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最讨厌的深秋来了。这个城市的多数时间里气候还算说得过去,唯有深秋, 让人难以忍受。雨多,阴冷,天和地都萧条不堪,所碰触到的东西都是潮湿冰凉的, 人特别容易陷入一种抑郁的情绪里。为了驱赶这种情绪,我每天午饭后都到酒吧里 呆到傍晚回家。傍晚,是所有人回家的点,是我的白猫回家的点。经历了花猫事件 后,它回家的时间几乎是固定的了,而且它已经很少半夜离开,我感觉它的王国正 处在前所未有的安定期,它不再带伤,不再疲惫。怕它在家里厌倦,我专门从网上 搜了如何让猫玩得高兴的方法。就在我以为我和它会在每个夜晚的游戏里驱赶掉秋 天的阴冷时,出现了新的情况。 那天傍晚的雨特别大,我回家的时候,看见白猫正在雨里,面对着一楼老太太 家的窗子。我边跑边用遥控器锁上车,跑到电子门前喊它:咪咪,回家了。白猫看 看我,喵一声。我打开门,再喊:咪咪,回家了。出乎意料的是它一动未动,只是 喵一声算作回应我。咪咪,回家啊!或许是怕我强制它,白猫跳到了老太太的窗户 上,专注地看里面。窗户里面是黑的,那是老太太家的厨房。看了一会儿,它喵呜 喵呜地叫起来。白猫虽然长得胖大,但在我面前的声音一直都是温言细语的。此刻, 它的声音里却有种尖利的疼痛,利得让听的人都觉得疼。我敲开老太太的门,问她 是否知道白猫为什么总是看她的窗户。老太太冷笑一下说,一只野猫竟然来勾搭我 家的小黄,它不是能听懂你的话吗,你告诉它只要有我在它就别想得逞! 原来是这样!白猫恋爱了!我心里暗自发笑。我想起有两次看见白猫和一只瘦 弱的黄色小猫在楼前阳光下的水泥台上亲昵戏耍。回到家,我洗了个热水澡,想看 会儿书,拿起书本却发觉自己的耳朵一直在听着外面的动静。我披了外套下楼,打 开楼道的电子门看见白猫依然傻乎平地矗立在雨里,我朝它喊起来:咪咪,你傻啊! 快回家了! 白猫把头转向我,它已经又恢复到我和儿子初次见它的样子了。“落汤鸡”一 样的肥肉磙子。喵。一种无奈到心酸的腔调。 咪咪,你这个傻猫,走,跟我回家了,再不听话,我关门了!喊它一次,它朝 我喵一声。三四次后,它不再回应我,不管我说什么都是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眼 睛只盯向那扇窗子。我用一条腿挡着电子门,斜飞的雨很快就把我在门外的半边身 子打湿了。我只得回家。心绪不安地到了半夜十二点,我从窗子里朝外看,见白猫 依然守在雨里。它面对那扇窗子蹲坐着,一动不动。连尖厉的叫声也很少发出了。 我喊——咪咪,咪咪。咪咪已经成了石膏雕塑。我再次下楼,希望咪咪能像上次一 样等在电子门前。 前不久的一天午后,我也是从窗子里看见它在楼前走动,我喊了一声咪咪,它 喵了一声。当时,我突然想知道它对我在五楼上的呼唤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伸脖 子看,见它向楼道方向走,当时想,莫非它会等我开门?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我 下楼来,打开电子门,它竟然真的在门外,坐着等我。我一开门,它高兴地喵一声, 蹿到楼梯上,在我前面上楼去。像我儿子小时候。 我打开电子门,看着雨里的白猫,我像恨铁不成钢的父亲一样呵斥它:咪咪, 这样淋雨会死的,你知不知道?不想回家你就到窗台下面的汽车底下,总比这样好 啊!咪咪,听见了吗?它如同一个执拗的孩子,对我的苦口婆心置之不理。 雨,下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在邻居们固定的喧闹声消失后,我下楼来。白猫 还在。还在专注地盯着那扇窗子。它淋了一整夜的雨。深秋的。我的心里突然像扎 进了针。我想应该把它带回家,用吹风机把它吹干。我向它靠过去。白猫已经明白 了我的意图,它爬到老太太家的窗台上,朝着我叫了一声。抗议。 我上楼把猫粮倒进它的碗里,拿下来,放到它的面前,然后去参加一个必须参 加的会议。傍晚,回家。进小区门口的时候,保安把我叫住了,塞给我一个孝顺指, 就是竹子做的像只小手那样的,用来挠痒痒的东西。孝顺指细长的把上缠了一个纸 条。张玲送来的,说给白猫挠痒痒用。保安说,那个女士说让你收到了给她电话。 白猫还在。猫粮也在。一点未少。我用孝顺指挠了挠它的背。它的毛发上出现 了几道纹路,它的毛发还没有干透。它没有像以往一样在我的抚摸里躺下去抬起前 爪来和我嬉闹,它像看陌生人一样看了我一眼,走到那扇窗子底下。我打开门唤它, 咪咪,回家了。它又走回原来的位置,看都不看我一眼。我站在老太太的门前许久, 想劝说老太太放她的小黄出来。想想那天老太太的话,最终,我还是悄悄地回了家。 第三天,又零星地下了几次小雨。白猫在原地坚守着。第四天,白猫依旧在。 这天虽没下雨,但阴了一整天,小北风刮个不停,气温骤降了七八度,已经有冬天 的感觉了。一整天,我哪里也没去,从窗子里偷偷地看过几次白猫。我害怕白猫会 在这场爱情里死去。这让我想起那个感动了全世界的罗密欧。 第四天晚上十一点,我期待已久的声音出现了。白猫回来了。看见它的一瞬间, 我流泪了。你或许不能理解我的这种感受,这样说吧,就像是你的亲人你的朋友甚 或你的孩子,它迷失在一种极度消耗它的情感里,你想唤醒它而你无能为力。突然 间,它回来了,但是它已经瘦脱了形,虚弱得连走路都吃力了。它神情黯然地走到 它的床那里,爬进去,趴下了。我唤它,咪咪,吃点东西好吗?白猫缓缓地睁了下 眼皮又闭上了。我的心里突然蹿起一股怒火,对那个把猫分出等级贵贱的老太太, 对那个让白猫心伤而自己不肯反抗努力的小黄猫。我跑下楼,在老太太门前站着, 几次想敲门,想想又都放弃了,只是把猫的饭碗拿回家,洗刷干净,倒上猫粮。白 猫不吃不喝地闭眼趴着。我说,咪咪,你吃点东西好吧,你已经四天四夜未吃东西 了。白猫一动不动。我突然想起五年前母亲临终的时刻。那也是个深夜,我孤独地 守在她的病床前,眼睁睁地看着她一点一点地衰亡,远离。我被无能为力的悲哀控 制了,看着自己的双手痛哭不已。年富力强的它们竟然成为了一种摆设,丝毫没有 用处。幼年的时候,弱小的它们都能牢牢地拽住妈妈的衣角呀。我抚摸着白猫,生 怕在抬手的刹那间丢失了它的呼吸。这一刻,我重新记起了守在亲人病床前的强烈 感觉——渴望着那呼吸是有形的,是能够用手牵拽住的。渴望人和死神之间是有绳 索的,是能够由亲人组成队伍力拔的。但是,生命在危急的时刻总是孤独的。孤独 地抗争。我清楚自己帮不了白猫。我拿了浴巾折了折盖在它身上。来到书房,半夜 十二点,我的笔尖在台历的空白处站立着却不敢滑动。我不敢记录白猫的状况。所 有的词语都可能成为一种预言。 不能让儿子看见白猫生病死亡之类的词,那小子会伤心的。这个念头出现的瞬 间,我的笔像一个受了惊吓的人跌倒了。我的手抖了。为突然窥视到的意念。我在 为儿子写白猫的日记。我在写日记。写一直瞧不上眼的日记。 儿子啊,儿子啊。儿子啊。 我捡起笔,依然不知如何下笔,只得在台历上折了角,合上。重新回到客厅, 观察白猫。六个小时后,白猫的身子动了,它的眼睛睁开了一点点。我抚摸它,从 头往下的顺序,幻想着自己能把黏附在它身上的有害于它健康的东西捋掉。白猫的 眼睛在我的抚摸下又睁大一点,半睁的样子。我赶紧捏了猫粮往它嘴里塞。白猫不 张嘴,只微弱地喵了一声,闭上眼睛。我的手指戳戳它最敏感的胡须也没能惹它再 睁眼。 咪咪,你想放弃自己的生命对吗?你想过没有,这样你就是个懦夫,是个被一 场爱情就能击倒的懦夫,真正的男人不应该是这样的,你知道吗?无论遇到什么样 的痛苦和灾难只要自己不放弃生命,一切就都有冬去春来的可能。你放弃了生命, 就放弃了所有再争取的机会。你死了,小黄猫就永远没有了,只要你坚持下去,小 黄猫就在。咪咪,想想另外那些不允许你自己放弃生命的理由吧,那些需要你保护 的伙伴,你的黑猫,你的地盘,你死了,就会有别的猫来欺负它们,争夺它们的粮 食。还有我,我这么喜欢你,把你当朋友当孩子对待着,咪咪,你想过这些没有? 你要是想好了,就起来吃东西。说完这些,我僵着后背走向书房。我不知道白猫能 否听懂这些话,但我清楚地知道有几句话是我十八岁时父亲说给我的。我的背影也 是父亲背影的翻版。我十八岁时父亲的背影。僵僵的,板板的。那时,我躺在床上, 为一个我给她起外号“小乖”的女孩抱定了必死的决心。我打定主意用自己的死在 她心里留下深刻的印痕,用自己的死来换她的爱。 儿子也十八岁了。他也会失恋。那傻小子会像他爸一样做傻事吗?我的心突突 地跳起来,又疼又乱,像跳跃在针尖上。我打开台历,就着折角一下翻到当日,在 空白处把刚刚对白猫说过的话写下来。 半个小时后,我回到客厅,碗里的猫粮和水竟然都不见了。竟然都不见了!它 听懂了我的话!我的话它听进去了!我的鼻子酸胀起来。这时我意识到此刻之前自 己僵的不仅仅是后背,而是全身,因为突然间全身都松散下来,软软的,特别想踏 踏实实地坐到地上。我拽过一个靠垫坐到白猫跟前,看着它。看着它一点点地回笼 自己的气息,看着它一点点地积聚自己的力量。我看看自己的手,突然对它们满意 起来,突然就觉得掌心里有根绳,牵拉着我的白猫。看不见但握得住的绳。它曾被 我的父亲握在手里。 我放心地睡去。等我下午醒来,白猫还在睡,我到厨房为自己炒了两个菜。夜 里九点,白猫醒了过来,真正地醒了,它抖了抖毛发,从它的床上跳了出来,用以 往的腔调和我打招呼。这个夜晚,白猫没有要出门的意思,它又吃了一顿饭,偎在 我脚边,我拿孝顺指给它挠痒痒。突然就有了向认识白猫的人诉说的冲动。儿子? 他并没有告诉我他的电话。我只知道他的校名。院里的熟人?一楼的老太太?深更 半夜的,不可能。看着手里的孝顺指,我想起了张玲。我拨通了张玲的电话。张玲 说,明哥,日记我快誊写好了。我说,张玲,你还记得我的白猫吧?你给它买了孝 顺指,我正用着呢,为了表示感谢,我告诉你关于它的爱情故事。张玲听完我的讲 述,咯咯笑起来。我的心别扭起来。因为她的笑声和上次捉弄我说她就在我家楼下 一个腔调。也因为我讲的时候,哽咽了好几次,我觉得她应该会被感动。她咯咯笑 了一会儿,突然停住了。一点声音也没有。我以为电话出故障了,连喂了三声。她 粗着嗓子说,明哥,你不觉得可笑吗?一只猫都能这样执着,这样敢爱敢恨,人却 不如它呢。 人怎能和猫比?我想绕开张玲的问答。张玲又咯咯笑起来,声音更尖厉了。我 轻轻放下了话筒。从在机场看见她,我已经感觉出她和A 的不同之处。A 是一个让 人不由自主就浸泡在生活里的女人,这种女人会让人生活得很舒服,很放松,但缺 少情趣。张玲恰好相反,她是那种情感丰沛的女人,会让情生发出趣味,却也会发 酵出让人紧张不安、不由自主地膨胀情绪的危险。如果她仅仅是这样一个女人,而 不是我前好友的前妻,我想我是会和她就这个话题谈下去的。和她谈很多话题。我 迷恋着和她一起回忆往事时体会到的生命完整感。 白猫又成为原来的白猫。几乎都是傍晚回来,和我共进晚餐,共度初冬阴冷孤 寂的夜晚,并且比原来单纯的嬉闹多了一个节目——一次我坐在电暖器前看书,白 猫来到我面前喵了一声,我问它,要走吗?它转身往回走,但并没有走向门口,而 是走到它的床前站住,朝我喵。我说,你想干什么?白猫看看我又朝电暖器走去。 我明白了它的意思,把笸箩拿到电暖器跟前,它躺了进去,非常满足地打着滚儿。 从此后,只要电暖器开着,它都会和我重复这个游戏。它甚至变得比原来更活泼了。 我不知道它是否还会想念一楼老太太家的小黄猫,不知道它每天路过小黄猫的门口 是否心里面也会五味杂陈。我一直不知道它不和我一起回家的时候都是怎样进的电 子门,或者它有着另外的通道?但我知道,因为它,我有了一个不同于以往十年的 冬天。不同于以往十年的冬的夜晚。 腊月来了。腊八这天阳光很好,下午四点,我在小区里散步时看见白猫躺在花 园的一丛枯草上起劲地舔理毛发。我说,咪咪,你跟我回家吗?白猫眯着眼朝我喵 了一声,并没有像以往一样跟我走。我回头看看它,心想它可能有别的事要办。走 到楼道口,我闻到了老太太家的八宝粥味。突然间,我有了熬腊八粥的热情。回到 家,翻找出A 在我家橱子里留下的各种盛茶叶和点心的铁桶子,里面装满了各种颜 色的豆子。腊八粥做好后,我盛了一些放在白猫的碗里凉着。儿子小的时候,每年 这一天我都会熬腊八粥。那时,没有这么多种豆子果仁,为了凑够八种,我也会放 一些菜叶进去。吃的时候,和儿子用筷子指着、扒拉着,一一数来。数到八,儿子 就会很满足地喝起来。那样子,让人觉得八是一种味道特别香的豆子,甚或是一块 他最喜欢吃的肉。 傍晚,白猫没回来。我闻闻它碗里的腊八粥,再闻闻猫粮,觉得味道比猫粮好 得多,我想它一定喜欢吃的。我下楼去找它,在小区里转了两圈也没有找到。我回 家自己喝了粥。等它到十二点,再下去找。我以为它一定在某个角落里战斗着。没 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