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很佩服我妈妈,她很了不起,带着我硬是攻下了博士学位,我小时候最愿意 跟她上夜班,看她给人包扎伤口,嚓嚓几下就弄好了。儿子抬眼看我,我从他的眼 神里感觉到十年把我在他心目中的形象缩小了,如同我的身高在他海拔一百八十厘 米的眼球上。我想告诉他,爸在去年已经晋升为副教授了。想到一个媳妇熬成婆得 来的副教授在医学博士的嘴里肯定是令人不齿的,我把到嘴的话压住,在心里反驳 儿子——你妈的博士学位不是她带着你攻下来的,她的硕士和博士学位都是我带着 你的时候攻下来的,她一走就是六年。 那就好好向妈妈学习。我把目光从儿子的脸上移开,心里面五味杂陈。我知道 她阻隔我和儿子接触是想独霸孩子的爱。我原以为凭借我和儿子六年的相依为命做 底子,她是行不通的。我的研究生说得对,我这种处处不设防的人必定会处处受伤。 创可贴无法粘到湿漉漉的猫脸上,儿子拿了剪刀试图修剪猫额头上的毛。想了 想说,会很难看的对吧?又问我有没有吹风机。吹风机是女人的用品,我早遵照他 母亲的命令藏了起来。想到如果让儿子从猫大夫的角色里出来,好不容易出现的交 流就会中断,我到卧室的橱子里把吹风机拿了出来。吹风机是鲜艳的玫瑰红色,儿 子拿在手里看了看,从出风口上扯下一根长发扔到地上,他变成了猫的理发师,细 心地吹着猫的毛发,用手指逆向拢起猫的背毛,晃动着玫瑰红的吹风机。白猫不知 道是因为真的失血性昏迷了还是在享受人对它的呵护,很乖顺地任凭他摆布着。白 猫的身体逐渐扩大着,直至最后看起来像头小北极熊,儿子如愿把创可贴挂在了猫 的眉骨上方。我讨好地拿了沙发垫子放到客厅的地板上说,让它睡吧,不要紧的, 猫有九命,睡一觉它肯定能好。 猫在我的坐垫上仰躺着睡着了,那样子非常像婴儿。我一下子想起儿子不满一 岁的时候,那时候他胖得和白猫差不多,睡觉的时候把两只小胖手攥得紧紧的放在 耳朵边上。那时,他的母亲还很爱我,甚至有点崇拜我,每当我痴痴地看儿子睡觉 的时候,她还会凑过来亲亲我,对她和儿子给我造成的辛苦做一下慰劳。儿子早又 进入了他的网络,用非常像我的背影对着热切期待着和他聊天的父亲。我走过去收 拢吹风机,捡起地上的那根长发。我没有把它立即扔到垃圾桶里,而是在手指间缠 绕了一下,我希望我的儿子能够再次注意到它,和我谈谈它。哪怕它可能会进一步 消减我在他心里低矮的形象。儿子的眼睛是我的翻版,小眼睛,单眼皮。他竟然眯 眼盯着电脑屏幕,做出专注的样子。这一刻,我恨不得时光倒流回十年前,让我能 够重新选择他站上学术之巅的母亲那在峰顶下视的眼神,那时常提醒你和她是有差 距的、她完全有权力指挥你的鼻息。选择和我的儿子在一起,和他一起成长。我提 着那个小巧的玫瑰红吹风机,捏着那根长发默默地退出来。 我回到卧室揉捏着那根头发给它的主人A 打了个电话。我说,我儿子来了。A 说是吗?我说,我和儿子捡了一只受伤的猫,猫被雨淋得跟落汤鸡似的,我儿子用 吹风机给它吹干了。A 说,哦,是吗? 吹风机上面有一根你的头发。我的语调很缓慢,我想让女人听出点什么来,想 让女人说点什么塞进空落落的心里。 哦,是吗?真对不起,我以后一定注意,我知道你爱干净。 等儿子走了,我再联系你。我失望地挂断电话,把头发放进垃圾桶。 我前面说过我曾有三个说喜欢我的女人,和那个作家朋友聊天的时候我曾动了 要考验她们的念头。后来,我真的考验了她们一把。我根据我对她们喜欢的程度将 她们依次定为ABC ,现在的A 其实是原来的C.考验她们的方法很简单,我的颈椎病 犯了,我只能趴在床头上,头稍稍改变一下姿势就会天旋地转,手脚发麻。我给医 学博士打电话说,我颈椎病犯了,起不了床。医学博士说,是吗?到医院看看吧。 我渴望着她能让儿子给我来个电话。我趴在床上,头耷拉着看着地上的座机,等待 着。三天,一个电话也没有。我突然对没人在意自己的状态感到难以忍受。我给ABC 打电话,告诉她们我病了,在床上不能动。那样的心境下,我不怕她们都来,不怕 她们知道了彼此的存在,全都离开我或合伙撕碎我。我热切地盼望着她们都来。结 果只有我最不喜欢的C 来了。从此我在心里把她改定为A ,把原来的A 和B 删除了。 以后我会不会有BCDE?我不知道。或许她们出现了,就会有吧。其实不止我一 个人这样对待感情,很多人的爱情都像选择题,有时觉得哪个都像,仔细推敲又觉 得哪一个都不像。其实对A ,我内心里一直有点愧疚,我知道自己不喜欢她,只是 把她当做了人情冷暖里的一根稻草而已。但,一棵稻草的温暖也比没有强吧。 我讨厌猫,从小时候就讨厌。小的时候,因为知道猫是奸臣的化身,不忠诚, 好吃懒做,献媚取宠。后来,就更讨厌了,因为它像贪图享受用情不专的女人。但 此刻,猫成为我接近儿子的工具。我假装喜欢它。雨早已停了,儿子按动鼠标敲击 键盘的声音格外响亮。我侧耳听着,希望能听到儿子翻动台历的声音,虽然那上面 没有记录什么,虽然我曾经折起的角已抚开,但折痕在,我多么希望我的儿子在用 沉默填塞父子间隔阂的时刻能够摇身变成福尔摩斯。 没有纸张的声响。 怕半夜白猫醒来乱拉乱尿,我强打精神装着看书。儿子熬我不过,关电脑睡了。 凌晨两点半的时候,白猫醒了过来,抖了抖毛发,朝着我喵了一声,我正琢磨着怎 么控制它的时候,它走到了房门前停住并回过头朝我又喵一声。我把房门打开,它 慢步走了出去。 儿子醒来知道我半夜把白猫放走了,瞪着眼质问我,你怎么能这样?它还病着 呢。我用尽心机找出一句话说,我觉得所有的爱和友谊都应该建立在相互尊重的基 础上,相互尊重的基础就是不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别人,不能总想着去控制对方。 对猫也是一样,它想离开就应该让它离开。儿子眨了两下眼皮又坐到电脑前。我建 议说,去买猫粮吧,或许还能见到它,带它回来做客,不能不给客人准备吃的,对 吧?儿子很爽快地站了起来。 有了猫粮,儿子又有了散步的动力。我和他在小区里转悠着,借着昏暗的路灯 我们在树丛、荒草堆、垃圾桶、汽车底下寻找着。找了一圈,发现它仍蜷缩在昨天 发现它的地方打着盹。额头上的创可贴已经没有了,伤口上是泥土和血混成的厚痂。 听见动静,它一下睁圆了眼,看见我们,眼睛眯了两下,喵了一声。它认识我们了。 儿子语调里有毫不掩饰的快乐。我晃晃手里的塑料袋子说。咪咪,跟我们回家了。 白猫从冬青丛里钻出来跟在我后面走。 爸!它能听懂你的话呢!我儿子八岁前的语调像强电流击中我。我的脚步不由 得停顿了一下。我不敢回头看他,生怕一眼又把他看回到十八岁。我的儿子在我脚 步短暂的停顿里一步跨过了十年,甩动着长长的胳膊表情冷漠地越过我,给白猫当 向导。 我在儿子的注目下,很慷慨地拿了两个饭碗给猫当餐具。儿子把猫粮倒在碗里, 又用另一个碗盛了半碗水,他对猫柔声说,慢慢吃,慢慢吃啊。 不一会儿,猫吃完了饭。儿子把它又抱到我的书桌上,继续扮演大夫。我抓着 猫的爪子按着猫的背,充当助手。儿子把头天晚上的程序重复了一遍。 待创可贴再次在白猫的额头上挂好之后,我把它抱到门口,但它并没有离开的 意思,而是抖了抖毛走向地上那个它昨晚睡过的坐垫。它趴在上面,用漫不经心的 眼神瞅着我和儿子。窗外传来雨的声音。儿子看着猫说,它的伤还没好,不能让它 到外面淋雨。我说,行,留下它可以,但不能让它在客厅里,会到处拉尿的。我起 身到储物间找了个纸箱子,把四面的箱板往里塞住,拿到厕所。儿子很配合地把猫 抱过来放进纸箱。儿子刚要转身,猫已站起来,两只前爪扒着箱沿,一副打算跳出 来的样子。儿子蹲下身,把它按进去。猫乖顺地趴着,待儿子一起身,它又站起来。 三番五次。儿子烦了,他对猫呵斥,是我让你留下的,你要给我面子。猫不给他面 子,只要他打算转身离开,它就打算离开纸箱子。我对儿子说,你别管它,看它到 底想干啥。猫从纸箱子里跳出来,跨过厕所的门走到厨房,站住朝我们喵一声。我 把纸箱子拿到它跟前,它跳进去,趴下了。儿子和我目瞪口呆。它知道厨房和厕所 的区别? 我上午醒来的时候,儿子已经坐在书桌前了。我问,猫呢?儿子朝厨房跑去。 我跟过去,看厨房被糟蹋成什么样子了。儿子拉开磨砂玻璃门,白猫已等在门前, 它坐在那里,仰望着我们,两只前爪耷拉在胸前,一副焦急无奈的模样。厨房里干 净整洁依旧。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猫走到房门口,回过头对跟踪它的我们 叫了一声。我对儿子说,它想走了。儿子打开房门,白猫蹿了出去。我在厕所的下 水道口看见了猫屎和尿,第一次,我内心里对猫有了点喜欢的感觉。这时,电话响 了。我儿子的母亲不和我说话,只和她的儿子说,回程的机票已经订好了,一会儿 就会送来,下午四点的飞机。儿子哼唱着歌开始收拾行李。我被他的快乐和他母亲 的无情伤得瘫坐在沙发上。三天前,她给我电话说要儿子今天回去,我说不行,再 等两天,两天后是我的生日,我想让儿子陪我过个生日。 送儿子去机场,在空旷的候机大厅里,我再次抱住我的儿子。这次他没有推我, 呆呆的,像根电线杆一样任凭我抱。我紧紧抱着他,不敢放手。我知道我的儿子早 已不属于我了。属于我的可能只有这一抱了。十年,在我和他之间演化成一条难以 逾越的沟壑。 明哥,是你吗?这是你家儿子吗?长这么大了! 我抬起头看见了作家朋友的妻子,张玲。十年前,我和作家朋友聊天的时候, 我的儿子大都由她招呼着,我记得那时候的她像个活泼的幼儿园阿姨。我赶紧点头 招呼。她很亲切地和儿子叙起旧来。两个人一问一答地聊着。想到有外人在,能够 将我和儿子的分别约束到正常的程序上来,我对她热络起来。儿子要登机了,我和 张玲一起朝他挥手,他在安检口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没等我看清他的眼神就转回 去了。 十年,这孩子和我生分了。我不由得感叹。 明哥,你和我也生分了,明哥,我和他离了,好几次想给你打电话说说,又怕 打搅你,我知道他这两年到处说你的坏话,但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张玲的眼睛 亮得让人心慌,像夜里飞奔而来的车灯。我赶紧躲闪,和她道别。她说等等,这是 我的电话。我握着她的名片,在心里说,大半个中国已经知道我是个荒淫而吝啬的 下作男人了,我要是再勾搭上他的前妻那还了得? 没有了儿子的家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空,我在这种让人难以忍受的空里挨了两天。 两天后,我五十岁的生日到了。我没能像以往一样在上午十点醒来,我一直没有睡 熟,半梦半醒地熬到早上七点就彻底清醒了。我躺在床上,听着邻居们上班上学地 忙碌着,大人催着孩子,女人叨唠着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