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做村会计的堂叔前几天就和父亲约好,今天到他家吃饭。 到堂叔家,清道哥已经坐在那里,还有一个人,不认识,堂叔也没有介绍。凉 菜已经摆在桌上,另一边的牌桌已经支好。看来话是说不成了。果然,父亲刚刚进 门,清道哥就大声叫道,二叔,你咋恁晚,就几步路,还得请几次,快快,速战速 决。镇上有人开车把热菜往这里送(当然也是记账),堂叔给我解释说,平时他决 不随便去食堂吃,也是偶尔才这样子。父亲和清道哥都不以为然的样子。清道哥不 喝酒,说是昨晚喝多了,喝透墒②了。父亲和堂叔都说,喝多了,才要再喝呢,喝 一点透透。左劝右劝,清道哥的脸喝得红扑扑的。问村里“村村通”公路的情况, 据父亲说,“村村通”公路的主路(是通往河的唯一大路)已经卖给河里挖沙的, 卖了十七万,已经快被新支书败光了。具体情况,会计应该是最清楚的。但是,堂 叔说来说去,却没有说出个所以然,说“都是这样子,也没什么好说的,花钱地方 太多,要得多了自己也忘了”等等之类的话。总之,还是含糊其辞。 吃过饭,牌局开始。我到院子里和堂叔老婆,我们叫芝婶的,闲谈。她的小孙 子,和我儿子差不多,俩人早已好上,在门口的沙堆上玩沙子。村会计的家刚盖好 不到两年,把坑塘填了,在上面盖的房子。从公路上看,是一个一层平房,只是因 为地基垫得高而显得高大,但是,到房子后面,就别有洞天。后面也是正门,前面 所看到的高高的地基其实是楼房的一层,但仍在地平线上,因为公路整体比两边高。 院子里铺满水泥,非常干净。 堂叔家已经可以看到都市设施的影子。三间房子是请镇上专门做室内装修的人 设计的,要知道,“室内装修”这个词语在前几年的农村是根本没有的,近两年刚 刚兴起。有吊灯、立墙、电视柜、书柜,都是一色的,颇有点欧洲风格。但是,所 用的一看却是劣等材质,做工也较为粗劣。更为重要的是,在这现代化的设计里面, 所装载的仍然是小凳子、破竹椅、十九寸的旧电视,和这一群地道的仍然是七八十 年代穿着的老农民。一切都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与房间中的某些过于精致的设计一 起,制造出了滑稽和错位的风格。 楼梯间的下面是卫生间,蹲式,有自来水可以冲洗,但是,里面却脏污不堪, 白色的瓷砖和便池已经变成黑色。角落放着一个废纸篓,纸早已溢满出来,扔在地 上。洗手池也布满黑色的污垢,上面镜子的座架上还搭着一块毛巾,放着一块小香 皂,毛巾的颜色已经分辨不出。卫生间的外形是城市的,但是其使用的思维却仍然 是乡村式的。北方乡村对厕所这一生活的重要设施,确实是忽略的。 芝婶说这座房子估计花有十几万,跟他们老两口没关系,都是儿子在外校油泵 挣的钱。问起房子的设计和样式,芝婶有点轻蔑地微微笑了,说:“都是按照儿子 儿媳的眼光设计的,我就看不出什么好来,闲花钱,一点也不实用。二层的三间是 大通间,将来儿子儿媳回来看能做个什么生意。总不能一辈子在外面吧。”最后这 句话是乡村里最常听见的一句话。 芝婶,乡村里面难得的面容光润、皮肤白皙的妇女,看起来很有富贵相,和堂 叔一样,说话谨慎。倚在大门口,盯着孙子,一会儿呵斥他一声,一边跟我闲谈。 我问孙子啥时候跟着她,儿子在哪儿打工?没想到却引来下面一番话。 孙儿啥时候留在家?不到十个月的时候,儿子在新疆校油泵需要人,就把媳妇 叫了去。我和他爷开始带到现在。一年也就春节回来住十几天。有一年夏天,让我 们去住,妈呀,那是啥地儿,热哩人没处钻,地方又小,就那一大间房,根本没法 住。娃儿也受不了,住不到一个月回来了。今年又生了一个孙女,媳妇打哩算盘可 美,想把大的带走,小的再留给我,让我养,我说啥也不干。大哩好不容易四岁了, 都有感情了,现在你再把他带走,那不行。再说,我也老了,这二年腰疼,疼起来 了,连腰都直不起来,还得到镇上去按摩,那十个月的小孩子可不是好带的。春节 走时,媳妇是生着气走的。我也不管。后来,这孙娃儿想他妈了,我说把他送到新 疆,又贵贱不去。说急了,说,奶你再说,我就跳坑。③他爹在电话一听,伤心了, 说赶紧把娃儿送去。可是我不愿去,去了咋办,没地住,热哩要死,还得侍候一家 子人。我可是受不了。他爷老说我惯他,说就你有个孙儿,到哪儿领上。我知道娇 惯的害处,但抑制不了。孙娃儿再也不提他爹妈,他爹来电话,喊死,都不到跟前 来。我知道,娃是伤心了。可这又有啥门儿,农村不都是这样。 咱们这村里几乎家家都是这样,全是留守儿童和留守老人,五六十、六七十的 人都在养孙儿。老头老太太领着孙姓,吃喝拉撒不说,有哩儿子媳妇还不给寄钱, 还得自己下地干活。有的领五六个孙娃孙女,里孙儿外孙儿,日子都过不成。三个 娃儿留六个孙儿,比着留。谁不留谁吃亏。有的家里,儿子也说,你别种这七八亩 地,我给钱,这五六个娃儿都够你受了,俺们在外头挣钱容易,谁叫你弄这二亩地。 可给钱时,谁都想少给。爹妈都不在家,不光是爷奶的负担,对娃们的学习影响那 真是大哩很。 那早晨,我刚起床,一个老太太过来,收拾得还怪干净,说是车胎没气了,想 借气筒。问她为啥恁早,说是上姑娘那儿,叫闺女帮她收庄稼,娃儿们都出去打工 了,屋里撇下五个孙儿。我说,都恁些小孩,你又老了,还种地干啥?她说,那不 行啊,娃儿们从来没寄过钱。我说,像这种情况你还管他干啥,把娃儿给他们,自 己过算了。说是这样说,谁也不会这样,你不养人家小孩子,将来老了谁管你? 还有,老两口照顾四个里孙外孙,热天到河里洗澡,四个娃儿淹死哩没一个, 老两口最后服毒死了。你说这社会,啥风气,到啥一步了。 现在的娃儿们也学坏了,精得不得了。科子家小孩儿老打游戏,上网,星期六、 星期天在镇上租来动画片连续剧,在家能看一整天,连饭都不吃。奶奶说他,不听, 告诉他爹妈,爹妈在电话里批评了儿子。你知道那娃儿有多坏,过几天,爹妈又打 电话,他给爹妈告状,说奶奶不管他,出去“斗地主”,不给他做饭,还不给他钱。 你看,孩子反过来告奶奶一状。奶奶气得在村里骂,说以后再也不管这小鳖娃儿。 不是不管了,根本管不住。你说,六七十岁的老两口又当爹妈,又当老师、校长, 能当好吗?村里上小学、初中的孩子,没几个学习好的,在校不好好学,回家没人 管,一放假就跑到爹妈打工的地方去,住到那儿,也是啥也不学,光看电视,爹妈 光知道稀罕。 现在虽然出门打工致富,但是小孩教育成问题。农村的教育素质更低,年轻娃 儿们都出门跑,不管自己娃们,爷奶只能管吃饱穿暖,不会教育。再好的社会都有 一定的弊病,这就是一个弊病。 当芝婶说到自己五岁的孙子要“跳坑”的时候,我非常震惊。一个五岁的孩子, 竟然以自杀的方式来拒绝心灵的疤痕被揭开,这里面该蕴藏多少痛苦呢?在这样一 种矛盾、撕裂及缺失下成长起来的孩子,怎么能健康、快乐、幸福? 芝婶提到“留守儿童”一词,我才知道,原来“留守”一词在乡村已经很流行、 很普遍,这也意味着他们已经默认了这一历史存在和处境。芝婶始终一脸平静,甚 至还带着一点嘲讽的意味。我问有没有觉得心里难过。她说,难过,咋不难过,那 有啥门儿,大家都这样。我反复启发父子分离、家庭割裂、情感伤害所带给孩子的 那种痛苦和悲剧感(这一启发甚至有点卑鄙),芝婶总是重复一句话,那有啥门儿, 大家都是这样子。很显然,芝婶没有这种体会,因为这种处境太普遍太正常,是一 种极其自然、日常的状态,何来悲剧之感?所谓的悲剧与痛苦或许只是我们这些 “参观者”和“访问者”的感受。面对这种已经是日常状态的分离,他们又该怎么 办?天天痛哭、难过?那生活,又该如何度过? 但是,当看到芝婶注视孙子的眼神时,那疼惜、怜爱的眼神,你又会有一种明 显的感觉,芝婶绝不是没有意识,她只是把这种疼痛、这种伤害感深深埋藏起来。 她没有抱住孙子整天哭,也没有对哭泣的儿子过分表示安慰,因为在乡村生活中, 她们必须用坚硬来对抗软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