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五十知天命。我对自己说。知天命的意思大概就是说能够看见生命的底了,知 道自己走向坟墓的时候是热热闹闹还是孤苦无依。我一定是孤苦的,像我犯了颈椎 病时一样,动不了,眼瞅着自己衰亡下去。 拿起电话,我想邀请A 来一起吃饭。想想即使她来了,心里面还是一样的空落, 又放下了。我把手机拿在手里,把座机的每个分机查看了一遍。我期待着儿子的电 话。等到晚饭的时候,一个电话都没有。这个日子,一个我恐慌了大半年也没能躲 过去的日子,一个渴望着和十年里不一样的日子还是一样地来了。一样地过了。唯 一不一样的是,台历的这一页上折了个角。我翻开台历,一页一页地翻找这个让人 一眼望穿生命之底的日子。 一串黑字让我颤抖起来。臭小子,还是有心的。我的眼前一片迷蒙。擦干了, 看清了,我对自己笑了。笑自己读的姿势,像个刚刚识字的小学生,用手指指着, 一个一个地认它们。 我知道你讨厌猫,你再装我也知道,但还是拜托你照顾它,最起码也把猫粮给 它吃完。 台历上醒目的数字告诉我是儿子走的那天写下的。我急忙往后翻,后面所有的 都是空白了。看看那生分而郑重的拜托两字,我合上台历,打算出去看看那只猫。 喵……我以为听觉出了问题,仔细听,又一声喵。 白猫在门外。进来,进来,咪咪快进来!我的语气欢快得像迎接一个十年未见 的老朋友。我五十岁生日里唯一的拜访者。 我把猫粮倒进碗里,倒得比以往都多。赶紧吃吧。我说着在沙发上坐下来。白 猫看看碗,它回头朝我喵一声。吃吧,慢慢吃。我指指碗,把身体往下缩了缩,眯 眼半躺在沙发上,想起儿子从小就喜欢猫,他四岁半的时候就曾抱了一只猫回家。 那时我和他住在一间不足二十平方米的筒子楼里。我要给他扔了,他把我抓猫脖子 的手咬紫了,那天,我狠狠打了他。养他就忙得我焦头烂额,哪能再养只猫? 脚背毛茸茸地热起来,睁眼看见白猫偎在上面,歪头看我,瞪着灰色的大眼珠 子。那神情就像个自以为能帮你的孩子在对你说——不是还有我吗?我心里一热, 把它抱起来放到膝盖上,拍拍它说,好了,去吃饭吧。它喵一声,再把头放到自己 的前爪上,继续歪头看我。我突然觉得,它在告诉我——我是来看你的,不是来吃 东西的。猫在我的膝盖上呆了足足有十分钟。直到我把它放到它的碗前。脑子里冒 出一个记录白猫来家的念头,我跑到书桌前快速地翻动台历,生怕稍一迟疑,这个 念头就被自己否了。新人民币一样的纸张在我急促的翻动中发出似流水又似风吹干 树叶的声音。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大都在下午五六点钟——我看书累了的时候,出去找它, 每次我只要远远地喊一声“咪咪回家了”,它就会乖顺地跟在我身后,到楼道的电 子门前坐下看我开门。进入楼道,我俩的位置开始倒过来,它在前,我在后。等我 到家门口,总看见它坐着等我,很兴奋地朝我喵一声。进了家,吃完东西,和我嬉 闹一会儿,它就会到纸箱子里睡觉(我生日的那天就已经把纸箱子放到客厅和阳台 的连接处了),大都是睡到半夜十一二点离开。有时它也会睡到第二天早晨,但在 我醒来之前,它都是安静的,只是静静地在客厅里等着我醒来。如同一个了解并尊 重我所有习性的朋友一样让我感觉舒心而放松。有时,它又像贪玩而乖顺的孩子, 尤其是每次叫它回家的情形总让我想起儿子小的时候。每个傍晚他都撅着小嘴跟在 我身后,依依不舍地回望着他的伙伴,但一到楼梯口,他就会快乐起来,总以为我 在家里给他准备了好吃的,他跑到我前面,撅着屁股爬楼梯。我看着他的小屁股, 判断是否要给他洗裤子。 我已经习惯了在台历上记录白猫,习惯了每天半夜用翻动台历的方式结束我的 一天,开始另一天。即使白猫没有来,我也要写下:今天白猫未来或者今天未见到 白猫。每个夜晚的十二点,最孤寂的时刻,我的笔尖在新人民币一样的纸张上在醒 目的日期之下滑动着,慢慢地填满空白,然后,翻过它。 在小区里寻它唤它的时候,我总难以按捺和别人谈论它的欲望。一天,我走出 楼道口,正巧看见白猫在远处花坛上一闪而过的身影,我张口就对擦肩的一楼老太 太说,大姨你不知道那白猫多通人性,我的话它都听得懂,昨晚我吃饭的时候,它 两只爪子搭在沙发上,喵的一声,我一看就知道它想上沙发,征求我意见呢,我说, 不行,不能到沙发上去,嘿,它真就乖乖地把前爪落到地上,走到一边趴下了,满 脸不高兴呢。老太太先是四下里看了看,又呆呆地看我。她被我的热情吓着了。我 也被自己吓着了。同是一个单元的邻居,两年来我从未和任何人打过招呼。为了避 免和人打招呼,我的作息时间都和他们错开了。我不想和别人熟悉起来,不想让自 己生活在熟悉的人群里,这就是我搬离单位宿舍的目的。可现在,我热切地和熟悉 白猫的人聊天,热切地搜集着关于白猫的信息,不几日,我在小区里就有了好几个 熟人,我也成了他们的熟人。这些熟人大都在厨房的窗外或者花坛边放有自己家的 碗,他们会把吃剩的饭菜倒在里面。 熟人告诉我,白猫是一只特别勇猛善斗的猫,它在这个小区里已经三年多了, 是这个小区里的猫王。这里的流浪猫大约有六七只,都在它的管辖和保护之下。那 些猫都是母猫,是它的妃子。它基本上都是昼伏夜出,在它的领地上巡逻,如果发 现入侵者,肯定会一战到底。白猫在所有的妃子里最喜欢的是一只黑猫,让黑猫给 它下崽儿。别的母猫都挨不上边,也就是偶尔宠幸一下,解决一下问题。熟人笑着 告诉我,如同戏说某位古代帝王。关于白猫在我家的表现,一位熟人解释说,白猫 原是只家猫,小区门口粮店店主的,肯定受过训练。粮店拆迁的时候,店主曾把它 带走了,但没隔两天,它又回来了。 一个兽医告诉我,一只猫的寿命大概在十五岁左右,一只猫鼎盛时期的智商相 当于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四五岁的孩子。我嘟嚷着,努力回想儿子四五岁时的认知 能力。儿子四五岁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小大人了,已经能够和我聊天、玩笑甚至懂 得保护我安慰我了。记得一次因为在单位里受了领导的误解,心里很是郁闷,回家 吃饭的时候情绪低落,儿子问我为什么不高兴,我应付说,有人欺负爸爸。儿子顿 时瞪圆了眼睛,握紧小拳头说,爸爸,你告诉我谁欺负你,我用我的少林拳对付他! 这个夜晚,我在台历上写下了兽医的论断,在心里对儿子说了好几声对不起,为我 在他四岁半时残酷而暴力地剥夺了他和一只猫的友谊。我在心里对儿子说了好几声 谢谢,为了白猫给我的友谊,为我在五十岁时体会到的人和动物之间的情意。 这期间,A 结束了和我的关系。她来过两次,第一次还好,像以前一样,我在 她进门的一瞬间就掉进了做饭、吃饭、洗碗、打扫卫生、洗澡、睡觉的生活程序里。 A 是一个不动声色就能把人拖进生活的女人。第二次,她看见了刚刚睡醒抖擞毛发 的白猫,尖叫着躲到我身后,让我赶紧把它赶出去。我把她连同她手里的蔬菜提包 之类的,一起护送到卧室里。她说她看不得带毛的东西。她用命令的口吻说,你绝 对不能再让猫进门了。我说,先聊会儿天,等一会儿白猫吃完走了,我请你出去吃。 找不出话题,我就催促A 洗澡,我想把和她在一起的生活程序颠倒一下。A 洗了澡 出来,用吹风机吹她齐腰的长发。我最愿意看她这时的背影,看那些仿佛丝毫未经 生活浸染、时间消磨的黑发在玫瑰红的风口下舞动。A 知道我在看她,她拿吹风机 的小手指跷得如同兰花瓣,她还极力吸着肚子。她倒了下手,突然啪的一下把风机 扔在桌子上。做完这个动作,她没有动,依然背对我站着。手上的兰花在桌沿上凋 谢了。我压抑着鼻腔里的气流,等待着她回转身来给我一个摔打的解释。她怒气冲 冲地返回卫生间,弄出哗哗的动静。我拿起吹风机,看见它的风口和电线上都沾有 白色的猫发。我把它们一一摘下,捏在指间。A 出来了,低着眼睛松垂着小腹沉默 地穿衣。A 出门后,发短信说,想来想去,还是另一个人更适合她,更在意她。我 读着A 的短信,看着打盹的白猫笑了,两年来对A 的愧疚扯平了。我原来也是她的 ABCD之一。也是她的一道选择题。白猫帮助我们做出了决定。 在家里坐累了的时候,我就出去找白猫,不是唤它回家,而是看它怎样当王。 熟人们说得没错,的确有一群流浪猫跟在它身后,这种成群结队大都出现在人们的 饭后,那些固定的碗里有了食物的时候。猫群在它身后,它们从不会先跑到碗边, 而是待它先吃或闻过之后,回头喵它们的时候,它们才走过去。五号楼的东边是小 区的围墙,不知是好心人故意为它们搭建的还是原本有别的用处,那里有个简易的 棚子,据我观察,这是白猫的皇宫所在。饱餐后,初秋的阳光下,它躺在那里晒太 阳,一只黑得发亮的猫,常偎依在它身后打盹,或舔理毛发。其他的猫离它俩远远 的,或蹲或躺,互不相偎。看见白猫的确骁勇善战,是在A 和我断绝关系后的第五 天傍晚,我去叫它,看见它正在和一只黑白相间的猫对峙,之前的战斗肯定非常惨 烈,因为白猫的额头上又出现了一个口子,里面的肉清晰可见,那只花猫的耳朵耷 拉了一只。两只猫都弓着身子,抖擞着背毛,嘴里发着呜呜的声音,大有死拼到底 的架势。我静静地站着,不敢弄出任何动静,生怕惹白猫分心。两三分钟后,我听 出花猫嘴里的叫声更粗气势更足一些,我攥紧手里的钥匙串,准备关键时刻帮白猫 一下。突然,白猫一个箭步蹿向对方,喉咙里发出哇的声音,花猫掉头逃去,跳过 黄杨丛,跃上小区的围墙。白猫追上去,四脚抓着围墙上的铁栅栏发出长长的呜音。 我喊,咪咪,跟我走了。白猫从栅栏上跳下来,跟在我身后,依然是两米左右的距 离。回到家,我学着儿子的样子给它处理了伤口。这个夜晚,白猫没有像以往一样 睡到半夜或次日早晨,而是稍事休息之后就走了,我想它肯定惦记着它的同伴和它 王国的安危。 这之后的一周,白猫都是上午来,傍晚走。来的时候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不 吃不喝就到它的床上呼呼大睡。它对它的床很满意,那是我不久前到宠物市场上花 四十元钱买来的一个笸箩,里面用绒布上了里子,很是美观而舒适。星期天,我又 听见了白猫的动静,赶紧开门,让我惊讶的是这次来的不只是它自己,还有黑猫。 我笑着说,嘿,还带了夫人啊。黑猫喵了一声掉头下了楼梯。我问白猫,为什么不 让黑猫进来啊?白猫喵了一声,自顾自地进了笸箩里躺下了。看它疲劳的样子,我 决定给它按摩按摩,我的手指到哪里,它就把哪里放松开,挠到它的腿根,它就抬 了腿配合着。不一会儿,我的手指就脏了。洗手的时候,手机响了,是张玲。张玲 说,明哥,我在你家楼下,你不会把我拒之门外吧?我说,哪能呢,我热烈欢迎呢。 我说着走到窗户边往下看,并没有张玲的身影。张玲在电话里咯咯乐起来,她说, 明哥你到窗户边看我了。我说,是呀,你在哪呢,我没看见呀。张玲笑得更响了。 我突然意识到她在捉弄我,或者她在试探我。这时候,我原本应该找理由拒绝的, 可一瞬间我觉得她的笑声就跟我儿子小时候在泳池里撩起的水珠一样,啪啪地打在 我身上,让我立马就有了撩起水珠回应她的冲动。我笑了。很响地笑了。 张玲来了。电话外的张玲没有了电话里的狡黠和快乐。我们之间的桥梁原本是 她的前夫,现在桥梁断了,两个彼此经受了断桥之痛的人沉默着,都在努力找寻和 桥没有关联的谈话,但所有的记忆所有打算说出的话都避不掉他的影子。两个沉默 的人有些尴尬地面对着,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我想起了白猫,它和她和她的前 夫都没有关系。 来,看看我的白猫。我把张玲领到白猫的床前。张玲伸手去抚它,我说,会弄 你一手脏的。张玲说,洗洗手不就得了。她挠白猫的肚皮。白猫睡梦里挺了挺肚皮。 张玲笑起来。我儿子也喜欢这只猫。我这样开头和张玲说起了儿子。说着,说着, 我把自己说哭了。这是我成人后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哭,竟然觉得胸膛内有一种泄洪 的酣畅。我止住的时候,张玲说起了我儿子。张玲说我儿子和我说的方式完全不同。 我是评论式的,张玲是小说式的。我惊讶于张玲的记忆。张玲笑笑说,不蒙你了, 我不是记日记么,和你在机场重逢后的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在读那些年的日记,那 些年,你家儿子可是叫我妈来着,还记得吧? 干妈。我纠正说。 那是当你的面,背地里小家伙就是叫我妈妈,他不叫我就不给他好吃的。张玲 笑着擦擦眼角说,我这心里真是拿他当儿子的。我知道因为宫外孕丧失了做母亲机 会的张玲对我儿子是特别亲的。 你能把有关我儿子的那部分日记给我看看吗?我突然渴望着把八岁以前的儿子 小说式地再现出来。张玲说,日记不能给你看,这样吧,我回去把关于他的摘抄出 来,整成一本送你。 张玲要走的时候,我发觉自己内心里有种拥抱她的冲动。或许是害怕她一走就 会把我一个人留在儿子的八岁之外留在独身男人五十岁阴雨不绝的夜晚里,我抱住 了她。我抱住她的时候,她哭了。我也哭了。这个夜晚,我留下了她。 次日上午,她的手机响了,是她妈妈在找她,命令她赶紧回家,质问她为什么 夜不归宿。她柔声对着话筒说,不生气啊,都是我不好,我再也不惹妈妈生气了, 都怪我忘记告诉你了,到朋友家聊天太晚了就没回去,哎呀,妈妈,放心吧,是个 女朋友,哪能欺负到我呀。她挂了电话叹口气说,没离婚的时候,和他吵啊打啊, 我妈倒不担心,现在离了,没人折磨我了,她却又把我当几岁的孩子牵挂了,专门 从老家赶来照顾我。她提到离婚,我心里激灵一下,突然就有了懊悔。我催促性地 帮她把包挂到胳膊上。张玲转身抱住我。我一动不动地任凭她抱着。我知道只要稍 一回应,就会将昨儿的夜晚无限延长。后果是我将重新成为别人的谈资,一个窥视 了朋友妻二十多年的伪君子。张玲松开我走出去,门关上的时候,我看见她的嘴唇 紧闭着。我知道自己将她渴望一生的情分压缩成了一个夜晚,伤害到她了。其实, 这种压缩让我自己也感到了疼痛。因为我发觉自己在她身边的时候有种完整感。是 那种有人和你有着共同回忆的完整感。温暖而迷蒙。几分钟后,我收到她的短信: 儿子的日记我会尽快整理好的。我回了一句:谢谢,请寄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