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想对你说的是我和两只猫的故事,但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坐下来和人聊天了, 也很想和你说说别的。从哪里开始呢,从元旦的那本台历开始吧。 元旦那天,我专门到超市买了一本印刷精美的台历,它的纸张硬朗得如同崭新 的人民币,用手指轻轻翻触,就能发出悦耳的声响。我把它摆在书桌上,我希望今 年的每个日子都能不同于以往。今年不同于以往,今年我就要满五十岁了。今年, 我儿子就要满十八岁了。今年,他高考,他的母亲在十年前就答应我儿子高考结束 后可以到我这里来。 这个晚上,我在书桌前坐到半夜。半夜的时候,我伸出手指打算撕掉台历最上 面的一张。我捏着它突然想到它和以往所有的日子一样,打算弄出点动静的手指顿 时了无生趣,转而把台历的封皮合上。合上之后,又翻开,找到儿子高考的日子、 答应来我家的日子、儿子的生日、我的生日,一一折了角,之后,再合上。 接下来的日子和原来一样,我没有扯掉任何一张日历。我每天依旧是凌晨两点 上床睡觉,上午十点醒来,洗漱后仰躺在沙发上抽支烟醒醒神,然后找点东西勉强 填一下肚子,挨到下午一点出门去单位旁边的小饭店里吃饭。选择到单位旁边饭店 的原因有两个,一是我从离婚后几乎所有的午餐都是在那里吃的,已经习惯了;二 是可以顺便到办公室看看有没有我的信件,有没有需要处理的事情需要参加的会议。 这样在我生活里不得不进行的两个事情就都得到了解决。其实,在所有认识我的人 眼里,我的生活里最亟待解决的事情是我的性。领导、同事和朋友都不止一次地和 我绕着弯子促膝谈过,他们非常热情地把离异和丧偶的女人领到我跟前。当然这都 是前几年的事情了。最近这几年,尤其是我搬离了单位宿舍独自住到别处后这种事 情几乎没有了。没有的原因大致也有两个。一部分人认为我那方面经过十年的压抑 已经废了,他们没有必要再贡献爱心了。另一部分人认为我是故意处于单身状态, 借此不受法律约束地玩弄女性。没有人相信我只是在等待爱情。我的一个作家朋友 前年春天曾用他浓重的川音反问我,这个年龄的爱情能算个啥玩意儿啊?我思考之 后说,应该是个能经得住考验的东西。他哈哈笑着说,这年头有经得起考验的东西 吗?你好好考验,我等着瞧呢。他说这话的时候,我还真动了考验女人的念头,当 时我身边有三个说喜欢我的女人。这次谈话后不久,因为我在一次研讨会上对他的 作品说了些批评的话,他和我二十年的友谊中断了,他把自己变成了我隐私趣闻的 泄洪闸。传说得最精彩的是我刚离婚的时候,他请我桑拿的故事。故事说我从女人 的身上离开后急匆匆找到他,哭丧着脸说,真不合算,被人揩油了,还要花钱。他 问我,用套了吗?我说用了。他说,把套带回去不就合算了么。给我传这些话的人 在电话里笑得差点憋死了,配合着让人快乐至死的笑声的是啪啪的动静,一种用力 拍大腿或肚皮的声音。我浑身发抖地拿着话筒,努力和他一起笑,妄想着把它笑成 别人的笑话。 儿子高考的那天,我曾打开台历,试图在上面写点什么。想想作秀的痕迹太明 显,就放弃了。我没有记日记的习惯。我认为日记是个很暧昧的词,如果说是记给 自己看的,那根本就不用记,记给别人看吧,就难免有做作的嫌疑。儿子原定来我 这里的那天,我也差点在台历上写下点什么,那天,我心情很激动,坐卧不宁,书 看不进去电视也看不进去,午饭也没敢出去吃,一直守着电话,把家里的地擦了好 几遍。不出去吃饭,倒不会饿着,冰箱里吃的东西满得关不紧门。儿子,没来。一 直到冰箱空了也没来。打电话去问,他母亲说他和同学旅游去了。我翻开台历,把 那页的折角抚开。他母亲说,我保证他一回来就让他过去,但我有一个要求,请你 把家里不该让孩子看见的东西收拾起来,儿子正处在青春期,不能有任何不良的诱 导和刺激。突然间,我眼里有了泪,我觉得很委屈。我知道她一直在捕捉我和女人 的风影。我轻轻地把话筒放下了,什么也没说。没必要说,对吧?那早已不是个你 可以辩白可以诉说的人了。 儿子在一个台历没有折角的日子来了。很高大,比我高出一头。带了个很大的 行李箱。里面除了笔记本电脑就是他的衣服。从短袖到秋装各有好几套。我儿子嘟 嚷着,非要带这么多,好像要住一辈子似的。我听了心里一热,赶紧去给他母亲回 了个电话,离婚后第一次对她说了声谢谢。我原来跟儿子特别亲,因为从他两岁开 始到八岁未被他母亲接走的六年里,我俩可谓相依为命。我原以为父子间的感情是 任何东西都改变不了的。接下来,我就发现错了。我已是儿子的陌生人。儿子在机 场见了我连激动的情绪也没有。我孤独地激动着,心酸着。我紧紧抱住他,他推推 我,没推开。从机场回到家,他主动说的第一句话是——能上网吗?我赶紧把网线 插到他的手提电脑上。他坐到我的书桌前,姿势很像我。我坐在能看见他的客厅沙 发上看他的背影。三天,他不肯挪窝。我捡起荒废了十年的厨艺做记忆里他爱吃的 菜,端到他面前。 爱吃吗?爸爸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了。 我喜欢比萨。他手指敲击着键盘说。 第四天的傍晚,下雨了。雨不是很急,雨点却很大,嗒嗒地响。我儿子对着窗 子看了一会儿说,我想出去走走。我赶紧附和说,好,散散步好。我拿起雨伞。我 儿子皱眉看着雨伞说,打伞,那就不如晴天的时候去走了。我赶紧放下伞说,还和 小时候一样啊,一下雨就……我话还没说一半他就拉开门走了出去。我紧跟出来。 我知道儿子不喜欢我总是小时候小时候地说话。可是不说小时候又该说啥呢? 我和儿子默默地并肩走在雨里。顺着小区的道路左拐右转地走。我用眼角看着 雨点先是把儿子的头发敲打得一跳一颤的。不一会儿,头发湿透了,贴在头皮上, 像个油黑的头盔。大大的雨点在上面弹跳起来,四散开去,像他小的时候撩拨起的 水珠。小时候,带他去游泳,他喜欢在水里闹,带领一群孩子把水搅和得跟下雨一 样,水珠起起落落,惹大人白眼。 小的时候,儿子你小的时候啊……我在心里说着,眼泪突然就冒了出来。意识 到雨能混淆泪水,我任凭眼泪流淌下来。 很浪漫,对吧?儿子做了个扩胸的姿势,他的胸大肌和小豆粒一样的乳头清晰 可见。 我点点头,用手掌摸摸脸上的水,试图做出惬意的表情来,心里惦记着是否可 以顺着浪漫这个话题往下聊聊。不争气的一股痒痒却在我的鼻孔里鼓捣出喷嚏来, 很不雅的一大串。儿子有些不悦地说,回去啦。我说,没事的,再走走吧,其实我 也很喜欢在雨中散步,只是我这年龄再独自一人在雨里走的话,怕让人家误会。儿 子不再搭理我,扭转身在我前面走起来,脚步比来的时候明显地快了,胳膊一甩一 甩的,还是八岁时的架势,肩胛骨在T 恤底下如同两把船桨滑动着。我享受地盯着 被十年的分离放大了近一倍的儿子……臭小子,再长也没脱了小时候的影子。 儿子突然站住回头看看我又蹲下身。我紧跑两步赶过去。低矮的冬青丛里一只 受伤的白猫趴伏着。左侧眉骨上面一条两三厘米的口子在流血。雨水把猫的毛发湿 透了,使得那猫看起来就如同一个脏了的肥肉磙子,丑陋得很。一看就知道是令人 讨厌的流浪猫。 咱们把它带回去吧,它受伤了。儿子征求我的意见。 是流浪猫,要是……我打算把关于狂犬病的知识说出来。 爸,它都伤成这样啦! 好好好,好好好,带回去,带回去。相隔十年的一声爸,让我语无伦次。我把 儿子推到一边,抱起那团携带着狂犬病毒的肥肉。它睁开眼,看了我一眼,血往它 的眼里流,它眨眨眼又闭上了,很虚弱地喵了一声。看来不会伤人,我说。儿子说, 钥匙。我给了他钥匙,他说,我先开门去,它血流得这么厉害,千万别失血性休克 了。还懂得不少呢。我笑起来,笑儿子说得一本正经过分专业的用语。儿子用鼻子 哼哼两下,说,你忘了我妈是医学博士。 回到家,医学博士的儿子把白猫放到我的书桌上,在我的小药箱里用很内行的 眼神挑拣出两样能用的药,眼药水和跌打损伤喷雾剂。他用棉签蘸着眼药水清洗猫 的伤口,然后用手遮着猫的眼睛,用理发师喷睹喱水的姿势往上面喷治疗跌打损伤 的气雾。他饶有趣味地当着猫的大夫。我在边上盯着猫的爪子,时刻准备制止它对 儿子的进攻。 看我像不像个大夫?儿子说着,试图把创可贴贴到猫的伤口上。 像,很像。我赶紧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