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于学毅讲得眼泪都笑出来了。几天后,他又冷静地造谣,说李梅在广东做了小 姐,傍晚起床后穿着睡衣,叼着牙刷,端着尿盆,到街边厕所洗漱。她在睡衣上罩 了件外衣,为的是得了脏病,背部和胳膊开满映山红一样的狼疮。有人看见了回来 告诉他。 他说最后一次见到真人是在建设中路。当时阳光热烈,妖孽无处遁形,他看见 那个化成灰也认得的人迎面走来,恐惧地跑掉了——这个被日夜修改润色的女神, 却原来只是个髋部粗大、身躯干瘦、脸部水肿的妇女,却原来只是这样啊!他跑的 时候,路两边的房屋接踵倒塌,及至停下,它们还在向前倒着,世界毁灭了。 他在讲这些时,神态就像老人回忆不复再来的青春,有一些耻笑,有一些酸楚, 我们以为再没有什么能伤害他了,可是在程艺鹤多余了一句话后,他还是崩溃了。 我们只能这样理解,同样的话,如果是由他于学毅自己说,可能会带来完全不同的 结果,也许他会和大家一起笑话自己。这就是自嘲和嘲笑的区别。 程艺鹤嘲弄地说:“她烦你,一直烦,烦死了。”程艺鹤说的时候就像身后站 着全世界的人,全世界的人一起说:“她烦你,一直烦,烦死了。” 于学毅站起身,敲碎啤酒瓶,一瓶扎向对方隆起的腹部。血光闪过后,他又从 程艺鹤痛苦的表情里破译出一句真心话,这就是事实,这就是,你杀我也没用。因 此他松开手,惶恐地哭起来。人们将他架起来抬到城关派出所,他还是躲避在哭泣 当中,民警抽了他两个嘴巴,他才止住哭。他像人群里的鼠那样蹿起来。 他顺利地进入另一个世界。 精神病院放他出来,是因为他可怜的母亲交不起饯了,这个年纪很大的寡妇将 他接回来,给他做饭,穿衣,掖被子,一有闲就去打听那个梅梅。她找啊寻啊寻到 了求知巷,却只看见一处废墟,野草还没长出来,蟾蜍们正在绿色漆块上一下一下 地跳。她回来说:“儿啊,别念了,你的梅梅早就走了,找不见了,走到北极走到 非洲了。” 他听说那里被拆了后,有了胆识,从此夜夜去坐。他拣了废墟边上一处花坛, 右膝顶着右肘,右掌撑着下巴,像朱雀巷的赵法才那样坐着,一坐到深夜。来来往 往的人有些害怕,但在派出所将他送回家后,他又跑了回来。 民警将他架起来时,他双脚腾跳,大吵大闹。 二OOO 年十月八日是他难得清醒的一天。这天早上他将稀饭舔得千干净净,然 后讲了一件事,母亲听完,碗掉下来,人跌坐于地。他说,他从睡梦中浑然不知地 醒来,透过开着的卧室的门,望见一件白色长袍的下摆在夜风里轻微摆动,是一个 男人坐在那里,他双手抱膝,慈悲地注视着他,像是在等待什么。 “他是在等我死亡,”于学毅扶起母亲,“我以为我早上就死在床上了,可现 在还活着。” 这天夜里,端坐在花坛的他看见天空不停铺盖黑云,预想到有一场大雨,站起 身走了,走前还散了个军礼。他原以为沿路一个人也碰不到,却在转到建设中路后 看见意外的喧闹,一群人正在鼓噪着追一个人。 那个人跌跌撞撞跑到他面前时,恰好闪电刺下,因此两人都向后回避了一下。 于学毅呼吸紧促,想到一个问题:这个人会不会杀了自己?这是不是最后的时光? 有时当中巴车开过一侧悬崖,他也会这么想,他想死之前就是这样,树枝还在摇曳, 说话声还在,一切看起来不真实。 他张望了一眼夜色中的街道,说:“你杀了我吧。” 于学毅原本的计划是走进墨黑一团的人工湖,六年来,它已吞没了三十条人命。 六年前,当他意气风发地走向文化馆舞厅时,人工湖还只是一片垃圾场,一辆黄色 的挖土车高高举起手臂,开始了它的第一次挖掘。六年前,他走进了舞厅,正在举 办的高中同学聚会接近尾声,他坐下来,矜持地嗑瓜子。 舞厅里只剩一道蓝光在旋转。它总会停在一张苍白的女性的脸上。这是一张三 年没有说三句话的脸,正在复读,没什么。可就在灯光熄灭前,这张脸显现出了河 流般的哀伤。 他奉上帝之召,穿过作鸟兽散的人群,对她说:“我送你回家吧。” 她轻轻摇头,和女友走了,他不知道这是一条拒绝之河的源头,他想时间开始 了。 小瞿傻子小瞿的辉煌始于一年前的暑日。 那天马路上跑来一个悲伤的父亲,脖子上围着理发用的白袍,脸扭成一团,跑 了十几步便被自己绊倒了,像麻袋那样重重扑到地面上。所有的人站在那里,揪心 地看着,只有小瞿选择纵身跳进泛着白光的湖面。 在那声音和光线都很含糊的世界,他像巨大的泥鳅摇头摆尾,搜寻良久。才将 一名落水儿童拖出水面。准备上岸时,人们焦急地喊“还有一个,还有一个”,因 此他又游进去了。 他一共拖上来三个小孩。他躺在地上说“别挡着”,人们便闪开了,他又说 “烟”,于是便有了烟,他抽上几口,咳起来,咳出眼泪了,电视台的话筒正好伸 过来,女记者问:“你当时是怎么想的?” “我就是想,我能救起好多人,好多好多。”他声音越来越小,昏迷过去。 这是红乌镇电视台第一次拍到这么鲜活的镜头,片子一路送到中央电视台,在 黄金时间播放,这个食品公司员工的生活因此发生巨大的改变。他在家里挂上锦旗 和镜框(镜框里嵌着感谢信、剪报、合影以及记者的名片),每天像领导那样端着 茶杯,等桑塔纳来接,这样的报告会座谈会有时去一天,有时去几天,每次回来, 他都打呼哨,让明理巷的孩子跑来瓜分两裤兜的西瓜子和蜜橘。 兰慧是这件事的最大成果,她和父母断绝关系,嫁了过来。人们看到这样的好 女子配给这样的二百五,心想,她一定很穷,或者有隐疾。可是真要说她有什么缺 陷,也就是头上有几根白发。人们撺掇小瞿,去呀,去问你老婆为什么喜欢你。小 瞿特意跑到幼儿园问:“兰慧,说,你是不是贪图我什么?” 兰慧轻轻摇头。 “那你爱不爱我?” “当然爱。” “我怕你不爱我了。” “不会的。” 兰慧拉着小瞿走回去,小瞿不时对路人说,嘿嘿,她是爱我的。人们难受死了。 过了些时日,小瞿烦躁起来。因为那些接送的小车再没驶来。他弄乱打好摩丝 的发型,眼窝积满委屈的泪水,兰慧可怜不过,拉他的手,他像是找到出气口,粗 暴地甩开它。他说:“你看,你来了,它们就不来了。” 他故意不吃兰慧做的饭,背上没有子弹的气枪走到街头,对着路灯念念有词地 打。有时点射,有时扫射,有时卧射,有时装成自己被击中了哇呀呀叫着,就这样 射了几天,被联防队找到了。联防队缴不下枪,就连枪带人一起拖到派出所了。 这件事的解决还是靠兰慧。她去超市买了有各种叫声的玩具枪,对着小瞿放, 不能奏效,便抱着镜框去派出所,在那里死皮赖脸说了两小时,交了四百元保证金, 写了一份保证书,才算把枪领回来了。可小瞿说这不是那把枪,哭闹了一夜。 兰慧应该偷偷流泪,然后挑一天出走,永不归来。可是我们看到的却总是她带 着小瞿去买菜,试衣服,温存得就像是小瞿的母亲。也许爱情这东西就是这样,它 存在于爱的人那里,仅仅存在于爱的人那里,无法为外人道。 这样相对平安的生活终于有了遭遇危险的一天。那天,巷U 走进一个吹着口琴、 背着书包的身影,人们警觉地搬凳回屋了,交代孩子不要随便出门。若干年前,当 这个叫雷孟德的人还是一个少年时,就像牧羊人一样将女孩引诱到罪恶的稻田,几 乎将她撕裂了。愤怒的人们将他送到公安局,他晃着手铐,吊儿郎当地说:“你们 等着啊。” 那天,小瞿坐在门口,苦等心硬如铁的小轿车。那个身影停在他面前时,他擦 眼睛研究了半天,不明所以。直到对方摘下墨镜,露出狗一样水汪汪的眼睛,他才 反应过来,冲上去搂住对方,发出幼兽的嚎叫声。 “走开,不要这么肉麻。”雷孟德说,可小瞿还是亲热地说:“哥,你那一头 长发呢?” “坐牢坐没了。” “你变化真大。” “嗯,老子吃苦了。” “你晚上就在这住吧。” “当然,我这次就是准备来住几天的。” 这时,兰慧正好出来,她望见雷孟德脖子上的裸女文身,不安起来:“他是谁?” “我倒想知道你是谁。” “我老婆,兰慧,”小瞿说,“这是我哥,雷孟德,我们小时一起玩到大的。” “弟妹好。”雷孟德吸了一口口水。兰慧没有答应。小瞿说:“兰慧,倒茶。” 兰慧还是没有答应,她走掉时听到身后在说“你小子有福气啊”,本能地知道那暧 味的目光正在端详自己裤子下的双腿,寻思它们如何跨上自行车,她觉得再没有比 这更羞耻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