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两天过后,林光华就去上班了。那个胡子拉碴满腹怨言的家伙被解雇了。不过, 被解雇他并不悲伤,他早就不想当野人了,再说他只有五十多岁,去外面打工,每 个月挣八百块钱并不难。 林川给父亲寄回了一千块钱,让他买部手机,有了事也好联系。林光华的确也 需要一部手机。 窝棚已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地上长满霉菌,发出臭气。林光华把床铺拆掉,将 屋子空出来,把土铲掉一层,再用圆木夯实。初夏的风从林梢上吹来,在屋子里撞 来撞去,不多久,土被风干,他在四面角落撒上石灰,当石灰味儿把土腥气和臭气 完全盖住,才将拆掉的床重新装好。窝棚并不小,放一架大床,还可放火炉、炊具, 外加几张木凳。他以前做饭,都是在屋外,火在天幕下烧,火苗变得特别的淡,还 发出呼呼的声响。可那刚被解雇的家伙明显是在里面做饭的,四壁焦黄。林光华没 去管它。四壁本都是粗木料,长时间烟熏火燎,看上去倒像金属的了。金属更能给 人安全感。 收拾了窝棚,他又收拾洞口。井洞之外是一层黑,他用铲子铲,铲不动,又用 锄头挖,挖起来十公分厚的煤屑。他沉浸在这种劳动中,没有责怪离去的守矿人, 也忘记了山下的张庆秋。将井洞外面打扫干净,又去打扫旁边的山洞。山洞已被野 草和刺藤蓬住,这里先前没有刺藤,是那家伙故意移栽过来,好把洞口挡住的,他 曾经说过,看到两个洞口,就像看到一具骷髅,老给他不祥的预感。林光华觉得这 感觉实在可笑,他用弯刀将刺藤砍掉,把刺藤和野草的根都剪除干净,让洞口明明 白白地亮出来。他看到的不是骷髅,而是可以陪他熬过长夜的活人。 忙活了很长时间,终于让一切又恢复了秩序。秩序就意味着单调。退休前,单 调能成为他的营养,现在却是一种病了。这里的工人两班倒,清早一班,傍晚一班, 进进出出的,都惯于沉默,他们把精力都使在井下,在那只能匍匐而进的大山深处, 挥镢头,骂粗话,说女人。这两拨人马一过,它就成为一面野山。除傍晚送人上来 的司机把他需要的菜蔬及生活用品给他,没有人跟他说话。 寂寞像一个殷勤的侍者,非常周到地服侍他洗脚、上床、关灯,还陪他失眠。 可是寂寞并不给他倒洗脚水,更不给他捶肩…… 到半夜,他就想给张庆秋打电话,但他忍住了。 他是第二天夜里才打的。 张庆秋跟上次一样,没听出他的声音。上次是因为瞌睡,这次是因为那部手机 让他的声音有些失真。 等他报了名,张庆秋说,哟,你?怎么老不见你来喝茶? 他说,我现在到了半山,守矿井。这里一个人也没有。 张庆秋说,你不是人啦? 对这种年轻人才开的玩笑,他不大习惯,但他是在跟一个年轻的女人打交道。 他说你来不来? 那么远! 二十分钟就爬上来了。 那还不算远么? 话虽如此,其实张庆秋已经动了心。生意虽然恢复了,可谁也不会不顾及老向 出的那场事。她的生意大不如前,可以说是相当惨淡的。 张庆秋在那边把嘴唇咬住,看林光华怎么说。 林光华说的是:你上来嘛。 张庆秋听出来了,他是在求她。 她说,你倒是去矿上挣大钱了,我深更半夜爬那么高的山…… 林光华说,我又不会亏待你。 这句话一出口,林光华感觉到相当难受。他说不清为什么会难受。 张庆秋答应了。答应得格外勉强,像她可能来,也可能不来。 然而,半小时后她就出现在了窝棚门口。 这一天蓝天宽广,月亮很圆。在镇上看月亮跟在山上看不一样,在镇上看你觉 得它跟你没有关系,在山上,月亮成了你相当亲密的伴侣,甚至跟你融为一体。林 光华把门打开,迎进去的不仅是张庆秋,还有月光。他没想到张庆秋真的会来,而 且来得这么快;没有足够的心理铺垫,使他的激动决堤。他一把将张庆秋抱住,张 庆秋却哈哈大笑。那笑声月亮能听见,山下和洞里却不可能听见,因此不必顾忌。 笑过了,张庆秋说,你不觉得你是个病人吗? 林光华不明白她的意思,我怎么是病人? 你是病人,我是医生,我是来给你出诊的。 林光华也笑起来。 久别重逢,林光华却没催促张庆秋上床。他清楚自己最需要的不是那个。他敢 肯定老贺他们最需要的也不是那个。只是,有一些精神上的满足,要通过肉体才能 实现。为什么会这样呢?林光华回答不出,他只感觉到张庆秋说得对,他是病人, 她是医生。 到凌晨四点过,“医生”要走了。她必须赶在上早班的人到来之前离开,也必 须赶在天光露晓之前离开。林光华拿出一百块钱,递给她。张庆秋接了,接得并不 爽性。林光华看出了她的心思,又掏出一百块给她。张庆秋又接了。这一次爽性得 多,衣服只穿了一个袖子,抱住林光华亲了几下,才穿另一个。她多肉的手臂软软 的,多肉的嘴唇湿漉漉的。 其实林光华心想她夜里来夜里去,本想再给她摸五十块,不小心摸出了一百, 不好收回去。有了那一抱,有了那几下亲吻,他觉得,给两百块,值。 从那以后,隔十天半月的,林光华就给张庆秋去电话:你上来吗? 没有生意,张庆秋就上去,有生意就不去了。去林光华那里挣下的钱,当然比 在下面多,因为林光华每次至少给她一百五十块,有一次他特别高兴,给了她三百。 虽然在山上挣钱多,但下面的生意不仅是她的,还是她姑的,她不能甩手,更不能 让姑察觉她夜里上山的事。不过,即使要做下面的生意,张庆秋也不这样对林光华 说,她只说我太累了;或者说,姑姑叫我帮她忙点家务。 林光华会相信吗?他猜得出我是在说谎吗?每次拒绝后,张庆秋都会这样想。 林光华应该猜得出,可他偏不往那方面猜,他宁愿相信张庆秋说的是真的。 有一天,张庆秋快到半夜时上山,两人刚躺上床,张庆秋就哭了。林光华忙问 怎么回事,张庆秋说,我这个当医生的,不过是个走乡串户的赤脚医生,还是在半 夜三更走乡串户,真可怜。要当那些坐台医生才好呢!林光华吞了两泡冷口水,说, 你知道老向的事吧,他就是在坐台医生那里染的病,坐台医生有什么好?生意白天 有,晚上也有,二十四小时连轴转,铁打的也受不了。张庆秋抹了一把泪,听上去 你也去过?林光华哼了一声,鄙薄地说,我才不去那些脏地方!张庆秋说,我想你 也没去过,要是你见识过了,就不会说当坐台医生不好一她们个个都是穿金戴银的! 林光华感觉到身体里一阵摇响,像他胸腔里装满了铃铛。 这阵响声把他带进古怪迷离的时空,让他见到了另一种场景,另一种生活。 这种生活的性质,是张庆秋永远也无法领会的,她看到林光华眼神飘忽,睑泛 红光,还以为他跟老向一样,向往那些穿金戴银的“坐台医生”呢。张庆秋有些后 悔。 然而林光华说出的话让她大感意外。林光华说,我给你一千块钱,你去买对耳 环。 林光华想象的耳环一定是银色的,像乒乓球大小的两个环,悬垂到下巴底下, 而张庆秋展示给他的,却是金黄色,像两个小小的钥匙扣,如果不是她用缠了黑线 的橡皮筋把头发拢到脑后,根本看不见。林光华很失望,但他承认,张庆秋的脸型 不适合戴垂得太厉害的耳环,张庆秋是对的。 那天夜里,他们第一次有了夫妻的感觉。当然,那只是一种感觉。一种超越情 欲、超越买卖的从容和亲切。张庆秋也比往天上去得早,事实上林光华还没给她拨 电话,她就已经到了窝棚门外。她没急于宽衣上床,先把耳环让林光华看了,林光 华迟疑地说,好。然后很坚定地说,好!张庆秋竞有些羞涩,拿起扫把,为林光华 打扫房间。林光华说,我才扫过的,你歇着。张庆秋放了扫把,又去整理码在屋角 的柴块。守着一个煤矿,林光华做饭、烤火,却都是烧柴,这种古老的生活方式, 让他觉得踏实。柴有的是,窝棚外就是栎树林,这种树质地坚硬,不能大用,却是 烧火的好材料。 忙完了本不必去忙的家务,他们躺下了,舒舒缓缓地躺着。他们像一条河,河 床宽阔,水流缓慢而沉实。两人第一次有了夫妻的感觉,也是两人在一起时第一个 没有性的夜晚。 张庆秋蜷起来,偎在林光华的胸膛上。尽管六十多岁,林光华的胸膛一点也不 干瘪,他身上是很有肌肉的,去春水茶馆的那些日子,把他的肌肉泡软了许多,来 到山上,肌肉又长硬了。 你不计较吗?张庆秋说。她把嘴捂在他的皮肤上。 他说,不……他的皮肤暖烘烘的,痒酥酥的。 张庆秋说,自从你上了山,我就再没心思跟他们混了,我再也没跟他们混过了。 那才好呢!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好是好,张庆秋伤感地说,可我以后的日子咋过呢?我姑是靠不住的,她迟早 会发现我到山上来,迟早会把我赶走。 林光华搂住她,搂得很用力,把手臂上的每一块肌肉都调动起来。 这时候,他不只是搂着一个丰肥的肉体。 你给我想想办法呀。张庆秋的嘴还是捂在他的皮肤上。 他没言声。十分钟过去还没言声,张庆秋就睡过去了。 到凌晨四点过,两人双双醒来。不需要闹钟,到这时就会自动清醒。这证明在 他们心里有比闹钟更加古板的法则。张庆秋似乎忘记了夜里的伤感,显得精精神神 的,穿戴齐整后,她伸手把耳环捻了两下,做出很不经意的样子说,我这耳环是在 上街的金银店买的,耳朵孔也是在那里穿的,穿孔后消了两天毒,昨天才戴上,戴 上后茶馆里的人就笑我,说脖子上光光的不戴,只在耳朵上戴有啥好看?难看死了! 张庆秋呵呵呵笑,把头摆了几下,又说,我才不管他们说啥呢,我戴耳环我喜欢, 好看不好看,与他别人球相干!她把这几句话说得像唱歌一样。 这真是一首歌,清溪河中下游流行的一首民歌,只不过原歌词是“我穿红鞋我 喜欢”。 林光华猛然间想起别人对张庆秋的议论,说她老家不在贵州,而是在清花镇。 他想问问,可张庆秋已跟他作告别的拥抱。她踮起脚尖,用手臂钩住他的颈项,把 那首民歌唱开了。唱过后说,我学得像不像?林光华笑了,像,真像!他挺了挺胸, 说,过几天,等我把钱取出来给你买项链! 张庆秋没作任何回应,像是没听见他的话,只说,林师……老林,我走了。 然后她就走了。 林光华站在门口目送她,咀嚼着“老林”这个称呼。 凌晨雾气弥漫,张庆秋的手电筒在雾气里挣扎,很快就被吞没了。