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A 住在某个特别八十年代的小区里。那年头全北京集中兴建了很多这样的小 区,红砖头搭建的六层小楼一片一片的像植物似的错落排开,一模一样的楼与楼之 间安插着一模一样的绿地和花园。相信我,您若是初次造访这种特别八十年代的小 区,不记住门牌号码铁定会迷路。小A 家就在某个特别八十年代的小区的某个楼的 某个单元的五层。 那天我第一次去她家,我们都光着身子,说熟也熟说陌生也陌生。小A 靠在床 头抽事后烟,我躺在小A 平坦的小腹上,仰起头往她家窗外看。小A 家的猫正在窗 台上睡觉,从我所处的位置望过去,能看见窗户外面的蓝天白云,还有长得很高的 杨树,风一吹,杨树顶端的叶子就在阳光下沙沙地响。非常典型的一幅北京秋天的 风景,整幅画面充满了明媚、开阔和积极向上的基调。 “革命时期的开朗”这个短语蹦进我脑子里,忘了是从哪儿看来的了,觉得形 容小A 家窗外此时此刻的景致非常合适。 我正想跟小A 显摆一下我想起的这个短句,只见窗外出现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女 人,大白天的穿着白布袍子在窗户外面飘着,可能也就半秒钟吧,她上下飘着看了 我一眼就消失了。这女人出现的时候,小A 家的猫也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就当什 么都没看见似的又重新睡觉。 我以为自己看错了,重新把脑袋放回小A 的小腹上说:“哎,我刚才好像看见 了一只幽灵,就在你们家阳台外面。” “啊是啊,”小A 把烟头掐灭,轻描淡写地说,“那是我姐,前年从这窗户蹦 下去的。” 我盯着小A 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了一会儿。 小A 让我看笑了,说真的,没骗你。 “你姐姐为什么要自杀呢?”我问。 “这种事儿我哪儿说得清啊,别说遗嘱了,连个字条都没留,也没什么征兆。 我们爸妈死得早,我姐姐那人一辈子好强,从小儿就代替爹妈絮叨我,人前人后一 副什么都搞得定的样子。大概是忽然绷不住了吧,我觉得,我们家的人心理素质差 大概有遗传,难为她还得从小就当我姐姐。” 我那时候跟小A 还没有像现在这么熟,对人家的家事不好发表评论,就含糊其 辞地表示了一下理解。另外我还觉得小A 这姑娘原来这么cool啊,说什么都轻描淡 写的。 那之后由于某些原因,我和小A 越来越熟,这几年下来,我跟别人说我们有可 能结婚,朋友们大概也不会特别吃惊。反正我和小A 现在已经非常熟了,因为熟, 这几年我们经常往彼此家里跑,现在我跟她家那幽灵姐姐的接触也可以算是比较频 繁了。 怎么说呢,这么说小A 的姐姐不太合适,不过她那姐姐确实太没正形了,充满 了朋克式的无聊幽默感。 比如有一次在她家和一帮哥们儿打牌,小A 手里的牌本来是两个鬼,她非常高 兴地“啪”一下砸在牌桌上才发现,两个鬼变成了两个3 1 我和小A 都非常《屁股 找手纸的时候才发现,那份非常重要的秘密文件从人间蒸发了!最惨的是当时小A 下楼买菜去了,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冲着厕所上方的虚空高喊:“小A 她姐姐, 你这样太不厚道了!”小A 她姐姐则用长辈的语气说:“不要乱叫,我这是为你好!” “为你好……为……你……好……”(声音渐弱) 我一个人坐在马桶上,手里拿着《城市画报》,觉得自己特别可怜。我为什么 要拿一本铜版纸印刷的杂志上厕所呢,又不能拿来擦屁股。 这样的小事太多了,简直数不胜数。像是有时候我们早晨睡得好好的,忽然被 电视里的早间节目吵醒,一群男的女的喊着“一 -三四,再来一次”做健美操,她 姐姐还义正词严地教育我们说“起床啦起床啦,一日之计在于晨”什么的,烦死啦 简直!还有一次,小A 往西红柿鸡蛋汤里倒盐,倒着倒着啪的一下整罐盐都进锅了。 她端着奇咸无比的汤来辩解,说我这盐罐一向非常可靠,你不能赖我等等……我一 边就着馒头喝奇成无比的汤一边抱怨,你这幽灵姐姐太可恶了,她为什么一直像个 蠢朋克似的搞恶作剧呢? 小A 眨巴着眼睛盯着我看,板起脸孔来说:“毕竟是我姐姐,说话能别这么难 听吗?姐姐她这一辈子挺不容易的。” 呃……好吧。毕竟是一把屎一把尿将小A 拉扯大的姐姐,我也觉得自己有点儿 造次了—心肝宝贝我错了,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去年夏天我连续遇到了一些倒霉事。老友离开北京、家中亲戚去世都赶在一起, 最主要的还是工作上的事忽然之间一塌糊涂。倒霉事讲起来总有些晦气,怎么倒霉 就不详细讲了。我工作的内容属于专业性比较强,而外行听来又特别无趣的那类, 也不讲了。这里只讲讲我的感受吧。 在那年夏天之前,我的人生绝对一帆风顺,说少年得志也行。自大学毕业开始 到那年夏天之间这十余年来,我从来没为钱的事发愁过。我吃过一顿人均消费上万 元的饭,这两年的冬天是和小A-起在东南亚的小岛上过的,银行里存着多少钱连自 己都不知道,因为根本用不着。有一次我躺在家里看了一个电影,那里面的主人公 非常倒霉,什么事情都不顺,走到哪儿人们都对他颐指气使的。我躺在床上就想, 上一次有人跟我说“不”到底是什么时候?完全想不起来了,真的,完全想不起来。 当时我体验到了一种白花花的自鸣得意,你明白那意思吗?自鸣得意这个词是个货 真价实的贬义词,可当时的我忽然发现:不管我怎么表演自大狂大家都觉得是应该 的,再没人像小学老9 币那样批评你了。那感觉该怎么形容呢——那天我看完电影 躺在床上,明白无误地感觉到自鸣得意变成了一大团白花花的东西。 上帝把所有东西都摆在天平的一端,我想要什么去拿就行了,只要付出相应的 努力就行。没有什么是我拿不到的。这是那年夏天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