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每个周末我都看见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在路口等车。他背着公文包,手里提一把 镰刀。等累了,到我的门市部看看,我知道他不买农机配件,不怎么搭理他。他也 不没话找话,趴在柜台上看看,柜台边有一个方凳,他是盯着那个方凳进来的,他 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看他根本看不懂的农机配件,然后,把方凳搬到屋外,坐在门口 等拖拉机。 配件门市部卖掉的前一个月,我在另一个朋友的酒桌上碰见了他,他叫董自发, 在县委工作,是我朋友的朋友。我还在洒桌上听到有关董自发的事。好多年前,董 自发下乡支农时,把一块手表丢在海子湾水库边的一片草滩。那是刚工作时家里给 他买的一块表。支农是县上组织干部下乡帮农民抢收麦子,董自发的手表就丢在麦 地边的草滩上,他没敢告诉同伴,也没告诉村里人。支农回来后,他每个周日提一 把镰刀,去海子湾水库边割草,找手表。第一年割到落雪没找到,第二年又在同一 片草滩上割草。听说为了下去割草有理由,他还养了一头牛,又养了两只羊。 我知道了董自发的事以后,看见他来搭车就赶紧招呼,帮他早早搭上车。董自 发走路说话都低着头,眼睛看着地,可能是找手表养成了习惯。那块表即使不被人 捡走,也早锈掉了。董自发为啥还去找它,我不方便问。结识董自发后,我就老想 着他丢掉的手表。一块表掉在草丛里,滴答滴答地走,旁边的虫子会以为来了一个 新动物。表在草丛走了一圈又一圈,停了。表停时可能已经慢了两分钟。因为发条 没劲了,就走得慢,最后慢慢停住。表可能停在深夜的一个钟点上。表不走了,时 光在走。围着草丛中一块手表在走。时间有时候走在表指示的时间前面,有时候走 在后面,有那么一个时刻,时间经过表停住的那个时间点,表在那一刻准确了。表 走动的时候,从来没有准确过,一天走下来,总是慢一分多钟。在草丛停住后,一 昼夜有两次,表准时地等来一个时间。准确无误的时间。这一刻之前之后,草丛中 的表都是错的。时间越走越远,然后越走越近。漂泊的茫然的永无归宿的时间,在 草丛中停住的一块表里,找到家。一块表停住的时刻,就是时间的家。所有时间离 开那里,转一圈又回来。 董自发的这块表就这样在我心中走不掉了。以后再没见董自发挎个镰刀去割草 找表,也许董自发发现我知道他的秘密后,从另外的路下乡了。也许一块表的意义 逐渐变得轻微,他不再去找了。但我却一直在想那块表,我卖掉门市部离开沙县前, 还骑摩托车去他丢表的那个叫海子湾的村庄,我不知道他的表丢在哪块地边的草滩。 他也从没把确切位置告诉过别人。我问村民,许多年前有一个干部来村里帮助割麦 子,有这回事吗?还有,一个干部的手表丢了,这事村里人知道吗? 没人知道。 我带着这块丢在草丛中的表离开沙县。从那时候起,有一块时间在我这里停住 了。它像躺在房顶的“飞机配件门市部”招牌。像我做农机站统计时虚构的那些跑 不到地上的拖拉机。像那个我一直没有去过,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的野户地村、下 槽子村。我带着这些离开沙县。离开的那年,我刚好三十岁。 现在该说说我的“飞机配件门市郝”了。 农机配件门市部开业不久,有一天,我买了七张一点二米宽二米长的三合板, 天黑后叫一辆小四轮帮我拉到门市部前,我上到房顶,驾驶员站在车斗上帮我往上 递。全递上房后我让驾驶员回去休息,我从门市部拿出两罐油漆,一罐白的,一罐 红的。我用白油漆给三合板刷了底色,然后用红油漆开始写字。一张三合板上写一 个字。那个晚上月亮很亮,星星也又大又亮。房顶因为离天近一些,比地上更亮。 我从来没写过这么大的字,有点把握不准。我先用大排笔刷写了“部”,再写 “市”,写“门”的时候已经很随手了,接着写“件”、“配”、“机”,一个比 一个写得好。写“飞”时我犹豫了一下,想写一个繁体的“飞”,笔画没想清楚, 就写了简体的。 七个鲜红的大字“飞机配件门市部”赫然出现在房顶。我乘夜把从外面收购来 的大零配件一个一个搬上房,压在三合板角上,每个三合板压四个大配件,稳固在 房顶。沙县经常刮风,城东这一块风尤其猛。我担心三合板被风刮走。大铁配件压 在大招牌边,都是给天上的飞行员看的。 第二天一早我又爬上房顶,看见七个鲜活大字对着天空,我坐在房顶等飞机。 那天怪了,从早晨到半中午没一架飞机。我被太阳晒得头晕,下房去喝了口水,突 然听到飞机的声音,赶紧上房,站在油墨未干的“飞机配件门市部”旁。那是一架 过去的飞机,往西开,飞机到头顶时我朝天上招手,发现飞机速度慢了下来,几乎 停在头顶。我似乎看见飞机舷窗里的一双眼睛,正看着写在房顶的招牌,看着压在 招牌上的巨大零件,还有仰头看天的我。 “飞机配件门市部”的招牌一直不为人知地贴在房顶。上房的梯子我藏在房后 面。有天刮大风,燕子在理发店跟小赵聊天,看见对面房顶一块写着红色大字“飞” 的三合板飞起来。燕子跑过马路喊我。那块三合板只飞过马路,就一头栽进机关农 场大渠。我和燕子好不容易把它从渠里捞出来。我抱着板子回来是顶风,感觉板子 在怀里飞,要把我带飞起来。我累得满头大汗,我说你飞吧。我丢开板子。板子叭 地倒在地上,不动。 风停后我赶紧把写着“飞”的板子拿上房顶,燕子在下面递,我在上面接。还 搬了几块砖上去,压在飞上面。写了“飞”的板子飞了三次,都被我找回来。 另一场大风中“配”和“门”飞起来,“配”从房顶翻转着掉下来,叭地摔在 路上,正好一辆拖拉机开来,直直轧过去,留下一道黑车印。“门”飞过马路,小 赵和燕子都看见了,红红的“门”字朝下。我在乡农机站接到燕子打来的电话,说 “门”飞过大渠掉进果园了,让我赶快回来去追。 下午我回到门市部,“门”已经被燕子和小赵追回来,立在门市部门口。小赵 说,我帮你把“门”递到房顶吧。我说,就扔这吧。小赵说,没有“门”上面就缺 一个字。我看着小赵,怎么上面的字小赵都知道了。我又看燕子。燕子说,有一次 羽毛球落在房顶,小赵上去拾羽毛球,看见了上面的字,喊我上去看。 还有谁上去看了?房东的大儿子也上去看了。 还有呢?电焊铺的老王也看了。 那是啥时候的事情?几个月前吧。 我想起那天和小赵看飞机,小赵说,哥,你坐过飞机吧?小赵随着燕子叫我哥。 我说没坐过。要有一架飞机落到我们县城就好了。小赵说。那飞机驾驶员就会找你 来剪头发。我说。才不会呢。小赵说。他会找你。找我干啥?小赵看着我笑笑。没 回答。原来她早就知道我写在房顶的飞机配件门市部,知道我一直挂着农机配件门 市部的牌子,做着卖飞机配件的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