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把跟飞有关的梦记下来。我喜欢记梦。我在农机站那几年,记满了一个日记 本的梦。飞的梦最多。我在天上飞时,一直没遇见飞机。这样的夜晚有两个天空。 一个星云密布,飞机轰隆隆地穿行其间,越飞越远。而我做梦的天空飞机还没有出 世,整个夜空只有我在飞。 帕丽又来配件门市部看飞机。自从金子带她来看过飞机,她就认定城东这一块 飞机最多,旦江的飞机不管从哪开来,总要经过这里。帕丽来时先约上金子。有时 金子先到,坐在门口等帕丽。有时帕丽先到,站在路边等金子。帕丽和金子一样不 喜欢进配件门市部,不喜欢货架上油乎乎的铁东西和里面油污铁锈的味道。但她喜 欢跟我说话,说话时眼睛直勾勾看着我。 帕丽每次来我都有点紧张,她当着金子的面也眼睛直勾勾看我。她仰险看飞机 时眼睛却是迷幻的。好多看飞机的人眼睛都不一样。飞机过来时,我的注意力都在 看飞机的人身上。我不喜欢跟一群人看飞机。我喜欢一个人站在荒野,仰头看一架 飞机在天上。可是那样的时候很少,因为飞机顺着地上的路在飞,它经常飞过的地 方,必定是人多处。人多眼睛就多,心思也多。越来越多的人跟着帕丽来城东看飞 机,我担心飞机的秘密会保不住。大家都知道了城东这一块飞机最多,他们会不会 也想到这里是飞机路的交叉路口,进一步想到飞机是顺着地上的路在飞呢? 后来我相信或许没有人这样去想。这样想事情要有这样的脑子,好多人的脑子 不会往天上想,大多是凑热闹看看飞机,又低头忙地上的事。哪有我这么闲的人, 天天看天。 帕丽很早就知道我是诗人。我和金子谈恋爱那时,金子带我去看帕丽,金子说 我是大泉乡农机站的,帕丽看我一眼,对金子撇撇嘴。金子又说我会写诗,是诗人。 帕丽眼睛亮了一下。那时帕丽还没跟旦江恋爱,我也不知道每天头顶过往的飞机有 一架是我们县的旦江开的。我只是喜欢看飞机。我和飞机的缘分很小就结下了,村 子旁种了大片的蓖麻,大人说,蓖麻油是飞机上用的。那时我连天上的飞机都很少 见过,但蓖麻油是飞机上用的这句话却影响了我的童年,我经常一个人钻进蓖麻地, 隔着头顶大片大片的蓖麻叶子看天空。后来每当我看见飞机,就想起大片的蓖麻地。 再后来我开了这家农机配件门市部,开了两年,这期间我为小时候的梦想做了一件 事。到现在都没有人知道,我开的是一家飞机配件门市部。 帕丽来看飞机都打扮得很漂亮惹人。我知道好多年轻人是追着看帕丽来的。帕 丽不怎么理他们。飞机没来时帕丽就眼睛看着我说话,我不记得她说过些什么,只 看见涂得红艳艳的嘴唇在动。她说起话来嘴唇不停,我根本插不进话。她可能只是 想让我听她说话,并不打算听我说什么。 那天帕丽来我家,金子去菜园摘菜,屋里剩下我和帕丽。帕丽翻看我的笔记本, 上面都是我写的诗。我把写好的诗记在一个硬皮笔记本上,放在家里。没写好的诗 和那些写云的诗写在一个软皮笔记本上,那个本子放在门市部柜台里。 帕丽说,你写的诗真好,我一句都读不懂。 帕丽说,我早就给金子说,让你给我也写一首诗。金子经常说你给她写诗,把 她写得美极了。金子说,她给你说了,你不写,说你只给她一个人写诗。 我看着帕丽说,写诗要有灵感。 帕丽说,怎样才能让你有灵感。帕丽眼睛直勾勾看着我。她不知道我把她写到 诗里该是多么美,她本来就美。 一次,帕丽从乌鲁木齐回来,给金子说,旦江带着她坐飞机了,旦江开着飞机, 她就坐在旦江旁边。她还说,飞机没有方向盘,旦江在天上手放开开飞机,就像那 些男孩子双手撒开把骑自行车一样。 那飞机转弯的时候咋办?金子问。 朝左拐的时候,旦江朝左挪一下屁股。往右拐的时候,就右挪一下屁股。帕丽 说。 金子唯一能向帕丽夸耀的是我把她写到了诗里。在帕丽看来,我把金子写进诗 里,就像旦江把她带到天上一样神奇。她不知道被写进诗里是什么感觉,就像金子 不知道坐在开飞机的旦江身边是什么情景。 晚上熄了灯,金子给我说,她听帕丽说坐着旦江开的飞机,在云上飞来飞去, 可羡慕了。说跟着我到现在只坐过小四轮,突突突突的,黑烟直往嘴里冒。 金子说话的时候,我面朝房顶黑黑地躺着,我在等一架飞机,我知道每晚这个 时候,有一架飞机过去,然后到半夜,又有一架飞机过来。我得等它过去了再睡着。 有时候好多天没有飞机过去,我等着等着睡着了。这个晚上飞机会不会过来呢,我 眼睛朝上望时,能直接穿过房顶看见星空。 过了一会儿,金子侧身钻进我的被窝,我把金子搂到怀里,金子说,帕丽也很 羡慕我,我给她说你给我写了好多诗,她都羡慕死了。我给帕丽还说,我们家老公 写诗的时候,脑子都在天上转,跟飞机一样。金子说,帕丽想让你给她也写一首诗。 我说我们家老公只给我一个人写诗。 就在这时我听见飞机的声音,整个天空轰隆隆地在飞,我突然翻过身,像我无 数次在梦中飞翔那样,脸朝下、胸脯朝下、手臂展开,一下一下地朝上飞,身体下 面是软绵绵的云,它托举着我,越飞越高。 我不统计梦见的飞机,尽管我知道夜里有飞机过,被我以飞的方式梦见了。但 我不统计。也从来不估计。不像我做农机报表,有的村子太远,去不了,不想去, 就把去年的报表翻出来,以去年的数字为依据,再估计着加减一个数字,就行了。 其实去年我也没去过这个村子,去年的数字是在前年基础上估计的,前年的数字从 哪来的呢,肯定是在大前年基础上估计的。好像每年都顾不上去那个村子,它太远, 站上又没小车,骑自行车去一天回不来,遇到下雨,路上泥泞,几天都走不成。我 做年终报表的时间很紧迫,报表发下来,到报上去,也就一周时间,全乡十几个村 子,一天跑一个,也不够。一天最多能跑一个村子,上午去到几个农机户问问数字, 进了门肯定是出不来的,统计数字的时候,外面院子已经在剁鸡炒菜了,数字没统 计完,菜已经摆上桌子,主人说边吃边喝边统计,酒一喝开就数指头划拳了,谁还 有兴趣给你报数字,一场酒随便喝到半下午,剩下的时间,就仅够骑自行车摇摇晃 晃回家。所以报表来了,就近村子跑跑,远点的就顾不上。 每年这样,我在城郊乡的好多年,年年做报表,全乡十三个村庄,有一个村庄 我可能从来没有去过。我只是从统计报表中知道这个村庄叫下槽子,知道村里有一 台链轨拖拉机,一台东方红28胶轮拖拉机,这个数字咋来的我忘了。可能是我到农 机站那年随便填的,我调到这个乡农机站那年是在十一月,上班没几天局里的年报 就来了,要求一周内报上去,下去每个村子跑数字显然来不及。我找出去年的年报, 挨个地抄数字,给一些村子增加一些拖拉机,因为农机保有量每年都要增加的,这 个叫下槽子的村庄竟然没有拖拉机,我觉得不可能,一个村庄怎么能没有拖拉机呢, 没拖拉机地怎么耕呢?我很冲动地给它加了一台链轨拖拉机,又觉得它还需要有一 辆搞拉运的轮式拖拉机。后来我弄清楚那是个牧业村,地少,一直雇用邻村的拖拉 机耕地。但是晚了。拖拉机已经填在报表上,不可能划掉。只能再增加,我觉得它 还应该有几台小四轮拖拉机,以后几年我就每年给它增加一台小四轮拖拉机。我的 胆子小,不敢一下加太多,觉得加多了心里不踏实,就一年年地加吧,因为加一台 拖拉机,就要为它编一个车主的名字。这个车编给谁家呢。我到乡派出所找到下槽 子村的户口簿,把两台大拖拉机落到两个大户人家,小四轮就随便落了,反正这些 人家迟早都会有拖拉机的。 每年我都想着去下槽子村看看,或找个下槽子村的人问问情况。可是,从来没 有下槽子村的人到我办公室办过事。好像那个村庄没有事。我给站长老马说,我们 抽空去趟下槽子吧。老马说太远了,去了一天回不来。 那个让人一天回不来的村庄,就这样阻碍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