是女人的胸脯,一个发黑的乳头还清晰可见。有胆子大 的用木棒挑开来,下面是一只断到胳膊的手,还有被分割了的内脏……公安局赶来 了,包围了现场。这个分尸案子影响恶劣,可一直没有破案,成为老百姓每天谈论 的话题。 没过多久,另一个重大案件发生,位于W 市东西两面的松台和朔门派出所在相 差不到三分钟内被土制定时炸弹炸毁,死伤五十多人。当时是上班时间,派出所里 挤满了人。这个炸弹是用开山的TNT 炸药做的,里面加了许多用断线钳剪断的钢筋 头,用小闹钟作为定时器。作案人在事前将装着炸弹的公文包放在派出所内,让闹 钟定时器去引爆。这个案件惊动了全国,公安部派了专家组过来支援。案子查得很 深,全市所有的断线钳都收集检查比对了,但最后这个案子也是无影无踪破不了。 那个年代什么东西都可以用阶级斗争来界定。上头认为W 市接连出现恶性案件 的基础就是处于地下状态的私营经济。为了彻底打击W 市的犯罪活动,上头从内地 调来一个十分厉害的干部当地委书记。这个干部来了没多久,用乱世重典的办法, 连续杀了一大批人。那段时间法院对所有罪犯的处罚都是罪加一等,民间的说法也 很坦然,说是“运动轧上了”。全城那个时候每隔三个月要开一次公判大会,通常 要枪毙好几个人。在那个没有娱乐的年代,在人民广场参加公审会,或者去西山塘 刑场看活人是怎样被枪毙的,也算是W 市市民一种特殊的消闲。 这是今年的第三次公审会。开公审会的当天,街头上和每个工厂机关学校的宣 传栏或者宣传墙上会贴出判决公告。人们一眼就可以看到要今天枪毙的人数,因为 要枪毙的犯人名字上会有一道红钩,笔法和后来出现的耐克鞋商标一模一样。在这 天的判决公告上有四个红钩,就是说要枪毙四个人。比起上一次的十一个红钩,这 次的数量让市民们不是太兴奋。但是,在看了公告上的宣判内容后,他们还是觉得 这次的罪犯出入意料,很有特色。排在第一个的是一个二十一岁的皮件厂工人,他 是在和车间主任吵架之后用割牛皮的利刀把车间主任的喉咙割了,然后在外逃了几 天。公安抓捕到他之前,他用那把刀自杀,可是还没死的时候被擒获了。第二个犯 人最让人惊奇,他是中频电源厂的供销员,罪行是把厂里接到的国家计划内的业务 转给了乐清平阳一带的地下私营工厂。这个供销员是个非常英俊的男青年,他的新 婚妻子是W 市越剧团演《杜鹃山》主角柯湘的演员。想不到搞供销跑业务弄不好也 会被枪毙,这倒是给那些安贫乐道的人一份大大的安慰。第三个被枪毙的罪犯是东 门头的摔跤王唐憨痴,是本地崇尚武术的年轻人的偶像。这个人是南门帮势力的头 人,公安局办不了的事他能摆平,号称“地下公安局”,让真的公安局很没面子。 这回借严打把他给端了,处以极刑。最后一个犯人的案子最具娱乐性。他喝过酒之 后,手拿水果刀,在八字桥头一带刺伤了多名妇女的下身。判决公告上的用词是说 他“专刺女性大腿”(这一句话后来在W 市流行很久,是当年最流行的语句)。以 上四个人属于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在接下去的一大串名单里,有判无期 徒刑和有期徒刑的。莫丘的名字排在很后面,只判了七年,没有引起很多人注意。 不过他的判决词里有一句话让人印象深刻,那上面称他在强奸中当场致使女方怀孕。 人们不理解这个“当场怀孕”是什么意思。 莫丘是在前一天的下午才知道自己被定为强奸罪,判了七年徒刑。这样的判决 结果让他如五雷轰顶,他怒吼起来,不顾一切地往外冲。就在前些天,他父亲来探 望时,还说有可能从轻发落的。莫丘知道父亲已经为他用尽了所有的力量在疏通。 但是父亲自从他的事一出,就被免了职务,政治上已经失势,人也明显衰老了。那 个宣布判决书的收容所长倒是个会做思想工作的人,他对莫丘说:算了吧,看看隔 壁号子判死刑的人,你还有什么脾气呢?你还年轻,去青海泡个五年六载回来也才 二十多岁,怕什么?谁叫你运气这么差,轧上运动了? 收容所长说得没错。与隔壁号子里判死刑的那几个犯人相比,莫丘要是大吵大 闹实在是有点不合时宜。然而让他不能安下心来的不是到遥远的青海服苦役,而是 他根本无法相信自己是犯了强奸罪。他在收容所里面向很多人说了自己的事情,总 是被他们取笑一番,说这他妈的算什么强奸罪?就是监狱里的牢头也这么说的。他 一直以为这个罪名不会成立,但现在判决书出来了。那上面明明白白写着他犯了强 奸罪。 这一夜他就坐在那里,不能入睡。那几个死刑犯不时会撕心裂肺地喊起来,让 人毛骨悚然。天还没亮时,他们被带了出来,外边是七八辆军用卡车,现在作为罪 犯游街的囚车。 每个犯人被五花大绑,脖子上挂了牌子。莫丘胸前挂的是“强奸犯吕莫丘”。 囚车队开往人民广场,那里早已经是人山人海,全市每个企事业单位、学校都要派 出大批人员打着横幅标语参加公审大会。太阳升起了,大会开始,大会的主持人一 声喊叫:把宣判的犯人带上来!每个犯人由两个背着冲锋枪的公安拖着膀子拉了上 去。莫丘只是站在了角落头,一点不显眼。他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看到外面的世界, 因此总是想抬头看看,又被公安用力把头摁下去。但是他还是看到了人民广场上都 是人。奇怪的是这边在宣判,那远处的球场上照样有人在打篮球。莫丘能看出打球 的是什么人,这些人他都认识。这个人民广场他很熟悉,从小学到中学他在这里参 加过很多次田径运动会,在大门边的篮球场他打过无数次的比赛。他怎么也弄不明 白自己这会儿站在这里是在接受公审。 华侨纺织厂这天根据轻纺局要求停工了,全体人员去人民广场参加公审大会。 因为他们厂里有罪犯要被公审,他们分到的位置离主席台比较远,加上早上的太阳 刺目反光,看不清主席台上的犯人。好在有人带了个英国造的望远镜过来,这样看 起来就清楚了。厂里的人轮流用望远镜看着站在台上挂着牌子的莫丘。他们的反应 平静,但是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对于这个年轻人,他们并没有恶感。 现在他被判刑了,他们也没有什么感到特别难受的地方。只是董和梅在心里说:原 来这样也算强奸啊,这样的话我以前不知给男人强奸过多少次了。 公审进行得很快,在宣读了判决书之后马上开始了游街。开在前面的是死刑犯 的囚车。死刑犯是一人一车,站在驾驶室的后面面向正前方,旁边有两个背冲锋枪 的公安抓住肩膀按着头。莫丘这些轮不到枪毙的待遇要差得多,十来个人一辆车, 除了驾驶室后面站了几个,其余都成排站在两侧。反正市民感兴趣的也不是他们, 路边两侧等着看游街的人实在太多,人们踮着足尖急切地等待着车队的出现。在闹 市区五马街、信和街、解放路一带,车子的速度会放得很慢,人们可以仔细地看到 犯人的脸孔。第一辆车上是杀死车间主任的那个小青工。他实际上已是个死人,他 自杀时刺穿了自己腹部,现在脸色死白,唯一的生命迹象是眼珠还在转动,似乎要 在街上的人群中寻找亲属。那个推销员一路保持平静,他的朋友都集中在五马街口, 向他挥泪告别,推销员也向他们微笑了一下,马上被公安把他的头按去。莫丘这天 毫不引人注意,连公安也懒得把他的头按着,他一直睁大眼睛想在路边看到几个熟 人,可是竟然一个熟人也没有。慢着,在最后的一条街上,他看见了一个很像柯依 丽的人站在路边。他没有把握肯定是她,她的样子完全变了,头发剪得很短。由于 车子在这条路上速度加快了,她的影子一闪而过。这是莫丘在这个城市的最后的一 天,宣判会一结束,他马上启程被押送前往青海的劳改场。 莫丘被判刑送往青海之后,红玉如释重负。她算计着莫丘判了七年,等他刑满 出来时,柯依丽出国已经很多年了,而且也一定把她和丈夫带到了国外。这样,她 就不怕莫丘将来的报复了,因为莫丘这种人是永远也到不了欧洲的。红玉还高兴地 看到柯依丽也慢慢变得正常起来,饭也好好吃了,人也渐渐圆润了起来。她前些日 子就把自己的头发剪得短短的,说洗起来方便。她还愿意接受裴医生的定期检查。 红玉已经准备好让这个孩子生下来。为了避免柯依丽在正式医院生产会成为法律上 的母亲,她已经和裴医生说好不去医院生产,就在裴医生的家里生孩子,由裴医生 亲自接生。事情就这么定了,柯依丽的肚子一天天长大,一切似乎都顺利了。可是 有一天上午,她却突然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